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坊间多闻“缠论”,据说是一门了不得的学问,能教人窥破天机,于股海中取财富如探囊取物。我本不关心这等事,但见那信奉者日众,且个个显出些特异的精神面貌来,便不免要费些笔墨,诊一诊这病态的根源了。
这病根,其一,大抵可称作“不耐之病”。
中国人向来是缺乏耐性的,总盼着一蹴而就的捷径。从古之方士炼丹,求长生不老,到今人渴求一夜暴富,这血脉里的焦躁,怕是未曾变过。那“缠论”的卖弄者,便是瞧准了这病症,开出一剂名曰“顿悟”的虎狼药。他将那别处搬来的理论,拆解得支离破碎,又掺上些禅语、儒经的香料,做成一道“知识快餐”。信徒们便如饿殍般扑上去,圆图吞枣,自以为顷刻间便得了无上智慧,通了天地玄机。
他们是不耐烦去读原典的,更不耐那系统学习的清苦。于是,那理论原本的模样,是方是圆,早已无人关心,各人只在自己吞下去的那一勺里,品出些虚妄的滋味来。这好比一群人围着一盘杂烩,每人尝出一味,便宣称自己掌握了烹饪的至理,却不知那厨子,不过是个拾人牙慧的泔水收集者。这般“快餐”吃多了,精神上便要得“积食”,看似脑满肠肥,实则营养不良,离真实的学问是愈发的远了。
这病根,其二,便是那“自蔽之狂”。
得了些自己也不甚了了的“秘传”,便立刻觉得与众不同,仿佛额头上开了天眼,看世人皆如蒙昧的蝼蚁。这是另一种阿Q,他的精神胜利法,不在“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而在“我此刻的见解——比你们高的多啦”!
你若与他论理,指出其间的谬误,他是万万不肯信的。他的第一反应,并非检视自身,而是疑心你的资格。你或是“慧根”不够,未能领悟那“走势终完美”的玄妙;或是“居心”不良,要来坏他的道果。于是,辩论便不再是道理的探讨,而成了一场身份的甄别与捍卫。事实摆在眼前,他也能闭了眼,从那理论的碎屑里,千方百计地寻出些说辞来,将自己的错处,裱糊得光鲜亮丽。倘或裱糊不成,便要恼羞成怒,使出些污蔑的手段,将污水泼到那指出皇帝新衣的孩子身上去。
这狂症,源于极度的不自信,故而需要这极度的自负来武装。他们聚成一团,互相吹拍,将那“禅师”捧上神坛,于是自己作为信徒,便也觉得脸上有了金光。他们用这自造的“高深”,筑起一座精神的围墙,躲在里面,倒也风雨不透,可怜亦可叹。
总而言之,这“不耐”与“自狂”,原是孪生兄弟。因不耐而寻求捷径,因走了捷径便自以为得了真传,因自以为得了真传便生出无端的傲慢,又因这傲慢而彻底闭上了求真的眼睛。如此循环,那思想的牢笼,便算是彻底焊死了。
救救孩子罢,莫要让他们再吃这等人精神的迷魂药。要知道,真的学问,从来是朴素的,它要求的是沉潜的耐心与谦卑的思考,断不是这般装神弄鬼、自欺欺人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