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飘荡

几个散文、一些随笔,把随时散落在各地的心情收拾起来、记录下来,老来闲时再细细品味。
正文

《幽灵谋杀案》(10、11、12)

(2006-06-22 21:14:58) 下一个

              

 

“陆卫方到底死了没有?”我紧追不放。

“你、你什么意思,杨子?”黎海脸上的表情很迷惑,只是我看不出是真的迷惑,还是假装的。

“你比我清楚我什么意思,我想知道,陆卫方到底被处死了没有?”

“当然被处死了,”黎海耸耸肩,“他终审被判处死刑,十五天后就执行了。”

“你能确定?”我盯住他的眼睛。

“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难道连你也认为他复活了?”

“你不要假装了,什么复活?狗屁,我是怀疑,陆卫方根本就没有被处死!”我大声说。

“你怀疑?太夸张了吧。我真不明白你在想什么,杨子,你到底什么意思?陆卫方怎么可能没有被处死?你难道怀疑他现在还活着,而且重新杀人?”

“我的怀疑很无稽吗?”

“我没有听到这么荒唐的事,我请你来破案,不是请你来编故事的,更不是请你来怀疑我们的。”

“黎海老同学,你难道忘记了前段时间传出的,只要愿意出钱,大陆的监狱里什么事都不难办的报道?南方某省政法部门开出的公价是,两万块钱买一年自由时间,只要你愿意交钱,坐牢的时间都可以折换成金钱。听说,死刑犯获得自由也有价钱的——”

“杨子,你丫的又来了!”黎海坐直身子,不耐烦地打断我。“你又扯到政治上了,打住,打住!你说的那种情况不是没有,可是那是一些天高皇帝远的小地方,而且现在也越来越少了,我们广海市是沿海大城市,下次就有可能成为直辖市,怎么会有你说的那种无法无天的事?再说,就算是拿钱疏通,也是在法院判刑前,一旦判了死刑,谁也没有本领用钱买命了。哎呀,扯太远了,破案就破案,怎么老扯到政治上去?!”

“哼,这是政治吗?”我也不客气地顶了回去,“这和破案有直接关系,上次你们对那起连环谋杀案如此保密,知道内情的不超过十个人,大多是你们内部人员。这次连环谋杀案再起,不但犯罪手法一模一样,而且,罪犯还留下了指纹——请问,我这样怀疑有什么不对吗?”

“这不可能,老同学,陆卫方不可能没有死——”

“你亲眼看到他被处死吗?”

“我——”黎海明显犹豫了一下:“执行判决是法院的事,我一个公安局局长难道要去监斩或者当刽子手不成?”

“你既然没有亲眼看到,为什么那么肯定陆卫方已经死了?”

我说罢,盯住黎海。我看到他脸上表情的变化,知道他心里也在打鼓。

“你可以帮我,”我说,“我们现在立即到法院——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排除我的怀疑。”

黎海不情愿地站起来,“也只有这样了,但愿法院不把我当成疯子。”

 

黎海亲自出马,法院副院长亲自接待我们。

当知道了我们的来意后,副院长脸上流露出明显的不安。黎海也不安起来,他再三解释,他自己一点也不怀疑,只是既然死者的指纹再次出现在案发现场,那么询问一下处死犯人情况也算是合情合理,就当是走过场也未尝不可。

副院长当场打电话让秘书进来,并要求秘书带黎海和我去见当天执行枪决任务的法官和法警。

不一会法官和法警都赶到会议室。两位听到公安局副局长找,很有些局促。坐下后,听黎海说明来意,两人都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可不可以请你们回忆一下六个月前处死陆卫方的情况?”黎海和蔼地说。

法官和法警互相看了看,又用眼睛扫了眼我,欲言又止。

“这位是上面过来协助公安局工作的,不用顾虑。”黎海指了指我,表情轻松,用模棱两可的话敷衍过去。

法官和法警礼貌地冲我笑了笑。

“你们看是不是由我提问,帮助你们回忆?”我提议道。我理解没有人会愿意回忆这样的事件。

我的提议马上得到两位的赞同。于是,我拿出一个小笔记本,开始边提问边把我的问题和他们的答案记下来。

“那天是上午还是下午执行枪决的?”

“上午,我们有记录,不过都是很简单,因为谁也没有心情多花笔墨描述一场行刑执行的情况,不是吗?”法官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在哪里执行的枪决?”

“在监狱——不,在行刑车上……”法官犹豫地说。

“行刑车?广海市也有死刑执行车?为什么使用行刑车?据我所知,行刑车都很昂贵,除了大贪污犯以及党和国家的领导人外,一般的刑事犯罪,都不使用的。”

“嗯,这个,有一些特殊情况。”法官开始支支吾吾。

“是你执行的枪决?”我转向那位法警。他就是执行上次死刑的刽子手。

他有些反感地点点头。

“执行车里空间不大,我想,如果不使用注射方式的话,你不用瞄准,一定是一枪毙命的吧?”我不带感情也毫无表情地问。

但我的问题显然还是激怒了法警,他呼吸很急促,肩膀一耸一耸的,眼看要冲我发火,法官用眼神制止了他。

“有个情况我最好说明一下,罪犯陆卫方生前要求希望自己死后能够把有用的器官特别是心脏捐献出来,这也就是我们使用执行车的缘故,而且为了不污染他的血液,也不便使用毒针注射的方式。你们知道,如果是捐献其他器官,枪毙后再掏出器官,几个小时甚至十几个小时内,器官都可以移植。但心脏就不同,必须尽快移植,否则就没有用了。所以我们使用行刑车,把车开到医院附近,然后……

“你开的枪?”我再次转向法警,“罪犯答应捐赠心脏,所以,你不能朝心脏开枪,那么你打的什么地方?”

“下面,肝脏部位。”法警话还没有说完,嘴巴又紧紧闭上了。

“打了几枪?”

“一枪,一枪就一个大窟窿,还能开几枪?”法警愤愤不平地瞪了我一眼。

“然后呢?”我的目光从法警转向法官,又从法官转向法警。

“然后,我的工作就结束了。”法警干巴巴地说。

我把目光转向法官,法官清了清嗓子。

“我们把犯人的尸体卷起来,打开车门,由法医和另外两名法警用车上的担架车把尸体运进医院……

“哪个医院?”我急切地问。

“应该是市第一医院,据我所知,移植心脏手术只有那里能够做。”黎海插进来说了一句。

法官点头表示认同。

我沉默一阵,借在笔记本上记录的机会让自己冷静地思索了好几分钟。

过了一会,我才开口:“当时是你卷起尸体,监督一名法医和两名法警护送尸体到医院手术室的,那么你能确定陆卫方当时确实已经死了?”

法官显然被这个问题问得措手不及,看到黎海和我严肃的表情,他吃力地让自己镇静下来。“那一枪把罪犯整个肝脏都打飞了,肋骨和下腹部出现了一个大洞口——我们使用的是在身体内爆炸的子弹——你说他还能活吗?”

“但你们有法医,应该当场确认罪犯心脏已经停止跳动,正式死亡了!”

“你有点常识好不好,”那位一直对我瞪眼的法警突然开口,“心脏停止跳动了,还怎么移植?从我们行刑车到医院还要上楼,到手术室还要做准备,如果心脏在车里就停止跳动,还如何移植?”

我也瞪了法警一眼。转向法官问到:“心脏移植手术期间,你在哪里?”

“我等到手术进行到一半才离开,但我们有两位法警一直等在手术室外面,手术结束后,他们负责接收尸体,送给家属或者火葬场。”

黎海插进来问:“陆卫方的尸体呢?”

“记录说他的家属没有来领尸体,他的尸体被我们法警直接送进了火葬场。”

“记得手术移植医生的名字吗?”我问。

“不记得,不过,”法官说,“广海市能够做心脏移植手术的不超过三个人,而这位就是三个人中最有名气的,他的绰号叫‘十五刀’,不过加上陆卫方那次的手术,现在应该叫‘十六刀’了。”

我不动声色地瞥了眼黎海,看透他心里已经和我一样波涛起伏。

离开法院刚刚坐进车里,我和黎海几乎同时开口说话,随后,我们同时停下来。

“你先说。”他说。

“你先说。”我说。

“好,你怀疑陆卫方被处决后送到李一刀的手术台上时还没有断气,而李一刀又是最优秀的外科医生,不要说没有肝脏,就算是失去了心脏的人,他都能起死回生,所以你怀疑,陆卫方并没有死,被李一刀救活了——”

“你不怀疑吗?不是我一个人怀疑吧?”我插进来,“不是我怀疑李一刀没有断气,而是他被送到手术台上时肯定没有断气,否则,以本市心脏移植手术技术,不可能移植成功。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设想,那一天,当时绰号为‘十五刀’的李一刀确实做了一个器官移植手术,不过不是心脏移植,而是肝脏移植!”

“肝脏移植?”黎海不解地问。

“不错,据我所知,器官移植有很多途径,但心脏移植则绝大多数都来自死刑犯,这主要是因为心脏移植要求鲜活的心脏,对于死亡时间具有极严格的要求,相差以分钟计算。而李一刀是广海市最优秀的心脏移植专家,他当然知道自己移植的心脏从何而来,所以他如果‘蓄谋’救人,并不是很难,只要事先准备一个肝脏以及一具尸体就可以了,他在手术台上救活陆卫方,然后把割得残破不全的事先准备好的一具尸体交给法警,你是公安局长,你应该知道,这些法警不可能再去查证尸体的身份,何况尸体看上去都差不多,冷冰冰的——

看到黎海脸色苍白,我没有接着说下去。我敢说,他浑身上下肯定已经和那具尸体一样冷冰冰的。

 

“怎么办?”冷冰冰的黎海求助地看着我。

“还能怎么办?”我叹了口气。

黎海拿起车里的电话:“我现在就下令立即控制李一刀,免得节外生枝。”

说着他开始拨号,看到他拨最后一个号码时,我突然伸手把话机压下。

“等一等,”我说,“让我想一想。”

黎海并没有放下话筒,好像要迫使我赶快想似的。我脑袋很乱,这一天实在太乱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我无法理清头绪。

“老同学,”我说,“不要打草惊蛇,再说,你难道也糊涂了,刚才我们只是合理地推理,一没有证据,二没有口供。再说,李一刀现在的状态不是很奇怪吗?如果你现在把他扣起来,结果医生诊断他是疯了,那我们不是又回到了原地?”

“我没有想到这点,” 黎海头上出了汗,“他是不是装疯?为什么在他成为‘十六刀’后就疯了,这和太平间闹鬼事件又有什么联系?”

我听着他半是自言自语的叨唠,陷入了沉思……

“杨子,你说话呀,我们现在怎么办?”

黎海的声音把我拉回来。

“你刚才不是说,省里专门治疗精神病的安定医院不接受李一刀,精神科专家认为他只是受到了刺激,有反常态吗?所以建议他接受心理治疗。”我说,“你提到,他接受了一段时间心理治疗后,精神状态有好转——你可以告诉我,他的心理医生是谁吗?”

黎海点点头,说道:“广海市本来就没有几个心理医生,有名气的就更少。给李一刀进行心理治疗的心理医生我认识,就是上次帮我们大忙,引导嫌疑犯陆卫方坦白罪行的那位心理学博士。”

“啊,这么巧。”我说,“我想,明天我们得先见见这位心理学博士,了解李一刀的精神状态,看看是否可以帮我们忙。”

“好,那我们现在干什么?”黎海放下电话,好像小学生一样问我。

“睡觉。”说完这句话,我几乎就当场睡着了。

 

                          十一

 

“你们想了解李一刀?”

外表看上去一点不像年近半百,但举止行为老成持重的心理学博士张德荣不冷不热地接待了我们。好在来之前的路上,黎海已经简单介绍了他和心理学博士张德荣的“过节”。张德荣是老三届,改革开放后自强不息,在夜校完成大学课程,后来前往美国留学。

据黎海说,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底张德荣取得美国某所大学心理学博士学位。两年后他在纽约开业,成为纽约当时唯一一位华人心理治疗专家。

几年前,有感于自己国家和家乡的高速发展,他回到家乡广海市。当时美国的华文报纸报道了这件事,广海市电视台也作了专题报道,张德荣成了“海龟”中唯一成名的心理学家。

然而,几年前,心理医生和心理治疗在中国还相当陌生,即使到了今天,市民们也只是在夫妻吵架后才想到去咨询一下心理咨询师,很少人把心理和医生联系起来。

可想而知,张德荣回到广海市创业并不容易,把自己的积蓄花得差不多了,可是除了电视台和当地领导的慰问,就是站在诊所门口看热闹的市民。第一年,光顾他诊所的不到一百人,而且大多是下岗夫妻闹意见、吵架、闹离婚。后来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些年他一直惨淡经营。

这一点,我从他破败的办公室可以看出来。

黎海说,张德荣曾经应聘公安厅和广海市公安局的中级领导和破案专家的工作职位。他两次响应人事改革的号召,报考公务员。一次是报考公安厅的破案专家职务,另外一次是报考公安局副局长。两次的面试考官中都正好有“神探”之称的黎海。虽然张德荣给黎海本人留下深刻印象,然而,由于年龄偏大,加上他在海外留学太久,经历无法说清楚,人事部门和公安局最终没有接收张德荣。

不过人事部门和公安局正式回绝张德荣申请的理由则是:所学专业和公安业务关系不大。

从那以后,他见了黎海都没有好气。黎海不能透露组织决定的内幕,也自然背下了这口黑锅。他自己其实对张德荣很看重,而且还多次请他帮忙。然而,张德荣对黎海始终是不冷不热,认为既然他是当时的考官之一,拒绝自己肯定也有他一份。所以,这次见面前,黎海事先交待我,由我主谈。

“是的,我们想了解一下李一刀的病情。”我笑着说。

“那你们为什么不直接找他谈?你们也能够判断出的,再说,你们公安局内部没有心理医生吗?”

黎海尴尬地笑笑。

“这个,因为涉及一件案子,不便直接找他谈。”我耐心地说。

“可是他是我的病人,我不能提供病人的情况的。”国字脸的张德荣说着,靠到那张好像随时有可能塌陷下去的旧沙发上。

“老张,你就别那个了,这是中国,又不是美国,没有什么医生要为病人保密的条款,就是有也没有人认真的。”黎海不耐烦地说,“再说,人命关天,大家是朋友才请你帮忙,你也不是第一次帮我们了?”

“话不是这么说,你们公安局又没有心理医生,我说了你们两位能听懂吗?”张德荣脸上挂上一丝嘲讽。

“得了,老张,我不懂,可这位先生懂呀,他也是从美国回来的。”

听到黎海说我也是留学美国回来的“海龟”,张德荣来了兴趣。

接下来,我们两人用挟杂了大量英文地名的交谈把黎海晾在了一边。我们谈起了一些留学的情况,特别是我们都曾经参观访问过的地方,不久就很融洽了,张德荣还主动到厨房拿出了自己用中药通大海泡的润喉茶。

黎海则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

“我想了解一下李一刀罹患精神病的原因,”十几分钟后,我把话题转到正事上。

“其实,严格说,不是精神病,”张德荣沉思了一下,“他只是受到刺激,精神压力太大了。”

“这就更让我难以理解,李一刀这样的白衣天使,以救人为己任,每天都用自己的手术刀和死神搏斗的坚强战士,竟然这么容易精神就受到刺激?”

“这个问题问得好,也是当初让我难以理解的,”张德荣笑了,“如果你知道他的过去,就更难接受他的现状了。”

“他的过去?” 我看着张德荣,这才想起,我对李一刀的过去一点都不了解。

“是的,他的过去,每个人都有过去,”张德荣博士笑着说,“而没有人能够摆脱自己的过去,我们的过去就像幽灵一样缠绕我们一生一世……

“李一刀医生生在旧社会,家里穷,如果没有四九年的建国,他可能早死了。解放后,他能够上学,而且选择了学医。虽然后来经历一系列运动,因为他是反动学术权威,所以几乎每一次都受到了冲击,但没有人强迫他离开医院。大概是造反派也知道,自己生病后需要专家来救吧。” 张德荣娓娓道来,我眼前逐渐展现出一个完整的李一刀。

“虽然解放后,我们国家的医院都缺医少药,而且技术条件遥遥落后于先进国家,但据说,只要有李一刀在,只要那个医院的条件允许,他都能把病人救活。当然客观条件没有办法做到的,他也无能为力。可是老百姓不这么看,他们简直把李一刀当成可以和阎王爷讨价还价的神仙了。

“特别是文化大革命期间,他被下放到公社医院,以前在公社医院里,连生孩子都经常死人,可是李一刀过去后,当时医疗条件能够做到的,他都做到了。别说生孩子,就是当初一些大城市包括省里的医院无法救治的伤病,到了李一刀手里,都能‘迎刃而解’……据说,二十年后的今天,他当初下放的那个地方方圆几百里的人还在念叨他,一些无知的农民把他神化了,据说在一些庙里还摆上了他的泥塑雕像呢。”

我和黎海互相看了一眼,眼睛里流露出不安。我们继续听张德荣讲李一刀过去的故事。

“改革开放后,中国医疗技术的发展可以说是日新月异,在这种情况下,李一刀更是如鱼得水。按说,他早就可以享受专家待遇,专门搞研究、带研究生、出国讲学交流,不用再到医院上班了,但他坚持在医院第一线救死扶伤。

“当今世界上最难的手术莫过于心脏移植,第一例成功的心脏移植是南非的医生于1960年实施的。我们国家直到二十年后才有条件进行。而李一刀就是这方面的专家,在我国排名也是前五位。你们大概不知道,全国每年成功的心脏移植不过一百多例,可是这些年李一刀一个人就成功进行了十六起,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竟然没有失败的例子,所以他的绰号叫‘十六刀’……

心理医生张德荣喝了一口自己泡的通大海,清了清嗓子,看着我问:“先生,你看,如果你知道了他的过去,是不是会对他突然失常感到更加不可思议?”

我重重点着头:“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可惜,”张德荣博士脸上闪过一丝阴影,“可惜,正是他的过去才让他最终受不了刺激而精神失常。”

我和黎海脸上都出现迷惑不解的表情。

“这些年你们都知道了,国家搞了医疗改革,结果是广大农民和城市贫民,下岗工人都失去了医保,与此同时,医院的医疗费却越来越贵,越来越多的中国人看不起病。

“这个时候,李一刀被推举为广海市最大医院的院长,开始负责医院的经营和管理,也就是说,他现在除了负责病人的生死,还要对医院的盈亏和生存负责。这些年的情况我不用多说了,你们都清楚。李一刀不能再单凭自己的技术和手中的手术刀治病救人了,他首先得弄清楚病人是否有钱能够负担昂贵的医药和救治费用——对于那些无钱支付费用的,他的医院都得拒他们于门外——我想,不用多说了,这和李一刀一生的信念是如何的水火不容!”

我和黎海意味深长地互相看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长长叹了口气。

我幽幽地说:“我能够理解,老人一定非常难过。可是没有办法,他救得了一人,救不了所有的,更何况,如果他把医院搞成慈善机构,那么医院很快就会倒闭,最后可能连本来不致命的病人都求医无门了。”

“你们理解就好,” 张德荣博士总结性地说,“理解了,就知道李一刀院长并不是‘突然’受到刺激。这些年,他当院长的医院当然救治病人无数,但这些在李一刀看来都是天经地义的,而这些年那些被他的医院拒之门外的病人,以及死在医院门口的,甚至那些因没有钱而耽误救治最终死在医院的,则都一个一个、日积月累地压在他的心头——积忧成疾呀!太平间的闹鬼事件只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而已,把这位坚强的以冷静和锋利的手术刀著称的善良的老人压垮了……”

不愧是心理学博士,循循善诱,头头是道,最后画龙点睛,点醒了黎海和我。

我们三人都沉默了。

当我抬头碰上黎海的眼睛时,我看到他正想开口,我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用说了。我知道他想进一步询问,想听一听心理学博士对于李一刀是否会救活陆卫方的看法。

告辞张德荣时,他沉着脸对黎海说:“你们公安部门的领导应该面对现实了,不要看不起心理学,看看社会上曝光的大案要案,哪一个不是心理变态者搞出来的?马加爵杀同学,病人砍医生,民工杀老板,张军连环枪杀案……件件都是变态杀人,改革开放的过程中整个社会都变态了,身处社会中的人当然也不能不变态——可是你们公安部门就是不正视这个事实,太不与时俱进了。下次再找我,我不会再那么配合了,我就不客气,有言在先,下次会按照美国的收费标准收钱的。”

黎海笑着说“应该,应该”,我也连着谢谢他的通大海润喉茶,告辞了。

 

“我们怎么办?”

“你丫的是公安局局长,怎么老问我?”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顶了他一句。实际情况是,我也一时之间六神无主,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做。

“抓人肯定不行了,至少找到活着的陆卫方之前,不能抓李一刀,而且……

“而且,你现在不是那么确定李一刀会救陆卫方了,对不对?”我说,其实我自己心里也不是那么确定了。

“如果说救人,我还是相信他会救,可是,你想到没有,他如果要救陆卫方,则必须提前准备一个尸体和一个鲜活的肾脏,虽然说医院周围都有一些黑市贩子,贩卖肾脏。但要弄到一个这么及时的毕竟不容易,而且要化三万块钱,再说,李一刀这种以科学精神著称的专家会这么有心计吗?目的又是什么?难道救活陆卫方,让他重新杀人?这更不符合李一刀的本性。”

“这才像个公安刑警大队的神探,”我竖起大拇指,只因黎海说出了我心里的怀疑。

随后我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上车,走吧。”

“到哪里?”

“当然是第一医院太平间。”

“现在就去?”

“现在不去,更待何时?”我朝老同学眨了眨眼。

“可是,你不是说——”

“我们不能抓他,”我说,“但没有说不能找他,找他好好聊聊呀。”

黎海屁颠屁颠地跟着我爬进轿车里。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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