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飘荡

几个散文、一些随笔,把随时散落在各地的心情收拾起来、记录下来,老来闲时再细细品味。
正文

《幽灵谋杀案》(4、5、6)

(2006-06-22 21:13:04) 下一个

           

 

一个月过去了,黎海还没有从阴影中走出来,他整天愁眉不展。他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东西,但又想不出到底是什么。

这天早上他心神不宁地坐在办公室看文件,一杯浓茶已经下肚,可是心跳仍然无法平静下来。他干脆放下手里的文件,靠在扶手椅上闭目养神起来。这时,他突然想到,应该给西城分局的副局长小王打个电话,提醒他密切注意事态发展——既然是连环谋杀,可能还没有完。

对了,他忽视了这个最重要的问题。连环杀手只有在被抓到或者自然死亡的情况下,案子才能算是最终结束,否则,他们一有机会,就会手痒难忍,故伎重演的。

他坐正身子,伸手到桌子上拿电话,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抓起电话:“喂……”

当他听到电话里传来的正是西城公安分局小王的声音时,心口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

“黎局,黎大队长,昨天……不,今天,现在医院,又发生了……”

 

黎海赶到西城医院,被迎进了手术室隔壁的观察室,透过厚厚的隔音玻璃,他看到紧急抢救的场面。医院负责人听到市公安局领导亲自到场,也赶来督促抢救。

“我们使用最好的抢救设备和急救药品,医院目前能过来的外科医生都在手术室了。你放心,这次一定可以成功,这样你们就可以从受害者口中问出罪犯的下落了。”医院负责人信心满怀地说。这时,一个穿白大褂的身材矮小的医生推门进入观察室,医院负责人看到他后脸上露出尊敬的表情,并主动把他介绍给黎海和小王。

“这是我们医院的主刀医生陆卫方先生,这是公安局黎局长。”

“你是来动手术的?”黎海看着悠闲的陆医生,问道。

“不,抢救这样的伤者,还不需要他出马,也用不上他这样的专家。”医院负责人不无自豪地说。

黎海有些疑惑,他不喜欢这位陆医生,陆医生身材矮小,形象甚至有些猥亵。他特别不喜欢他的两撇小胡子和小眼睛。在他的印象中,医生就应该是像第一医院的院长那样的,体格魁梧,相貌堂堂,即使不是头发灰白,眼睛像手术刀般锋利,至少也应该有一种正气,眼前的陆卫方医生一点也不具备这些让人望而敬畏的第一印象。

抢救仍然在进行,抢救的医生已经增加到四位,这在医院医生紧张的情况下,确实少见。说明了医院领导的重视。

黎海松了口气。乘这个空隙,他听了小王的汇报。受害者被送到医院的情况和前几起一模一样。受害者身上没有任何身份证明文件,但从他的衣着不难判断,他是外来的民工。

透过手术室隔壁监控室的玻璃,黎海的注意力再次被宏大的抢救场面吸引过去。四个医生围绕着手术台,如临大敌……这些被口罩包得只剩下戴着手术眼镜的医生偶尔抬头用眼神和同伴互相交流。他们不时就会举起血淋淋的手,站在他们身后的护士就会从他们的手指形状判断他们所要工具,立即递过去,刻不容缓……

这比黎海从电影上看到的战争场面更具有震撼性。这不同于激动人心的战争——战争虽然也是生与死,但是,战争是在争权夺利,是在统治者以意识形态以及确保生存的幌子下的人类的互相残杀,是人类和人类的厮杀。而眼前这一场不折不扣的震撼心灵的生死大决斗,是高尚的人类和死神的斗争……

黎海被完全吸引进去,眼睛都有些湿润了。身旁的小王感觉到了异样,他示意医院领导和那位陆医生退到观察室后面的座位上坐下,不想他们打搅黎海。

直到手术室里的医生们突然都直起了腰,黎海才从眼前景象派生出的沉思和幻觉中回过神来。他疑惑地回头看着医院负责人。负责人难为情地喃喃道:“我们尽力了……”

“没有救过来?”

“你都看到了……”医院负责人转身离开观察室,请黎海跟着他。那位陆医生则立即起身,从白大褂里掏出口罩,戴上后,从另外一道门悄悄进入手术室。黎海离开时,用眼角的余光瞥见手术室里原来的四位医生都默默地离开了。

黎海离开医院时被告知:整个抢救过程持续十七个小时,伤者一直昏迷不醒,但最终由于伤口较深,刺穿了主动脉而回天乏术。总费用在七万元左右,这还不包括输血费用……

黎海吩咐小王处理善后,并要求小王协助市刑警大队稍后将会赶过来的法医进行验尸。他自己在刑警的陪同下,来到犯罪现场。现场在一条没有出口的小巷里,地上的血迹还在,但并不多,这一点让黎海比较疑惑。

他默默地离开现场,回到车上,他给小王打了个电话。电话中,他加重语气叮嘱他,必须严格保密,此案情进展情况必须只向他一人汇报。

放下电话,他看到司机询问地看着自己。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犹豫了一下,说回局里去。

在回市局的路上,他突然指示司机把车开到市第一医院,他突然想找第一医院的院长。

 

李一刀就是那位市第一医院院长的名字,黎海早就查过他的档案。李一刀是全国著名的心脏专家,虽然成为广海市最大人民医院的院长,但他仍然没有丢下自己的业务。他也是广海市唯一一位可以独立进行心脏移植手术的专家,在这个领域他还享受一定的国际知名度。黎海还知道,在医界,同仁送他一个响亮的绰号:十四刀。

黎海当然也知道西城医院的那位陆医生,陆医生虽然没有办法和李一刀相提并论,但陆卫方医生也是本市著名的外科医生,而且精于器官移植,特别是肾脏移植。可能是熟能生巧,陆卫方主刀的器官移植成功率达到全国前茅,也具有一定名气。

那位花白头发的李一刀对黎海的造访并不感意外,他抬起头,平静地招呼黎海坐下。

这让黎海倒有些意外。

“你好像知道我会来,为什么一点也不意外?”

“我不知道你要来,但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因为我们对意外的定义可能有所不同。对于我,每天都有意外在等着我,但绝对不是你突然来访这种意外。例如就在昨天晚上,我抢救一位严重心脏病患者,最后不得不打开他的胸腔,看到那个跳动了几十年已经变得乌黑的心脏,我双手的汗水几乎快灌满了橡皮手套,最后意外发生了,那个心脏就在我眼前,在我手里慢慢停止了跳动……”

黎海差一点把早上的早饭和那杯浓茶呕吐出来。

“对于我,那才叫意外。你突然来造访我,怎么能叫意外?”李一刀冷冷地说,眼睛像锐利的手术刀。

“我明白了,对不起,”黎海谦卑地说,“我来看看你……其实,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好,协助你们公安机关破案,是我们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你尽管吩咐吧。”李一刀表情开朗了不少,爽快地说。

 

就在这个时候,市刑警大队的法医赶到了医院,但医院坚持要等尸体送到太平间后才能交给他们。小王和法医表示理解,毕竟医院的手术台上是不能进行尸体解剖的,这不吉利,也会给医院的患者和家属造成心理阴影。

一个多小时后,小王带着市刑警大队下来的法医一行来到医院太平间。

法医走过去验尸时,小王故意拉开了距离,他不是太喜欢近距离观察尸体,何况,他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从他所站的这个角度看过去,那个已经被清洗干净的尸体像一具石灰石作品,苍白、无力……

“啊……”刚刚开始检查尸体的法医发出了一声惊呼,在太平间里引起了回荡,把小王惊出了一身冷汗……

 

                             

 

从这个窗口看出去,一排排老房子的屋顶尽收眼底,夕阳的余晖透过城市上空混浊的空气渗透下来,屋顶上挂满了晒了一整天蔫不啦叽的内衣内裤。从低矮的楼房间看下去,街道菜市场也开始打烊了,清洁工开始清除满地的蔬菜叶子,清洗满地的血水。水雾随即升起,我仿佛能够闻到混杂着青菜叶子和家禽的血腥味道,——这一切都让我感觉自己成为这个城市的一部分。

这里当然比不上我在深圳东门市场租的那个单间,更不用说我住过半年的台北西门町附近的公寓,但在广海市能够找到这样价廉物美的出租屋已经不错了。我喜欢接近市场和人流的出租屋,一打开窗,整个花花绿绿的大千世界尽收眼底。

这对于一个在故纸堆里翻滚的写作人尤其显得宝贵。很多时候,当我疲惫不堪或者绞尽脑汁还是一片空白的时候,我就推开窗,站在那里,久久注视着窗外的景象。眼前的景象好像意识流般在我眼前晃动,从我脑海流过。我得说,这真是一种至高无上的休息和享受。

我叹了声气,为今天不得不放弃独自享受而叹息,按照往常的时间,窗外左边那幢老房子里的美丽少妇半个小时内就会穿着她那套显然不太合身的睡衣出来收她被曝光了一天的内衣和胸罩……

我转过身,盯着坐在我唯一的一张软沙发上的黎海,又叹了声气。这声叹息很复杂,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好在我是叹给老同学、广海市公安局副局长黎海听的,至于是什么意思,他自己去揣摩吧。

自从打定主意不再写政治和间谍小说后,我决定写一系列推理侦探小说。有人说中国人“不讲理”,只认拳头和武力,证据就是中国没有推理侦探小说,武侠小说到处都是。这话是否有道理很难说,但事实上是中国推理侦探小说确实不多,更没有成为系列的。于是,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又想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要想写出成功的推理侦探小说,必须了解一些实际案例,而且不能和现实社会脱节。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从第一天有了写作推理小说的念头开始,我就把很大的希望寄托在几位好朋友和老同学身上,特别是位至广海市公安局副局长兼刑警大队大队长的黎海。他不但掌握着广海市所有的刑事案件档案,而且,他的级别让他可以阅读发生在全中国的刑事案件秘密档案。

然而,让我失望得很。一说到他经手和知道的刑事案件,黎海就把保密和社会稳定、国家利益抬出来,搞得我不但一无所获,而且还满肚子气。我已经住在广海市半年了,除了背包去旅游,一本本地看书外,就是站在这个窗户前思考下一站该到哪个城市去租房住。

没有不透风的墙。刚到这个城市的时候,就听说了西城医院谋杀案,但当我向黎海打听时,他一口回绝。我问急了,他才告诉我,这案子已经破了,凶手已经伏法,但案情保密。弄得倒好像如果我再问下去,就是刺探国家机密似的。

我从民间打探的消息也证实,案子破了,而且蓄谋杀害五名受害者的凶手已经伏法。过去六个月,我也和黎海相聚过好几次,大家喝酒聊天,他看上去很快活,无论我怎么打探连环凶杀案的内情,他都是含混地敷衍过去,致使我至今对这起超级大案一头雾水。最后我不得不放弃了。既然打定主意放弃,也就渐渐忘记了广海市历史上最残酷和神秘的连环杀人案……

就在这时,黎海给我打来一个电话,我以为又有机会喝酒了,正准备问他在哪个酒馆相见,他却声音颤抖地说:“凶手复活了……不,我…我现在就要过去你那里,幽灵开始谋杀……”

 

老同学这还是第一次到我租的这个破旧老房里来。我本来想讽刺他几句,但看到他脸色苍白,一副受到巨大打击的样子,我忍住了。

“杨子,我需要你帮助,”他的屁股还没有坐下来,就开口了。“你知道六个月前的西城医院连环谋杀案吗?”

我没好气地说:“我应该知道吗?报纸不报道,你丫的又一直对我保密。”

“不要这样,杨子,职责所在,身不由己,我不对你保密,就是泄密。你又不是普通人,你是专门挖掘国家秘密和人家内心世界的网络作家,我担当得起吗?”

他停了一下,接着说:“那件案子太邪恶,所以我全力以赴,并借助广海市第一医院院长李一刀的专业知识,很快破案了。破案后不到一个月,凶手就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至今已经五个多月了,可是,可是……”

他说不下去,我从我那个微型小冰箱里拿出两瓶啤酒。第一口啤酒就让他冷静了下来,他接着说:“可是,两个星期前,同样的凶杀再次发生,前天晚上又发生了第三起……”

我忍不住想笑出来,这丫的老同学肯定受到了什么刺激,怎么会这样糊涂呢。

我轻松地打断他。“凶手不会复活,如果出现一模一样的犯罪,甚至连罪犯的犯罪‘标签’都打上了,那只能说明两件事,一是你们抓错了人,杀了一个无辜者,或者就是出现了‘copycat’, 也就是模仿犯罪……”

“老同学,你不要打断我,不是你所说的那两种情况,”黎海垂头丧气地说,“我们绝对没有抓错人,另外此案如此保密,也绝对不会出现模仿犯罪的情况,而且——唉,你对六个月前的案件不太了解,当然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一听他说我对六个月前的案件不了解,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我靠,我为什么不了解,还不是因为你对我保密?!

我没好气地看着他,过了一会才说:“既然你知道我对以前的事不了解,你找我干什么?”

“我需要你帮忙,老同学,我的脑袋都要炸了,我见鬼了……”

“你不怕我写侦探推理小说啦?不过,我不是写灵异小说,我对你见鬼可不感兴趣……”话虽这么说,但我心里还是忍不住暗暗高兴,因为对于六个月前发生在西城医院的连环谋杀案,我一直怀着强烈的兴趣。

“你到底对六个月前已经结案的西城医院连环谋杀案知道多少?” 他抬起头问我,我发现他眼睛里布满血丝,本来到嘴边的讽刺也被压了下去。

我说:“如果你需要我帮助你,那么,我知道多少不是问题,问题是,你必须把你知道的多少,原封不动地告诉我。否则,我无能为力。”

黎海无力地点点头。

 

等到两瓶啤酒下肚的时候,这位以冷静著称的公安局副局长才结结巴巴讲到他临时改变主意,让司机带他去广海市第一医院,并得到李一刀承诺支持他。我看看窗外的天空,已经漆黑一团。这样不行,他讲得太罗嗦,而且没有重点,我得插进来随时提醒他。

“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这起连环凶杀案是和器官移植有关的?”我开口问,他有些吃惊,因为这是他开始述说谋杀案后我第一次开口打断他。

“我只是怀疑,这些案子乍看上去是抢劫,但想一下就不通了。这些妓女和农民工身上能有多少钱?用得着杀人抢劫吗?加上抢劫时的刀伤那么致命,对付一个年轻男人可以这样,要抢一个妓女,哪里用得上如此残忍?何况,还把一个棺材钉钉进了受害者的大脑里。再说,哪有抢劫之后,还打电话报警的?当然,一开始让我产生怀疑的是这样一系列谋杀都发生在一个以器官移植为主的医院附近……”

“我明白了,”我打断他,“国外有名的推理侦破故事不下一万种,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至少有十种以上和你刚才讲的具有相似的情节。老同学,我知道你看侦破推理小说,没有想到,现在工作中倒用上了。”

黎海的脸有些红。我们两人都知道,国外最著名的侦探小说中就有类似的情节:眼看等着换肾的亲人在医院就要死去,唯一的办法就是到医院附近寻找具有相同血型、当初办理驾驶执照时又同意器官捐赠的年轻人下手,满怀爱心的凶手为了挽救亲人的生命而向一个无辜的生命伸出了罪恶的刀子……仅仅美国,每天就有十八个等着换肾的病人因等不到所需要的肾脏而死在医院……

“有一点我不明白,这是中国,”我打了个呵欠,玩世不恭地说,“我们有的是人,有的是多余的器官,而有钱移植的人并不多,再说,我们还有死刑犯,国外发生的那种案子怎么会发生在中国呢?”

黎海叹息了一声,用手势制止我继续说下去,大概又怕我这个“政治动物”把事情扯到政治上。他说:“杨子,不扯远了,我烦着呢。国家刚刚制定法律,禁止器官移植,禁止人体器官买卖。法律刚颁布,执行起来一般比较严格,现在真想弄到新鲜年轻健康的器官,也并不像你们那些人所说的那样简单,再说死刑犯的器官捐献也得人家家属同意,而且,现在枪毙的人越来越少,再怎么着,也赶不上生病的需要换器官的人。”

我们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

“最后那个受害者死在手术台上,我和西城医院院长离开时,那位有名的肾移植专家陆卫方却悄悄进入了手术室,我就知道是器官移植。但说实话,这样的事情很正常,这是无名尸体,医院化了钱抢救,死亡了,谁付这笔账?这也让我想起来,为什么凶手把受害者身上任何可以证明受害者身份的东西都收走了。加上这些受害者都是内地农民的子女,公安局行动再快,也需要一到两个月才能找到家属。到那时,尸体早火化了,凶手当然知道,在我们的医院里,无名尸体经常被盗取器官。当然,与其把器官连着尸体一起烧掉,不如用来救人。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我不会像你们那样感情用事,或者政治化。”

“除非,”我没有好气地打断他,“除非是杀人取器官,不是吗?”

“是的,” 黎海又垂下了头,“所以,当西城分局的小王见到我紧张兮兮地说他和法医发现尸体已经被掏空,连眼角膜也不翼而飞的时候,我并不感到惊讶。我们最多在找到家属时,要求医院做一定的赔偿。毕竟,如果医院真尽力抢救了死者的话,家属得到的赔偿很可能还不够付抢救费的。所以,我需要证明的是这些谋杀案是否和器官移植有直接关系,搞清了这个问题,案件也就破了。”

“于是你就找第一医院院长李一刀帮你的忙?”

“是的,”

“你们不是有法医吗?”

“我们的法医,”黎海摇摇头,“聋子的耳朵是个摆设。这件案子,我们没有嫌疑人,只有一具被掏空了的尸体,要想破案,就得从尸体入手。你想,广海市还有人比李一刀更熟悉人体和尸体的吗?!”

绝对没有,我想。

 

                          

 

说到这里,黎海忍不住给我讲了一段往事。那是他三年前参加公安部组织赴美参观交流团时参加的一个特殊的“一日游” 。接待他们的是美国联邦调查局罪案科谋杀组专家。访问的第四天是一个星期日,陪同他们的联邦调查局探员表情神秘地说,今天的一日游将带他们去一个地方。

他们来到田纳西大学医学院下车,探员带领这一行中国公安部的客人朝医学院后山走去。远远看去,这座山和美国其他普通的山没有什么不同,走近后才看出这座山是被高高的铁丝网围了起来的。

走进围栏一个上锁的小门时,一阵风吹过来,黎海被一种熟悉的气味呛得有点恶心。来自全国各地最优秀的侦破专家随着这作陪的几位FBI探员进入小门,刚刚还在谈笑风生的中国公安神探们顿时感到了异样,停止了谈笑,开始不安地东张西望。

黎海注意到远处山坡上的草坪上有三五成群的美国人在那里晒太阳,或坐或卧,无论从衣着打扮还是姿势上看都很休闲,有的手里还拿着书,就像你在美国华盛顿纪念碑外的草坪上看到的那些美国佬一样。山顶上有几栋白色的建筑物,掩映在丛林中,从建筑物的窗户和树枝间伸出一支支美国国旗……

放眼远望的黎海突然被同伴的一声惊呼惊醒,他收回远望的目光,顺着大家的注意力向右边不远处看过去,看到一个美国白人老人坐在一张椅子上,手里拿着张报纸……

那位老先生是这里的门卫,”一个FBI探员含笑说着,冲中国客人做了个鬼脸。

距离这么近,任谁都看得出来,那个门卫绝对不能看门了,因为,他脸上的皮肤已经脱落,牙齿已经突出,眼珠有些膨胀,朝向下面捏着报纸的手指头已经露出森森白骨,腐烂的皮肉像浆糊一样粘在身体上——大概死了至少三天了,黎海这样推测。

在他们一行继续上山时,FBI探员多次提醒他们,请走在小路上,一个跟一个。于是大家排成了一条长队,蜿蜒朝山顶那排白色建筑物走去。

黎海一行都是中国公安部破案专家,当然很快就知道了FBI为什么嘱咐他们要一个跟一个,因为,就在他们走过的小路两边,地上不时露出一条胳膊或者一条大腿,还有一个被齐肩膀砍下来的头颅,由于腐烂严重,眼睛只剩下两个粘糊糊的洞,黎海稍微一走神,差一点掉进小路边一个深坑里,他低头一看,深坑里至少有十几具开始腐烂的尸体……

他们当然都清楚,这里不是他们刚刚游玩过的迪斯尼乐园的鬼屋,这里的每一具尸体都是真正的死人的尸体,正在腐烂、发臭。

当黎海一行走到山坡上时,他才发现那些躺在草坪上或坐或躺正在享受阳光的美国佬肯定无法享受阳光了,他们有些显然刚刚死去不久,拿着书本的手指看上去还有弹力,仿佛随时可以翻书,有些则显然已经开始腐烂,有两个发出严重腐肉味道的尸体上爬满了蛆虫……

“你们看,这里很安静的,带你们星期天来,就是不想那些烦人的专家在旁边晃来晃去,影响我们的行程。”FBI探员轻松地说,不忘记补充一个鬼脸,缓和了气氛。

进入第一座白色的建筑物,黎海如果不是想到自己代表中国公安,同时也不想在同来的其他厅局的干警前露怯的话,早就吐出来了。

这个建筑物和普通的美国建筑物没有两样,一进入大厅,好像正有一个大型舞会在进行中,白人黑人男男女女挤在一起,有些搂抱在一起,足足有十几个人——不过仔细一看,不难看出他们都是被一根根金属杆钉在地上的尸体。金属杆上还挂着尸体档案。

黎海把眼睛扫向四周,结果看到四周的墙上挂着一些尸体部件,还有一整个完整的尸体被吊在房顶,那根绳子竟然是绕过她的脖子的——他感到一阵恶心,想到家乡农村厨房里挂的满满的腊肉……

“这是一号楼,这个房子里有一百二十具作为人体腐烂研究之用的尸体,大家可以从每个尸体上的档案看看这些尸体都有多久了,是在进行什么样子的试验。”

FBI探员说完后,这些中国公安部来的神探们立即解除了拘束,开始活跃地议论起来,很多人已经感兴趣地到处走动了。

黎海在厨房里看到餐桌上围坐了几个美国人,其中还有一小孩子,显然他们被摆成了正在共进晚餐的样子。他轻轻拿起孩子身上的标签阅读起来,仿佛不愿意打搅这一家人。标签上面写着:尸体曝光时间三天,试验项目:室内气温对八岁儿童尸体的侵蚀速度……

他又拿起那几个成人尸体身上的标签,有的是在试验致命伤口生蛆速度,有的是在试验中毒死亡后器官腐烂情况,每个都不相同。

他想,外面那些每一个试验肯定都有某项具体目的,例如万人坑腐烂速度,阳光下尸体生蛆速度,以及上吊自杀的尸体呈现的症状……

走出这幢大楼的时候,黎海对美国人充满了敬意。这个尸体腐烂研究基地里常年保持着不下三百具尸体,都是美国人自愿捐赠的。基地属于医学院,研究尸体腐烂是属于医学范围,目的是治病救人,但FBI 却获益良多,他们不停更新尸体在各种情况下的腐烂情况,为侦破谋杀案提供最先进的科学依据。

中国至今没有类似的尸体研究中心,中国刑警破案所使用的各种科学资料绝大多数来自西方特别是美国人的研究成果。黎海自己虽然对尸体敬而远之,但却知道,在刑警破案中,是否能够和“死人沟通”,“让尸体说话”,往往是破案的关键。

 

“你罗嗦这么多干什么?”我打了个大呵欠,懒洋洋地抱怨道。

黎海抬起发红的眼睛,过了半晌才说:“因为虽然我当时推测这几件谋杀案是和器官移植有关,但我没有嫌疑犯,甚至也缺乏能够帮我指向某个嫌疑犯的证据,我所有的只有躺在太平间那具被掏光了器官的尸体。那就是我破案的唯一希望。”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你知道,我们局里的那些法医,除了从书本上死记下的那点关于尸体的知识外,专业知识有限,他们很多人从学校毕业时,总共也不过见到过一两具尸体。所以,我必须请全国著名的外科医生出马,帮我和那具尸体沟通,找证据……”

他停了一下,用眼睛死死盯住正等他继续讲下去的我,突然提高声音说:“杨子,你不是对推理侦破感兴趣吗?那么,从你上面听到的,你是否可以帮我把故事讲完?”

我一时之间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看到他皮笑肉不笑的,我才明白过来。他是想考考我的推理能力,也想确定自己这次是否找对了人。

我清了一下嗓子,沉吟了半晌。然后缓缓开口道:“好吧,我就说说吧。”

我既然开动了脑筋,脸上也一定显示出来了,我突然精神焕发,让黎海也恢复了一点生气。

“首先,你需要外科手术专家李一刀帮你确定一件事:这几起谋杀案到底发生在什么地方?谋杀现场到底是深夜的小巷和小旅馆,抑或是无影灯下的手术台。”

“不错,我本能地怀疑那些参与抢救的医生其实就是凶手,然而,理智让我不敢相信,因为每次参与抢救的医生和护士都不下于六七名,而且每次都不是同一批人,这就是说,参加过抢救这些受害者的医生和护士不少于二十人,这么多人同时参与谋杀?虽然说现在是世风日下,但医生和护士集体参与谋杀,也毕竟是不可思议的。何况,无可否认的是,医生一般都比普通人的道德水平更高一点,所以……”

“所以,只有李一刀能够帮你这个忙,”我把话接过来,“你刚才说自己的法医不济事,实事上,就算再好的法医,也无法帮你排除你脑袋里的怀疑,只有经验老到的外科专家,才能胜任。李一刀必须详细阅读以前几起抢救报告,然后对这次的抢救做出分析,同时,亲自去检查伤口,并找当时参与抢救的医生询问抢救程序和手术过程。作为外科手术专家和器官移植专家,没有人可以骗过李一刀。对了,李一刀医生经过调查得出了什么结论?”

黎海说:“他的结论让我吃惊,谋杀的现场绝对不是手术台。从记录上看,以前多次抢救都没有任何医疗问题,从这次的受害者伤口和手术情况看,医院显然也是尽了最大的努力,而且绝对没有人为疏忽。李一刀还加上一句,如果他亲自抢救,最多也是让受害者多活一两个小时,但最终也一定是回天乏力。”

这个结论让我大吃一惊,因为我脑袋里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当然我相信这个问题也是破案关键,当时的黎海不会没有意识到。

“你在想什么?”黎海注意到了我的吃惊和随后而至的迷茫。

“我在想,得出这个结论后,你最想知道的是:为什么受害者都死在医院手术台上?凶手是用什么凶器,为什么都没有当场刺死受害者?不怕受害者醒来后供出凶手?又或者,难道凶手深信,受害者一定会死,而且会死在手术台上?否则他又如何敢打电话报警……”

“对了,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因为,如果要器官移植,则必须在捐献者死亡的同时摘除器官,否则就不新鲜,无法使用。那么,凶手有什么办法保证他一刀不杀死受害者,同时又保证受害者即使送到医院也无法抢救过来而供出自己呢?”

“所以,凶手在行凶后害怕受害者流血过多当场死亡,或时间耽误过太久无法使用器官,于是就给110打电话报警,可是——这也太冒险了吧?”我还是百思不解,“凶手难道有什么办法保证受害者能够坚持到手术台上……”

“不错,杨子,你的怀疑正是当时最困扰我的。也是李一刀的专业知识帮我解除的最大障碍。”

我想了一下,没有想通。我想,除非是金庸或者古龙小说里的内功高手,否则,如何能够一刀下去让人在一定时间不死不活,最后又无法救呢。

好像看出了我在想什么,黎海打断了我的思路:“李一刀通过对前几次参与抢救的医生的详细询问,加上对这次尸体的解剖,得出了结论:凶手使用的凶器除了那个留在后脑的棺材钉外,其他凶器正是医院里使用的手术刀,而凶手每次在出手时都是精心计算的。用棺材钉钉进大脑,造成脑死亡,身体却无损。另外,他用手术刀刺穿受害者并不立即致命的部位,当手术刀深入内脏的时候,弯转手术刀,用锋利的刀尖挑断受害者的命脉,例如主神经或者大动脉。还有两次是从后背刺入,用刀尖刺入心脏外层。这样病人一时半刻死不了,但都会陷入昏迷状态,口不能言。就算经过一段时间的抢救,最终也无法活下来。”

“天呀,这可比武林高手更加厉害,”我惊叹了一句,“这凶手一定对人体内部构造了如指掌。”

“不错,这也是李一刀当时确切告诉我的,他说,凶手是一个对人体内部构造非常熟悉,也就是说对解剖学非常了解的人。加上凶手使用的凶器是手术刀,还有先前怀疑的器官移植,杨子,我当时得出结论并不很难——凶手正是一名医生,而且很可能就是西城医院的医生。”

我叹了口气,心情一点也不轻松。

“但这还不能解决问题,你说呢?”黎海挑衅地看着我。

“我知道,这顶多证实了你‘器官移植’的推测,离侦破这桩凶残的谋杀案,还远远不够。”我边想边说,不愿意让黎海看出我正在绞尽脑汁。

然后我们两人都沉默下来,继续喝啤酒。半瓶啤酒下肚,我突然清醒过来,我一拍桌子,大声说,“我知道了,既然这些谋杀的目的是为了摘取受害者的器官,而且都发生在西城医院附近,那么,当时西城医院里一定躺着急需器官救命的病人。而且,稍有常识就知道,器官移植必须在相同血型以及D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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