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同样的一个世界,当沐浴在阳光下和笼罩在夜色中时,给人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夜幕下的世界,对我展现的是它的另一面,是我不曾发现过的一面。
第一次感受到这一点是许多年前去青岛游玩的时候。白天我走过第一海滨浴场,看到阳光照射在海面上,映出一片片波光粼粼,在已和蓝色的天空模糊了界限的海平面处,有几只小小的白帆,风带着海腥味迎面吹拂过,让人感觉到仿佛每个毛孔都张开了般的舒适。晚饭后,我走过同样的海滨小道,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却发现原本是海的地方现在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我盯住黑暗里,感觉仿佛有一只怪兽在那里虎视眈眈,波涛扑上礁石的声音如同怪兽的吼叫,咸腥的海风呼啸着仿佛怪兽呼出的气,刮得人脸生疼。日光下的安宁平静彻底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片让人想立即拔腿逃之夭夭的可怖的神秘狰狞。
我想到古时处决犯人的一种刑法,据说是在海边钉下木桩,再将犯人绑在木桩上,等到夜晚涨潮时海水就会一寸一寸地从犯人的脚底涨到漫过头顶。据阐述这种刑法的作者声称,这在当时是一种非常人道的处决方法,而我极不以为然。我想犯人夜晚面对海的感受可能多半如同我那次海边夜游感觉面对怪兽一般,死亡本身可能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要面对那冰凉狰狞的漫长心灵折磨,并任其将自己一寸一寸地吞没,我在感受到这种狰狞的时候,可以背转身快步逃开,而犯人无从选择,只能迎面等待着注定的悲凉结局。这在我来看实在不是什么人道的方法,真还不如引头一刀来的痛快。
后来许多年的夜晚,我一直生活在城市中,在城市的灯红酒绿中,我无法再感受到世界在白昼和在夜色下这种截然不同的区别。夜幕中的都市,和日光下一样,没有什么太大区别,唯一不同的是,人内心中的欲望、浮躁和狂热,在夜色、酒精与金钱的混合作用下更加毫无遮拦地爆发出来,淋漓尽致。
再次体会到世界在夜幕中展现它的另一面,是在出国后。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常常需要在深夜时独自走过很长一段路回家,没有车、没有行人、没有路灯、有时甚至连星月都隐藏。独自走在归家路上,这种感受很难形容,有些像佳乃兄在《夜行》中那种恍惚的感受,仿佛永远走不到头,仿佛已而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只剩下机械地迈动双腿;也有些像但丁在《神曲》中的开场白:“人生路上我们必须走着。我却眛于一片大森林之黑暗,知道已然迷途于道中。我不知道如何抵达此境,一路之上我昏昏欲眠,因此落入歧路。。。”。
走着走着,猛一扭头,发现路边有两只绿荧荧鬼火般的眼睛正恶狠狠地盯着我,仔细一看,我认识它,是曾在白天翘起毛茸茸的长尾巴在我腿上蹭来蹭去的猫咪。我蹲下身来,希望它能如白天一般优雅地款款走过来让我抚摸,可它只是恶狠狠地盯着我,随后一转身,异常敏捷地窜上围墙,消失在屋后,怎么也让我联想不起白天那眯着眼睛的慵懒猫咪。走着走着,头顶上突然一阵悉悉唆唆的响声,我警觉地一抬头,一只负鼠正展开尾巴,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上,一反庸态,展现其无以伦比的迅捷与美妙的平衡。
阳光下曾那么熟悉的一切,此时却变得如此陌生,世界对我展开的另一面,是幽静而消沉,肃杀而空洞。我感到从自己的心灵内部萌芽出一股精神深处的力量,正一圈一圈地向外扩散,挤掉一切白日里堆积的欲望和愤怒、忧伤、欢乐的情感,只剩下空洞,这力量逐渐占领我的整个身体,甚至继续扩散直至与黑幕融为一体,霎那间自己也变得陌生起来。
这力量让我重新审视自己,我感到自己体内堆积的各样欲望与渴求其实如噪音、如一阵风一般,从八方吹起,盘旋不定,不断转化着,终至消散,又从别处重新吹起。不知为何,这力量使我察觉自己的孤独与无助,一切的快乐、悲伤、愤怒、忧愁,都如同虚空一般无法永恒,到头来还只剩下虚空和深沉到底的孤独。
这力量转化我的心灵,由白日的物质至上转化为夜色中的精神至上,使我察觉到灵魂深处的一种渴求,是任何物质也无法填满的渴求。这力量使我察觉这世界一切诱惑背后所隐藏的冷漠,和自己的渺小与无能为力,我虽试图融入这深沉漆黑的夜幕中,却感到夜幕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带着嘲讽冷冷地盯着我。
这感受使我孤立无援,原本明媚而安宁的世界,展开其另一面却是冷酷与无情,如果说源于这世界的欲望与诱惑是诱人的,那诱人的美好背后是否也隐藏着冷酷与嘲讽的铁钩呢?我不知道,也无从知晓,因此时此刻,我不知自己是仍然清醒还是已掉入雾的迷惘。
前方的转角处,从窗口里透出温柔的光芒,刹那间我的意识又回到了现实,家已经近了,就在那透出光芒的窗内。那里是心灵的港湾,是灵魂的栖息地,那里有温暖、有微笑、还有温馨的床,疲惫了一天的身心终于可以在被窝里享受平静与安详。想到这,嘴角就不由得露出微笑,于是加紧两步,朝着那温馨的光芒快步走去。。。
我是世上的光。跟从我的,就不在黑暗里走,必要得着生命的光。 --- 耶稣 (约翰福音 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