沧海一沙

人有疾病,心能忍耐;心灵忧伤,谁能承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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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牢情话 - 第九章

(2006-05-31 23:43:48) 下一个
东风无力百花残           ——李商隐《无题》 一九六八年九月三十日上午,武装连召开对“阶级敌人”的批斗大会。一早,军垦战士就忙忙碌碌地在所有泥土剥落的墙上刷上标语,菜窖的后窗洞旁,一条白纸浓墨的口号正对着我们——“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 团部军管会的代表出席了大会。这是个面孔白皙、外表斯文的中年军人,我在师部机关时曾见过他。当我们被押进会场的时候,在惊慌的一瞬间,我恍惚看到他向我投来一线温和的目光。 批斗大会进行得很正常,正如她说的,有军代表在场,他们不会把我们怎么样。不过,就在他们按我的头,给我们做常规的喷气式的时候,我猛地觉得有许多极尖锐的钢针扎在我头皮上。李大夫大概也尝到了这种滋味,竟疼得叫唤起来,顺势倒在地上。 “您看看,军代表,”押李大夫的军垦战士委屈地抱怨,“真没办法!这些人,就是这么耍死狗,动也没动他……” “怎么哪?李方吾。”军代表敲了敲桌子,“我已经打过招呼了:要文斗,不要武斗。群众又没有打你,你这样就不好了,群众运动嘛,难道批一批你就不行了?就要叫唤了?……” 下面,他的讲话被一片狂躁的口号声代替了。我最大限度地低着头,眼睛向两边窥视,发现押我们的军垦战士都戴着劳保用的白线手套。 批斗告一段落,军代表就叫王富海把我们押回牢房,革命群众继续进行我们不能旁听的议程。牢门锁上后,老秦首先气愤地叫起来: “看到没有?看到没有?”他举着一枚光闪闪的东西,“他们手套里藏的就是这个——图钉,这就是从他们手套里掉出来的……” “妈妈的!”小顺子骂道,“找军代表去,告那些婊子养的!” “哼!我才不告哩!这我还要留着当纪念。”他冷笑一声,把图钉又放回口袋里,“老实说,军代表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知道了,一个小小的军代表又能怎么样?”他从铁丝上拽下毛巾捂在头上,踱了一圈,在我铺上坐下,“从刚刚的批斗看来,那封信的事他们还没有发现,也可能那个姓乔的姑娘真以为你是给你姑妈写的信,没有在意。你可要记住,任何情况下不能说出那封信,老实说,这里就你最幼稚,最书生气……” 下午,王富海端枪踹进牢房,说是军代表要和专政对象个别谈话,第一个叫的就是我。 军代表坐在办公桌后面,几个连部的头面人物围着他。他捧着茶杯,用杯盖轻轻地拂开水面的茶叶:“怎么样?石在。”他带着失望的表情,用惋惜的语气问道,“听说你在改造期间表现得可不怎么好啊!” 我坐在他对面。我感到他语气里有一种期望和温暖。这种话,我自来这里就没有听到过;这种话,出于这样一位具有权威的人物的口里,使我的泪水不觉地浮上了眼眶。 “哪,你看,”他翻动着桌上的一沓纸,“你还向带你们的班长要求休息,还借口毛主席说的,人要劳逸结合。现在,外面正有人不是带着问题学毛主席著作,而是为我所用,搞实用主义。想不到你在这里也搞,可你搞,性质就不一样啰……” 我的耳朵里猛地嗡嗡作响,下面的话,我没有听进去,只是像森林里的鹿听到了异常的响动,惊惧地望着他。这明明是我向她随意地提出的一个要求,怎么会传到这里,而且成了一条严重的政治问题呢?那么,我和她之间其它的事,难道也…… “你不要以为你聪明,”刘俊说,“我们是掌握了你的情况的。是你自己坦白呢?还是非要由我们给你准备材料不可呢?……” “不要急嘛,”军代表一抬手,用教训的口吻说,“要给他一个认识过程。石在,你知道为什么要叫你来学习班吗?”他抿了一口茶,“你是五七年在报上发表过文章的人嘛,是有影响的人嘛。我们是讲政策的,你的右派帽子早摘了,不错,可你总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是十七年的旧学校培养出来的人吧,是不是?这个你总要承认吧。叫你来学习班,是对你的关怀嘛,可你自己改造得怎么样呢?嗯?”他手指在那沓纸上一敲,严峻地望着我。 “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这像一道强光一样突地把我阴郁的心照亮了,我过去怎么会没有想到这个概念,只是纠缠在政治身份上呢?我不由得衷心地崇敬地瞥了他一眼。我那种崇尚理性上的逻辑推理,而不顾感性上的实际体验的知识分子气得到了满足。来这里三个多月时间压缩在这一刹那,我领悟到:我的怨恨、怀疑、痛苦,我利用她私寄书信等等不法行为,全部能从这个概念中得到解释,这就是我之所以会撒谎堕落的根子,而刘俊这些人对我们肉体和精神上的摧残,作为一种阶级仇恨,也都是可以原谅的了。这时,深深的自责代替了委屈和愤懑,我的确认为自己改造得不好,惭愧地低下头去。 “这个班长是什么人?”军代表见我正陷入思想斗争,便侧过头问刘俊。 “一个女战士,”刘俊欠了欠身子,“很勇敢的,路线觉悟也很高,立过二等功的。”他又转向我,把那沓白纸一拍。“你的事多啦,都在这上面,你不是不知道党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完了!他的表情和口气都证明我果真落入了圈套。我的神经痉挛起来,再不能进行合理的分析、推理、判断了;她曾给我的关怀、安慰、抚爱,我们昨夜如焚的炽情融合在一起燃起的腾腾烈焰,全如一阵青烟似地飘散了。我像被逼到洞穴深处的野兔,只是疲乏地、绝望地喘着气。 “干了什么坏事,说出来就表示自己有了认识嘛,”军代表说,“人不怕犯错误,犯了错误能改,还是好同志嘛……” 啊,生命史中的这一刻,我是决不愿回顾的,现在一想到它,我就要恶心,要窒息。我并没有挨打,我想如果真打了我,也许还不会造成这样的效果。而这种结果又不是偶然的,却是我思想和心理状态的必然性。他们在审讯中使用的全部概念,和我自己多年来信奉的观念完全一致。这种过左的观念是五七年反右以后形成的。这种观念,会使一部分人的自我膨胀起来,也会使另一部分人的自我萎缩下去,尽管后一种人里也有品格无可指摘的人,但他们的精神境界总是卑微低下的,因为他们承认前者的膨胀,也承认自己的无权;他们安于自己卑微的地位,甘于逆来顺受,甘于放弃自己的独立思考。而不幸我正是这后一种人。现在,前者已经膨胀到如此巨大,而且正以有形的力量压在我头顶上,同时,又有意露出一丝缝隙,让我能继续卑微地在下面生活下去;生的欲望,保护自己的本能,受了欺骗后的激愤,对信念虔诚的悔悟,对爱情彻底的绝望……在我那已经被恐怖和痛苦扭曲得变了形的心里虬结在一起,终于迫使我一点一点像挤牙膏似地把她替我发信,给我送吃的,今晚叫我逃跑都坦白了出来。只不过为了不牵连其他人,我把信说成是给姑妈的,并且抽出了她对我的感情那条线而已。 “胡说!”刘俊却把桌子一拍,打断我的话。“你诬陷好人!好哇你……”他愤怒地骂出一连串脏话,也不顾军代表在旁边,最后向王富海一挥手:“押下去!先押下去!以后咱们再算他的账……” “唉,唉,”军代表摇着头,“正如毛主席说的呀:各种剥削阶级的代表人物,当他们处在不利情况的时候,往往采取以攻为守的策略……” 出乎意外的是,把我押回牢房以后再没有提审其他人,一下午平安无事地过去了。李大夫、老秦、小顺子……不时狐疑地看我一眼。我孤单地躺在铺板上,我并没有享受到坦白后的轻松愉快,我的心并没有因忏悔而净化:我开始明白他们其实不知道她和我中间的这些事,突地腾起了新的懊丧和惶恐,而且,那任何理性上的解释都压抑不住的天良发现,更使我痛苦不安。这时,我只有希望他们真的以为我在诬陷她,在采取以攻为守的策略;我愿承担搞这种活动的任何罪责。 可是,已经晚了。 一直到深夜,我还辗转反侧,不能入眠,总觉得就在这个时候要发生什么事。果然—— “哎呀!……我不干呀!……” 她一声凄厉的嘶叫在万籁俱寂的深夜穿窗而入。我的心猛地揪了起来。可是,很快地,她的声音又被一个什么柔软的东西闷住了。 我战栗地趴在破玻璃旁向外张望。月色如水,王富海那间菜窖的窗洞也反常地熄了灯光,我疑心刚刚是一种在紧张的心情下产生的幻觉,但那后窗洞的灯光却又亮了。并且,菜窖里响起了人活动的声音,开门的声音,一阵阵被捂住的哭声和压得很低的说话声,哭声是她的;说话声是男人的,而且不止一个,又过了一会儿,门砰地一声像被人使劲地摔了一下,紧接着,一阵慌乱杂沓的脚步声越跑越远,最终消失在溶溶的月色里。 我猜到了菜窖里发生了什么事。我咬紧牙关,两手死死地抓着钢筋。菜窖后窗洞旁那条白纸浓墨的标语,在月下像挽幛一样发出冷冷的惨白的光;玻璃上喷着红色的“忠”字、黄色的向日葵、光芒四射的太阳,它们的阴影组成一团奇形的花纹投在我脸上,我只觉得有一种能把人正义的冲动和反抗禁锢得凝冻起来的力量钳制着我,使我全身麻木,使我喊不出声来。我整个沉沦在一个愤怒和恐惧的深渊里。 以后几天我不记得是怎样过来的了,只记得从“十一”到十月三号,武装连执行国防部在国庆期间停止对台澎金马炮击的命令,没有斗我们。而且,她、王富海、刘俊都不见了,另派了个小伙子来看我们。 十月四号武装连开了一天大会,我们被押到离会场很远的马圈干活。深夜,正在我迷迷糊糊要入睡的时候,被一根树枝捅醒了。 “哥,看!” 她的声音低得像一声叹息。苍白的脸,在玻璃缺口外一晃就不见了。 我赶忙趴在缺口上。窗外,月光已经暗淡了。在沉沉的夜色里,我希望还能看见那一张苍白而美丽的脸庞,但只见一个一闪即逝的黑影和几声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 我的被子上有一封叠成三角形的信。 她的字像孩子的字一样,但写得很工整,一笔一画的。被泪水洇化的字迹,还用铅笔细心地描了出来,信是这样写的: 我最亲爱的哥: 那天晚上我去偷钥匙,没想狗连长跟在我后面,他在那菜地里把我占有了,现在我身子脏了,不佩你了,这两天狗连长叫了很多人看住我,叫我嫁给王富海,哥,我以想好了,就是你救狗连长女人的大水沆,我假意答应了,今天他们才不看我,我才给你写了这封信, 狗连长说是你告的我,我不信,就是你告的,我也不愿你,你太老实,是个好人,这几年,我看了,人越来越坏,我就看你是个好人,你救狗连长女人我就看出来了,现在是好人受气,坏人得意,为了你,我没想过的都想了,为了他们相信我我是说你要休息,他们也许这么逼供信你来的,我忘了告诉你,你上了当,我不愿你,哥。我对不住你,把你一个人留在世上,你要好好活下去,活着要有主意,要跟好人在一起,我要身子不脏总等你,现在不行了,我在最后叫你一声哥,你还没叫过我,你叫我一声妹吧,以后不要忘记我。              妹妹 我干了什么事!我干了什么事!我干了什么事呀!!!…… 我咬住枕角,屏住声息,任眼泪像泉水似地汩汩流淌。我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使我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能记住那上面每一个字、每一个绝对正确的错别字,和每一个不讲语法的标点。然后,我默默地把它揉成一团,放进嘴里嚼烂。我把她滴在那上面的苦涩的泪水和喷在那上面的辛酸的鼻息,用牙齿紧紧压榨出来,和着我的泪水与叹息咽进肚里。 这时,我才发觉我多么爱她! 她那天赋的朴实与天真,使她在那混乱的年代里还保持着闪光的灵魂;她像一片未经污染的土地,上面仍然灿烂地开放着鲜花。然而,她那在爱情的推动下所采取的合理的行动,在反常的社会状态里反成了不能解释的行为;她那天真幼稚的设想,在无情的现实面前反成了值得怀疑的用心。她凭着她充满着浓郁的泥土气的少女的心,凭着她单纯的直感对我倾心相许,但我那已经被扭曲了的心灵却大大地辜负了她,把她炽热的爱情浸在我利己主义的冰水之中。陡然,她的自杀和母亲的去世一下子沟通了。一霎间,生与死、冷与热、希望与绝望、柔情与恐惧,一齐汇聚在一起,我的血液突然横溢泛滥,长期被压抑的愤懑和青春的爱情,像雪山突崩,像狂飙乍起,以至把我的心迸得粉碎…… 不!我要爬起来,我要去救她,我要砸开牢门去狂喊!……可是,我却像发高烧一样浑身颤抖起来。而正在这时,她那朗朗的、如明月般的脸庞,却在玻璃缺口外显现出来,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喜都清晰可见。我陷入了一个美丽的幻觉中。我只觉得我从铺板上飘然而起,穿过玻璃缺口,像一缕青烟似地荡了出去。在外面,她牵着我的手,两人一齐飞过一团团黑雾,飞到了一个天宇碧蓝、杂树生花、细草如茵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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