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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汾河门前过 - 简杨

(2006-01-14 22:20:25) 下一个

我后来追溯自己为什么会学了医时,象很多事情那样,仍然还是追到了大姐的头上。

我大姐丁汝兰在我很小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在医院住了很多天。我再见到她时,她嘴唇干裂,脸色枯黄。除了头发和眼珠的那点黑色外,她整个人似乎都被病房里的白色吞噬了。

大姐问我:“强强,你以后还会记得我吗?”

会。”

往哪儿记?”

心里。”

大姐见我拍着自己的胸脯,便微微笑了起来。

我小心地问:“大姐,妈说你就要上路了,在给你做新衣服。什么是上路?”

上路就是死,”她凄然地说。

我又问:“你不要我们了吗?”

她没有回答,眼睛里又复归呆滞。

我走出来,看见我母亲正向一个医生哀求:“你一定要救救我的女儿。”医生一边嗫嚅地说他会尽力而为,一边却退着走开了。我拉了一下母亲的手说:“妈,大姐不会死,要救她还得靠我。”

大姐重病痊愈之后,便开始和一个男人约会。男人叫黄国华,我和其他的几个姐姐都不喜欢他,嫌他丑,矮,还有慢性肝炎,根本配不上大姐。

大 姐约会的时候常去看电影。她每去之前,别的姐姐就说她应该把黄国华踢掉。每听到“踢”那个字时,我的脑子里就会出现这么一个画面:我大姐正站在南宫电影院 最高的台阶上,黄国华则抱着头从上面滚了下来。姐姐们对黄国华很不恭敬,一直到他和我大姐约会了好几个月后,她们还是当面叫他“喂”背地里叫他“小黄”, 要多野蛮有多野蛮。

我大姐嫁的那一天,母亲把正要走出门去的大姐和黄国华叫住。她对黄国华说:“小黄,我这个女儿受了很多罪,没有 她,就没有我们这个家。她今天一走出这个门,就是你的人了。我现在让你好好照顾她,我也知道你会一口答应。可你把她带回去后,会把她怎么样,我却根本看不 见。但我还是要请你看在我这把年纪的份上,好好待我的女儿。”

黄国华走回来,认真地说:“妈,我现在怎么保证你都没有用,以后你就知道我的为人了。”

他和我大姐下了楼,门口的鞭炮响得震天。我回来的时候,听见另外两个姐姐在说大姐很傻,放着李家的大儿子不要,不知为什么,非要和人家崩。

我 这才记起,大概在一年前,有个年轻男子来过我家几次。他很英俊,每次来的时候,母亲总有些手足无措,让人家在过厅里的饭桌旁坐着。他话不多,等大姐的时 候,一见我从屋子里探出头看他,便会笑一笑,叫我过去,让我玩儿他钥匙链上的水果刀。等大姐出来了,他就会马上站起,对母亲说:阿姨,我们走了,我晚上会 把汝兰送回来。

母亲有一次在他们走后说:人是个好人,但和你大姐终究是不相配。

我的那几个姐姐正在贬低着黄国华议论着李姓的男子时,我母亲把桌子拍了一下,大声呵斥道:“我以后要是再听见有谁提起那个人的话,我就会把她的舌头剁掉!我以后要是再听见有谁背后不叫黄国华姐夫而叫他小黄的话,我也会把她的舌头剁掉!”

她这样发了脾气的三天后,黄国华陪着我大姐回门了。那几个姐姐齐齐地站在门厅里,恭恭敬敬地向黄国华问好:姐夫,你来了?


可怜的黄国华却吃惊地把她们一一看过,又朝大姐和母亲看去,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我母亲共有六个孩子——五个女儿,一个儿子。那个儿子就是我,老小。她一生象我前妻那样非常头痛大家庭,不止一次说到如果不是我父亲当时坚持,她在生完我三姐之后便会结扎。“这样一来,”她指着在三姐以后出生的我们说,“根本不会有你,你,还有你。”

我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一直有些国王的感觉,有一次听见她又那么说时,便自以为特殊地问:“连我也不要?”

母亲笑:“尤其是不能要你。如果不是因为你,咱们家就不会有这么多人;没有这么多人,大家就有皮鞋穿,有好衣服穿,有肉吃。你看你惹了多大的麻烦。”

我 知道母亲说的是玩笑,但很多年后,却觉得那也是她的真实心情。我父亲死后,一直没有出门工作的她,便开始做临时工:秋天时到冰窖里储存白菜,夏天在居委会 折叠书页,平时家里还总有大姐从纺织厂领回来的棉纱,母亲拆了再让大姐送回去,增加零用。我相信母性伟大,但对于我们当时的那种处境,我母亲其实早就非常 无奈了。没有大姐的帮助,她是无论如何也伟大不下去的。

大姐结婚的时候二十六岁。她人长得非常漂亮,据说曾有过两个外号:纺织厂皇后 和大院之花。她出阁的那天,我们那个宿舍大院里,挤着看她的人很多。一直到她四十岁以后,我一个在电视台当编辑的姐姐还羡慕地说:大姐,你怎么能长成这 样?大姐笑道:你不能什么都有,你得给我这个穷人一点儿活头。

据说大姐正当年华的时候,追她的人很多。每一次对上门来找她的年轻人, 她总是说:我的弟妹多,我要是嫁了你,你必须帮我负担我母亲这边的生活,要负担到我三妹有了工作时才行。我三妹今年才上初中。年轻人就退了。但听说有个人 这么问过她:我想娶的是你,不是你们家人;再说,你凭什么觉得别人就得帮你?我大姐说:我凭什么你心里清楚得很。因为我长得比你见过的人都漂亮,因为我如 果不是家境不好,你连话都不敢跟我说。你就是帮了我的弟妹,你还是得了好处。不过,现在你就是想帮我,我也不会同意了。那个人便落荒而逃。

我 没有见过一个人象大姐那样的。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她就没有浪漫过。谁要和她谈恋爱,就必须先和她谈她的弟妹,如果不谈她的弟妹,就没有恋爱。如此简单。我 曾觉得大姐古怪,那些年轻人可怜。我长大了之后还向大姐问起过关于她当年的传言。她笑笑说:我不是不懂浪漫,我也不是不知道凭着自己的容貌可以得到什么。 我以前在大街上见过年轻人因为回头看我撞了车的,我也有在一个周末收到过四五封情书的经历,我还常在背包里发现电影票和礼物。追我的有高干子弟,也有大学 生。我要是稍微自私一点,肯定会嫁一个比你姐夫有钱的人。但那些都不重要。你想想看,如果我只顾自己嫁得好,你和你四姐,五姐后来能不能都上大学?

我摇头。

她然后直视着我说:强强,我不图你的回报。但今后你要是不好好做人念书,我不会给你好看!

                  二

我在大姐家从初一时就开始住,一直到了高中毕业。如果不是遇见了我姐夫那样好脾气的人,我不会住那么久,也不会住得那么心安理得。

我 家住在汾河西岸一个工厂的宿舍里。桥西是太原人对迎泽桥西边那一大片地方的统称。太原市的桥,在当时有两座最为有名。一座是迎泽桥,从我记事以来就立在那 里。在太原,被称作“迎泽”的地方和东西很多,如迎泽大街,迎泽饭店,甚至连一种肥皂的牌子也用了迎泽。这一切的得名全是因为一条叫作迎泽的大街。那条长 街据说是专门为了迎接毛泽东到太原视察而建的。街道宽阔笔直,两侧建筑整齐划一,从太原火车站开始,一直通向汾河东岸,长达十华里,确实有些帝王气度,因 此,太原人有时候会叫那条街是小长安街。把汾河东西两岸连在一起的那座桥,也就理所当然地被叫成了迎泽桥。迎泽桥的北边,有一座古朴的水泥桥,是日本人占 领太原期间造的,大家都叫它是洋灰桥。与迎泽桥不同,从那里经过的多是农民的马车和拖拉机,桥身窄小,一辆卡车就可把桥面占满。汾河在我的记忆里,大多时 间是干涸的。自六十年代汾河水库上马之后,汾河在太原境内的流段就成了“浊汾”和“干汾”,只有在水库偶尔放水和雨季来临时,浑浊的河水才会缓缓溢满半个 河床,艰难地流向远方。而那两座桥,相伴于干枯断流的河床之上,岁岁年年,虽经风吹雨打,陈旧不堪,但却依然顽强屹立。

大姐家在太原 市的后铁匠巷,从繁忙的大南门左转,那条巷子就藏在迎泽大街一连串建筑的阴影里。小巷里有一所在很著名的中学,叫作太原市三中。我上小学时母亲就把我的户 口转到了大姐家,这样,我考初中的时候因为成绩还马虎,便顺利地进入了那所中学。我们高考的那一年,百分之八十的人都上了大学。光我们那个班就有二十多个 人上了重点,我和我前妻都在其中。

后铁匠巷里清净整洁,太原旧城的一些影子依然能从一些古老的四合院中看到。那时,全城最高的一个建 筑是迎泽大街上的八角大楼。每天,当我从大姐家的平房出来向三中走去时,就总会看到那座楼的背影。记得楼刚刚建成的那一天,我姐夫曾指着那座楼数来数去, 告诉我它真的是有八个角。他又要我好好学习,要我将来考到北京去上大学,毕业了就在那里找个好工作;出差回太原时,说什么也要在八角大楼住一夜,他也好去 看看那里面究竟是个什么样。

记得初次见到姐夫时,我觉得他平常,甚至丑,但我后来就忘记了他的相貌。我因为从上初中时就几乎住在大姐 家里,和姐夫的感情也就一半象兄弟一半象父子。他人很聪明,在太原一个工厂的试验室当修理工,回了家就是折腾无线电,家里到处是电极板。我上初中刚学电和 磁场时,十分吃力。当物理老师将他的拳头当成两极转来转去时,我头晕眼花,很快就失去了方向。如果不是姐夫在家教我,我是不会越过那个坎儿的。越不过去, 就不能考出省,就没有了后来的北京,更别提医学院了。

在大姐家我共住了六年。后来离开太原到北京学习和工作时,我一想起家,倒不是汾 河桥西边我母亲的家,而是大姐和姐夫的家,那条安静古老的小巷,早晨那在淡雾中有些迷蒙的阳光,路上那一大片被八角大楼的背影投下来的阴凉,姐夫用铜管给 我做的一盏台灯,我们的一些笑声和争执。

我姐夫的生活极其简单,由于他的肝不好,他一直不沾任何烟酒。吃过晚饭,他总是坐在房里摆弄 那些无线电电极板。他背弓着,眼镜支在他的鼻梁上。我起初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有时候他会兴奋地叫我过去,让我听那些静电的模糊的声音。他对我说他在装一个 录音机,但和家里那个熊猫牌的半导体不一样,这个东西能让人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装好了,你就可以学外语用。”

大姐在纺织厂上班。 她曾经做过劳模,好像不是万米无疵点就是十几万米。我很骄傲。但初中的一年,学校组织我们到纺织厂参观时,我却只觉车间里机器轰鸣,震耳欲聋。戴着工作帽 身材弱小的女工们,匆忙地穿梭在车床之间。我当时非常难过。回到家的那天晚上我睡不着,也第一次懂得了为什么大姐会经常对我们说:声音大点儿,我刚才没听 清楚。

大姐坐班车去上班,接送站在铁匠巷附近的南宫电影院。南宫是一片乳白色的建筑,由于长年黄沙的吹打,颜色已有些灰白,但仍是迎 泽大街上的一道独特风景。走进南宫,柳树深草比比皆是,晨练的人们很多,但南宫的大小角落却把人们隔开了,人仍然可以闹中取静。等大姐上了班车之后,我就 找个地方去背单词,不多,一天十个。我曾想过,三百六十五天之后,就能背三千六百多,高中毕业的时候,十五万多个,没准儿英语词汇都没那么多呢。那样去想 的时候,我总是不能不得意。我背了外语回来,大姐的班车已经不在了。晚上,姐夫把饭做好了,便会说,走,接你大姐去。他推着那辆二八的永久牌加重自行车, 和我一起往南宫走。大姐回来的时候,头发总是凌乱了,脸上也有倦容。见了她,姐夫就把她手里的饭盒背包拿过去,然后把手张开,夸张地一指他的自行车说:老 婆,专座!女工们就笑,说黄国华真是一个活宝。

有一个夏天的傍晚,姐夫让大姐先回去,说他要带我到夜市上看一会儿。大南门那儿有个很 大的夜市,卖什么的都有。在亨得利钟表店门口,人们围成一堆,中间是一个简陋的砖灶,炉口里炭火旺盛,一口大得能让人跳进去洗澡的锅上正热气蒸腾。一个胖 大汉子站在锅前,脑袋上放着块白不白灰不灰的毛巾,毛巾上是一团面。他手里拿着两片利而薄的刀片,汗流浃背,手起之间,刀削面便如片片飞花,飘入锅里。围 观的人们连声喊好。汉子也就更加卖力地表演起来。但他不象别的做面师傅,头发根本没剃。姐夫问我想不想吃一碗,我说不吃,怕做饭的把头皮都掉进去了。那个 人听见了,就把两个片儿刀停在半空,大声嚷嚷:“谁说的,谁说的?有种的你就给爷爷我站出来!”我和姐夫就往后面退。退了没几步,那个削面的又开始表演。 我突然大着胆子吼了一声:“爷爷我不是没种,是恶心你今天连头也没洗就敢出来招摇!”那人就把面“噗”地一声摔在案上,朝我的方向走来。

姐夫低声说:“强强,你快跑吧!不跑就没命了!”

我 撒腿就跑。那个人追着,喊着,我用了快二十分钟才甩了他。我到了家后半个多小时,姐夫也回来了。问他怎么才回来,他笑说,他当时也是想跑的,但吓坏了,连 动也动不了。后来又想跑,还没来得及,削面的却已经过来了,一把扯着他的领子问那个混小子朝哪儿去了。姐夫连想都没想,就朝铁匠巷那边指了一下。他往家走 的路上,还碰见那个人,气喘吁吁地,说混小子爬上了房,没抓到,又谢姐夫给他指了路。

大姐不干了:“你就真给人家指路了?你也不怕强强被人家打死?”

姐夫不好意思地说,他慌忙之中没有细想。

大姐就把我拉过来让他看,说我从房上掉下来的时候,裤子都扯破了。

姐夫盯了我一阵,大笑起来:“你都一米七多了,裤衩儿还穿大花布的?”

我以牙还牙:“你都快四十了,人家刑具还没有用,你就招了?”

姐夫憨然一笑道:“招了就招了。我早就知道自己是软骨头,关键时候有你就行了。”

                  三

我 那时候经常闯祸。初中的时候,我对一个叫王秀子的女生非常一厢情愿,总喜欢坐在窗口看她经过。她喜欢穿红色的衣服。当她穿着玫瑰红的裙子出现时,我总是想 入非非。有一次,我看见一个男生给她献殷勤,就把那人叫到操场上打了一架,还把一块儿煤糕扔了过去,把人家的后脑勺儿都砸破了。煤糕什么东西?就是把煤面 子用水和好,制成坯子,晒干了烧火做饭,比砖头还要硬的那种东西。那个人命大,居然没有被我打死。

大姐和姐夫都被班主任叫去训话。班主任说丁强本来是个好苗苗,但最近上课时又写情书又发呆的,这样下去别说上大学出省了,连中学都毕不了业。

大姐回了家,黑着一张脸,二话不说就从厨房里拿了一根撵面棍儿。姐夫说:“别着急,让我和他先说说。”

他就把我从他背后拉出来,说:“强强,你这是怎么了?你不是说你想到北京去上大学吗?可你这么下去,别说北京了,就是山西大学也不行啊。你看我和你大姐,没赶上好时候,没上过大学。你条件这么好,你怎么就不开窍?”

大姐不耐地说:“他是猪脑子,跟他讲道理是不行的,要打!”

我躲在姐夫身后说:“你又不是我妈,你敢!”

大姐听了便象一个母老虎那样扑了上来,嘴里还喊着:“你个混帐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你吃了我家那么多饭,我都喂狗了?你给我吐出来!”

我道:“吃就吃了,吐不出来了!”

大姐推开姐夫又一次冲了过来:“不吐我就打死你!把你的屁股打烂,打得象菜花那么烂!”

我跑了出去。当下就骑车返回桥西母亲家里。我赌气说,我再也不去大姐家了。母亲说:“你还以为你是老几,就怕你以后想回都回不去了。”我说:“回去?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可 当天气变冷的时候,我就有些后悔自己的举动了。我从铁匠巷骑车回桥西,要三十分钟左右,一天往返四次,清晨即起,天黑回家。太原风沙大,每到黄昏起风的时 候,人就象在旋涡的中心,心里绝望而烦恼。尤其是当我骑到了迎泽桥上,在汾河上下那一片空旷开阔的地带,风刮得非常肆虐,骑到家里时,脸早已冻得麻木,等 渐渐暖和起来时,牙齿又冷得让人痛苦。我跟母亲说我还想回大姐那儿住,母亲说她说了不算,我得自己和大姐说。可事情都过去两个月了,大姐对我还是黑着张 脸,她那个样子弄得姐夫都不敢跟我怎么说话。
一天中午,下起了大雪,我就到大姐家去了。没想到她那天倒班,在家。

姐夫见我来了,就要盛饭。大姐把碗夺了,说:“你不是说再也不来了吗?”

我扭头就走,姐夫扯住了我,又把一碗饭放到我跟前。

大姐说:“你是想吃完了今天这顿饭就走呢,还是以后就不走了?”

见我不说话,她又说:“要是只吃这一顿,我就不废话了;但要是还想象以前那么住下,你就得守我的规矩。”

我低声问:“什么规矩?”

大 姐就说了一大堆:不能和人打架,不能给女生写情书,考试要在年级的前五名之内。我统统答应。那天晚上,我在做作业的时候,大姐过来问我,那个女生漂不漂 亮。我说哪有什么女生。大姐说,“你千万不能分心。先要考上高中,再上大学。凭你的长相,只怕今后是女孩子跟在你后面追呢。”我说,我谁也不要。大姐就 笑,说,“那个人那么厉害呀。”我就吞吞吐吐地说,王秀子比我学习还好,以后肯定是要考到重点大学去的。我又告诉大姐说,她考哪儿,我就考哪儿。大姐叹口 气:“你这么小,说说算了,千万别陷进去,搞不好,会伤害自己一辈子的。”我见她头一次这么和我说这样的话,就大着胆子问大姐是怎么和姐夫认识的。大姐 说,她有次去医院看病时遇见了姐夫。姐夫多嘴,问了她一句话。如此而已。我问是什么话。

大姐说:“‘那位女同志,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不相信地看了姐夫一眼,他还在那儿折腾那堆电线。

就那么一句话?”我问姐夫。

姐夫看了我们一眼:“就那么一句。不过,你大姐那时眼睛里根本没我,这几年才变了,眼睛里快没有别人了。”

大姐笑笑:“行了,少说一句没人把你当哑巴。”

后 来我悄悄问过姐夫,别人是谁。姐夫说是李家老大。我说人家没名字吗。姐夫说,是个外号,你知道人家名字要干什么。我说这外号听上去象个黑社会的。姐夫说外 号是不怎么好听,可人家又有钱又有权,活得滋润多了。不过,我看姐夫说话的口气,他根本不在乎那个姓李的人,大姐也不在乎。我后来常听见姐夫这么说:“我 要是象李家老大那么有本事,你就不会吃这么多苦了。”加级,分房子,提干,很多次他都半真半假地说过,还问大姐后不后悔。大姐说:“你要是他就糟了。”一 段时间,那个人成了一个他们夫妻间调侃的话题。只是有一次,我半夜醒来,听见里屋里大姐还在和姐夫说话。姐夫说:“其实那个人还是不坏的,你不要再记恨他 了。”大姐说:“我早就不恨他了,要是还恨他,我就对不起你了。”

我后来就很少去接送大姐了。大姐常在我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了踪 影。姐夫还是很执着,上下班的时候到南宫去接送她。他那一年更小心了,因为大姐有习惯性流产,而到冬天时她又一次怀孕了。他们每走到院子里的时候我就听见 姐夫在叮嘱大姐:你小心点儿,这儿有个坑。或是说,站在那儿别动,等我把这辆车往里面靠靠。

但大姐的孩子还是没有保住。

她有一天去上厕所,刚进去不久便凄厉地大叫了起来。院子里的人都跑了出来,姐夫冲进去,一会儿把她抱了出来,邻居们帮着,把大姐放在一个板车上。我姐夫让我回去告诉母亲,说完便拼命地蹬着板车走了。

我 和母亲赶到医院的时候,大姐已经稳定下来了。医生对母亲说,不要担心,只是宫外出血,已经控制住了。正说话间,大姐又在里面大哭了起来,一个护士手里抓着 一团血乎乎的纸,匆匆地走了出来,那个医生跟着她,我们跟着他们,一直走到一个女厕所门口。医生不让我们进去。两个人在水槽那儿把纸看了一下。我听见护士 紧张地说:“不光有血,连组织都看见了。”

母亲就问我什么是组织。

我说:“组织就是人肉,是一小块儿一小块儿的肉。”

母亲身体晃了两下,靠在我身上,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大姐在一个多月后才出了院。我姐夫蹬着板车,母亲坐在大姐身边,不时为她掩着棉被。我自行车上挂着大姐用过的脸盆和被子,慢慢地跟在他们身后。大姐不时睁开眼睛问:到家了没有?到了没有?

我 大姐以后再也没有回过纺织车间。她到工会做了干部,名字好听,但只是组织些活动,发电影票,给职工分东西什么的。我姐夫在大姐住院后,跑到大姐单位的人事 科里,一反常态地闹,要人家给大姐换工作。人家说不行。我姐夫问为什么。人家说丁汝兰是市劳模,不当纺织工了,怎么行?姐夫说: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我老 婆反正是不能回车间了。但无论姐夫怎么说,大姐还是调不出来。姐夫就找了个人。那人给大姐的单位打了个电话,大姐就从车间里调出来了。

你有这么神通广大的朋友?”我问。

算不上朋友,”姐夫说,“强强,这事儿你谁也不能说。你要说了,我以后就什么也不告诉你了。”

大 姐从医院回来后,姐夫依然接送她上下班。
有一回,我又跟他去接大姐了。在班车门口,姐夫说什么也要让大姐坐到自行车的后座位上,他则走着,推着大姐。走到 铁匠巷附近,姐夫对我说,我们先回去了,你自己慢慢走吧。然后他蹬上车,突然把身体从自行车上立起来,在无人的小巷里把自行车扭来扭去,大姐骂他疯了,他 只是大笑,两个人很快就消失在远处。我慢慢走着,不由幻想着自己今后会有的相似的幸福,我想拥有他们两个人一样的笑声。当然,载着我和王秀子的,绝对不会 是姐夫那辆破自行车了,而是火车、飞机、游艇之类更高级的东西了。

一年之后,大姐的儿子生下来的时候,我们都忙着给他起名字,酸的有 象黄书桓,土的有象黄保国,洋的有象黄约翰,怪的有象黄璜的,反正什么名字都有。念出来,连起名字的人都恨不得要抽自己嘴巴子。我一向没有什么文化的母亲 说,小名她已经想好了,叫棒棒。大名谁也不能起,得姐夫起。我姐夫脱口而出:“黄志达,志在必达。”我笑道:“这么有学问!”问他儿子将来要达什么志,姐 夫说,“没什么志,就是上个大学,找个好工作,不用象我们这么辛苦。”

棒棒生下来的时候,姐夫的录音机也快做好了。一个晚上,他叫我 和大姐都过去,得意地按了一下,棒棒的哭声就从里面响了起来。姐夫催我们说话,我说:“姐夫,你真的做成了?”他说:“我从不吹牛。”大姐这时正哄着棒 棒,说棒棒听话,睡觉吧。姐夫就把磁带倒回去,将我们三个人的声音重复着。他得意地问:“怎么样?”

正说话间,电停了。我遗憾地啊了 一声,姐夫叫大姐把所有的电池找来。大姐就借着月光忙碌了一阵,把电池都堆在姐夫面前。录音机又可以用了。姐夫说:“你们不能光说话,唱点流行歌曲什么 的,也对得起我的辛苦。”我让大姐唱。姐夫笑道:“她的嗓子不能听,一唱歌就会把棒棒吓醒的。”大姐笑着把棒棒递到姐夫手里,走到了里屋,一会儿她出来 了,哧地一声划着了一根火柴,火苗照着她微笑的脸。她把几滴蜡油倒在桌上,把蜡烛放好,说:“强强,你念一段外语吧。”

我就把英语书拿出来,结结巴巴念了一阵。姐夫抱着棒棒,拍着他的背,笑眯眯地看着我。

                  四

黄志达黄棒棒长到三岁的时候,依然还是一个干瘦丑陋的小孩儿。人们说孩子没有丑陋的,但他实在是丑,两只眼睛眯缝着,脖子里和背上全是象鸡皮那样的点子,就连我母亲都悄悄说:实在是丑,没一点你大姐的样子,丑得连你姐夫也不如,将来怕是连老婆都找不到。

但 等我大一的时候回来,棒棒已经脱胎换骨。我一走进大姐家的院子,就看见一个很清爽的小男孩儿,盯了我一阵后,就很伶俐地叫我六舅。我疑心自己听错了,便问 他他爸爸叫什么。他说:“我不光知道我爸爸叫什么,还知道我妈叫什么呢。”我就让他说。他说是丁汝兰。又问他怎么还记得我,姐夫已经从屋子里出来了,说大 姐经常拿着我的照片让棒棒看。

我说:“棒棒变得连我连不敢认了。”

姐夫得意地说:“可不,我以前都吓坏了,以为他会长得象我这么丑。”

过了三天我又去,棒棒在院子里和小朋友玩儿,见了我也不说话了也不喊舅舅了。我拉住他问,你不认识我了吗。他说认识。

那我是谁?”我问。

他说:“你给我买个冰棍儿我就告诉你。”

混帐!”我笑着拍了一下他的屁股。

走进屋我对姐夫说,“你这儿子刁得狠,长得象我大姐了,不知性格象了谁。”

棒棒在外面听见了:“我妈说象你!”

我对姐夫说:“你得管教一下这个小东西,他凭什么骂我?”

他说:“你凭什么先骂我儿子混帐?嘿嘿,你活该。”

棒 棒的聪明觉悟还体现下面这件事情上。我有年回去过暑假时,棒棒非要让我给他讲故事,讲了很多,棒棒还是不肯罢休,我就给他讲曹操兵败的故事。这故事是姐夫 在我小时被我逼急了编出来的。话说曹操仗败之后,带着败兵三千来到太原,当时汾河边上的洋灰桥还是一个摇摇欲坠破烂不堪的木头桥,一次只能过一人一马。每 次要走二十多分钟,姐夫便模仿着马蹄的声音:哒哒,哒哒------哒的我烦了,说什么时候才能全过去。他说明年夏天吧。到了第二年的夏天,我想起了旧 事,便问他,人马总算过去了,后来呢?他说后来曹操又打了一仗,又是大败,又只好回到洋灰桥,哒哒,哒哒----我说算了,你骗人。

我刚给棒棒讲起了这段三国,姐夫就笑,说:“你都上重点大学了,还是这点儿水平啊?”

我也不理他,只是给棒棒哒个不停。小家伙突然问:“六舅,曹操当时在汾河哪边儿啊?”

东边。”

他要去哪儿养兵呀?”

山东,”我随口说。

他就跑了。

我就问姐夫他们最近单位怎么样。姐夫说清贫些,还不至于活不下去,但你大姐就不行了,一天到晚回来说单位要精简,工作都快保不住了。大姐说,你姐夫这个人胆小,已经愁得睡不着了。我问她,要是被减下来怎么办。

我去做衣服,开个店什么的,”她道。

算了,减下来就在家呆着,你那个身体还不如我的,”姐夫说,“我到外面揽点儿活,帮人家搞点儿装修什么的就行了。”

大姐就告诉我,姐夫现在晚上在帮一个公司看大门,早晨再去上班,很辛苦。

我听了很难过,说我毕业了以后,会想办法帮他们。又问姐夫他最近的肝指标化验结果怎么样。他说基本上还能控制住。

正说着,棒棒拿着一本地图走过来,“六舅,你错了。”

我错什么了?”

山东在山西的东边,要去得过东山,出娘子关。洋灰桥在姥姥家那边,靠西山。曹操要过了桥,就到西山了,出了西山,就得过山西西边,再过黄河,那他就越走越远,不是往陕西去就是往内蒙去了。他要去山东,根本不要过桥!”

我目瞪口呆,大姐姐夫则笑。

你连七岁的孩子都哄不了,你能毕得了业吗?我是不敢靠你的,”姐夫说。

这故事最早还不是你说的?是你说的臭!”我争辩道。

大姐把儿子拉过来,亲了一下。

我 回了北京以后,大姐就给我写了一封信,说她已经下岗了,在桥西附近开了一个店,生意还马虎,只是刚开张,她又木讷,方方面面打点不过来。又说不光要对付税 务街道,还有些难缠的顾客。“但你不要担心,老天没有绝人之路。棒棒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成绩总是班里的第一名。有那么一个儿子,我和你姐夫什么苦都吃得 下。”

我一直没有把大姐和自谋职业者联系在一起,也不知道她的艰难。每次回家也很少到她的缝纫店里去过。

大三暑假的一天,我在姐夫家吃过饭,带着棒棒去给大姐送饭。那天刚下过雨,路上这里一个坑那里一滩水,大姐的店前用灰渣铺了一条小路。

棒棒突然说,“六舅,骑过去,骑过去!”

街 的那头停着一辆皇冠,象葡萄酒一样的暗红色。车身上滴着晶莹的雨水,幽红的漆面映着灰的建筑,绿的杨树,车轮附近到处是零落的树叶白花。在那个简陋陈旧的 住宅区里,它就象是一位绝代佳人。棒棒那个小家伙最喜欢汽车了,我便朝路那边骑去。这时,一个男子匆匆从大姐的店里走了出来,我来不及躲闪,一下子撞在了 他的身上。男子穿着考究,浅色的裤子上溅满了泥水。我连声道歉,他只是退了一步,头却连抬也没有抬,便朝那辆车去了。发动机响起的一瞬,棒棒摇着头,有些 遗憾地说:“好看是好看,就是车发动起来的时候声音太小了,不气派。”我好笑地说,“棒棒,那才是好车呢!”汽车从我们身边飞快地驶过,很快就消失在小巷 尽头。

走到店里,大姐正望着窗外,眼圈有些发红。

我问她怎么了,她说顾客对她做的东西不满意,骂她把布料都毁了。

是不是刚才那个男的?”我问。

是。还说早知如此,不如到商店去买。”

我说:“混帐!装什么装?那就早去啊!”

棒棒也用小手拍了一下缝纫机:“混帐!”

大姐便笑道:“你也会骂人了?”

大姐又问棒棒作业做了没有。他说都做了,还帮爸爸扫了地。大姐爱怜地看着他,突然自语一样地说:“有这么好的儿子,老天不是偏爱我还是什么?”

                  五

从 初中时为王秀子砸破了别人的脑袋起,我已经喜欢她好几年了。到北京上大学后,她已经很少穿红色的衣服了。她说她穿红衣服根本不象我想的那么浪漫,而是出于 一种无奈。我问为什么。她说她总是捡姐姐们的旧衣服穿,那时候衣服的颜色又单调,除了红的还是红的,她早腻了。她说她穿红衣服根本不象我想的那么浪漫,而 是出于一种无奈。如果她今后有了钱,她是一点红色也不要的。对她来说,红色代表穷,过去,无可奈何,没有口味。她要中间色、蓝色、丁香色,墨绿色、白色、 黑色……我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她又告诉我,她虽然象我那样在一个大家庭里长大,但却从没有象我那样,和兄弟姐妹们关系亲密过。

有一回,我们两个人躺在园明园一片金黄的芦苇里,她说她心里很难受。因为那天是她小妹妹的祭日。她伤感地说,“我小时候最恨她了,她死的时候,我还高兴过。”

她 有兄妹五个,家境贫寒。她小时最向往的是一双白球鞋,但母亲从来没有给她买过一次。所以,每当学校有运动会和演出时,她就一个人躲在家里用白粉笔往鞋面上 涂色。对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来说,穿着那么一双鞋在正式场合抛头露面简直就是耻辱。母亲很溺爱她的妹妹,从没有骂过她,秀子和妹妹吵架时,母亲责备的总是 秀子。秀子曾在夜里祈祷过世界上只有她,而没有妹妹,也想过如果父母的孩子少一些,她母亲对她的爱就会多一些。每一次这么想的时候,在她的黑名单上,她第 一个划掉的就是妹妹。一天,她下学回来,见院子门口围了一堆人。进去看时,地上有一滩血。邻居说,她的妹妹爬到一辆小轿车上玩儿,司机倒车时没有看见,把 她甩了下去……

从那以后,我就一直没有爱过我自己,”她说。

我把她抱在怀里,告诉她,我爱她,胜过我爱我自己。

她泪光闪闪。

我 们喜欢在黄昏时到学院路上散步。秀子有各种各样的怪想法,比如说,看见一个将夹克衫和西裤搭配在一起,手里提着尼龙袋的面色从容的中年男子时,她说:这个 人最起码是个讲师。我说我同意,因为我的老师们基本上都是那个打扮。她又说她能看见我十几年后也这么在学院路上走着,红尼龙兜子里上课时放讲义,从食堂出 来时放馒头,后座位上夹着一袋大米,车把上挂着用粮票换的鸡蛋。我说,“你别糟蹋我了,你糟蹋我就是糟蹋你自己。”

何以见得?”她问。

我说:“十几年后能逼着我到农贸市场拿粮票换鸡蛋的人,肯定是你。”

她满脸飞红:“我才不会嫁给你呢。不过,我在路上见到你的时候,我会说:啊呀,丁强,十好几年了,你怎么还这样儿啊?”

大 学的最后一年我才把秀子带给家人看。大家很早就知道我曾经为她差点儿把人打死过。秀子走进我家的时候,她的手微微发抖。我一一介绍着,她一一叫着大家:大 姐,姐夫,二姐……作为这个家里最小的也是唯一的儿子,我时常感到我自己不止是有一个母亲,而是有六个,且是六个特别爱我特别为我自豪的母亲。在我成长的 过程中,我曾被这些母亲强迫着穿过她们自以为最适合我的衣服,被她们干涉过我选择什么样的专业和交什么样的朋友。她们为了我,不仅互相争吵过,还一起设计 过我的未来,想象过那个将来会成为我的妻子的人。当我做了她们认为不对的事情时,即使是在我上了大学之后,我的耳朵还被拧得发红过。所以,当秀子和我走进 母亲那个狭小的单元房时,五个姐姐和一些姐夫齐齐回头看着我们的时候,我突然有了冷汗。那天不光人多,大家还一人手里拿着半颗西瓜,正吃得昏天黑地。我们 家有那样的习惯已很多年,夏天时,吃过晚饭,把西瓜打开,一起说笑。那天,也是一样。大人们有的站在厨房里,有的坐在过厅里,我的外甥们则跑来跑去。

五姐把一颗西瓜从中间开成两半,“这是你们的。”

秀子看了看,说了一句话:

我胃口小,只吃一块儿行不行?”

说实话,那种瓜并不大,因为不大,大家才一人拿了半个吃。

行啊,怎么不行?你别客气,就当是在你自己家里一样,”大姐说着就叫姐夫去切瓜。但秀子又说了一句话:“我去切吧,我喜欢切成块儿放在碗里用叉子叉着吃。”我听了就在桌子下面踩了她一脚。

秀子话音刚落,大家就立刻安静了下来,连孩子们也不跑了。静得真是连一根针掉了都听得见。

五姐也算个太原市文学届的名流,经常写些教女人怎么坐站吃穿、美丽动人和擒拿配偶的文章。她听了那话便走进厨房,很快就用一个盘子盛了几小块瓜,端到了秀子面前。她然后微微笑着对孩子们说:“你们以后也得斯文点儿,你看你们,哪儿象吃瓜,倒象洗脸。”

大家马上也恢复了正常。

秀子走了以后,我问大家王秀子怎么样。

大家都说不错,说罢就又接着吃瓜。五姐快人快语:“强强,你是想听我说实话,还是说假话?”

当然是真话。”

长的很漂亮,做派很精致,”她说着已经忍不住笑了。

四姐说:“你不就是一天到晚在教人精致?”

嘿,那不过是文章,这可是生活啊!”五姐反驳。

大姐说:“人家不就是没象你那么抱着西瓜大吃嘛。”

五姐反驳说:“不是没象我,是没象你,没象大家!每个家有每个家的传统,强强说王秀子也是在大家庭里长大的,可她比我教出来的那些女读者还出色,你们愿意让强强找这么人吗?”

姐夫笑道:“你住嘴吧,再说一句话,强强就要恨你了。”

大姐说:“你要再说,连我也要恨你了。我看人家挺有个性,实话实说。胆儿小的,一进来看见我们的样子,吓都吓跑了。如果人家把你给的那半颗瓜吃了,你可能又会说别的了。”

我追着大姐走到厨房里:“大姐,你说的是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你了?我平生最恨别人干涉他人的恋爱。做家人的,最多只有资格给你提一些参考意见,说多了就过分了,”她说。

我想一毕业就和她结婚,”我说。

大姐看了我一阵,微笑着:“好啊!希望你将来老了想起自己的恋爱时,还是觉得那块儿煤糕不扔不行。”

                  六

我 在毕业的时候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把医放弃了,去药厂工作。二是做实习医生,去北京一家医院的急诊室,但会清贫。我心里是想去医院的。但秀子说,去药厂 吧,医和药都差不多,医就是药,药就是医。我知道她是装傻,便说:如果医能和药一样,男的就和女的一样。亲爱的,你就和我一样。她想不出别的话反驳我,只 好说:医院就医院吧。

我们没有家,她和我都住集体宿舍。我的室友因为我和秀子新婚,特意把宿舍让给了我们,自己则搬到隔壁和别的哥儿 们挤了几个晚上。但他的日用之物却没有搬去,一早一晚,他都得过来拿东西。他先小心地敲门,跟我很不好意思地道歉,说他不是成心的。他一会儿拿走了短裤, 一会儿又回来说他忘了牙刷。他是个妇产科大夫,我不能让他臭烘烘地去上班,玷污了我们医生的职业形像。我把东西递给他之后,就又接着和秀子温存,发誓说: 凭我的能力,几年之后我一定再也不会在这种地方住了。她闭着眼睛问我那会住在哪儿。我说:住一个独家的小楼,面向大海,听得见涛声,闻得见海风,落地的窗 子,满院的鲜花,阳光是阳光,蓝天是蓝天。她说:你说的不是北京吧?我说:当然不是,是加州海滨,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到那里落脚的。她嘻嘻地笑:你是个骗 子,不过我原谅你。

秀子那时还没有象后来那样能入骨三分地挖苦我,我还有很多庆幸的感觉,觉得我妻子不俗,觉得自己真是找到了象大姐和姐夫那样相濡以沫的爱情。

新 婚的生活很快就不浪漫了起来。我记得有那么一夜,室友去外地出差,我和秀子已经上了床。半夜两点的时候,室友回来了,见了我们非常尴尬,说他没想到,要知 道秀子在,他就会在火车站蹲一夜的。秀子躲在被子里对他说:你出去一下好不好?室友便到走道里等。秀子开始穿衣服,内衣、衬衣、衬裤、毛衣、外套、大 衣……我问她你要去哪儿。她暴怒地说:哪儿都行,只要不是这里!她往楼下冲,我在后面追,在宿舍楼下面的小路上,我拉住了她。

我们有了房子就好了,”我说。

你哄鬼。你们室主任都四十了,还和老婆挤在筒子楼里,他老婆把他的内裤洗了就挂在女用洗手间里。图案是米老鼠!你不知道吧?!”

大家刚来时都是这样,慢慢就会好的。”

什么是刚来?刚来是三天,一个钟头,最多不超过一年!就算你是刚来,他也是刚来?”

你要我怎么样?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你我也得那样,谁都要经过这一步。”

我就不想那样!”

不那样你要怎么样?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不那样!”

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办?”

走,出国!”

我什么时候说我不走了?!”

你连托福都没考,你根本就不想走!”

两个人吵着,叫着,拥抱着。回到宿舍来,室友已经酣声如雷。秀子和衣躺在我的怀里,眼睛看着窗外,直到天色微明。

她 自那以后就再也不来我的宿舍,说她不能丢人了。后来每当我要碰她的时候,她便把我的手拿开,说她不能为一时的生理快感而害人害己。在我们结婚后的两年里, 她怀孕两次,也人流两次。都是她做的决定。最后一次去的时候,我的室友是主刀的医生。他悄悄对我说:“你老婆是医盲,你难道也是?她以为子宫里长的都是猪 油,多刮一层她就能苗条一点儿对不对?”他又说:“我从没见过女人躺在那儿了,还能象你老婆那样谈笑风生的。”我辩解道秀子其实是个胆子很小的人,说笑一 下不过是给她自己壮胆罢了。室友冷笑道:“那也要看是怎么说笑。”他然后又说,秀子想做结扎,他不干,说这事儿他不能不让丁强知道。秀子就笑道:“你和丁 强说干嘛,他还不放心你的技术呢!你没准儿会把韧带当成输卵管的。”我听了以后不语。室友又说,“她不是没把她放在心上,就是没把你放在心上,横竖你小子 以后是没好日子过的。”

我和秀子婚后第三年的元旦是在她的办公室里庆祝的。她点了几根蜡烛,和我举杯说:“争取明年就考出去,下个元旦的时候,我们不是在加州过就是在芝加哥过。”她之所以提到芝加哥,是因为她的一个大学同学在芝加哥念书。他叫徐力,一直鼓励我们俩出去。

我 在北京念书和工作的时间共有十年。北京给我留下的印象很特别,不安和诱惑连在一起。比如长安街的风景很美,但我却是一个过客,那种雍容之气让我总是充满了 敬畏。又比如北京的公园不错,但我的身份尴尬,忙着谋生已经无心欣赏,但仍会对亲戚朋友说,北京最美的地方是某某公园的柳树或某某园林的芦苇。好像我真地 习惯了北京,和北京有了默契。北京是一个要么能让男人站起来要么摔下去的地方。摔的人居多,所以当一个人摔倒的时候,人们都因为习以为常,已不在乎听到头 骨粉碎的声音。但当一个人侥幸站了起来的时候,他却也听不到应该听到的喝彩。站立本来是一个非常动人诱惑的过程,但到一个男人终于能够站起来的时候,他却 会询问自己,以往的坚持究竟值不值得,甚至还会怀疑自己过去的神经是否出了问题,因为很多能在别的城市轻易得到的东西,在北京,人却要多付出十倍百倍的努 力。我一直就是那么仰视着陌生的北京,蜷缩在北京,心态一直和它有着无限的距离。我逃离北京的时候是二十八岁,对我来说,站立不站立已全无诱惑了,站着和 躺着一样都是空空荡荡。其实,我在把秀子都赔给北京之后,就已经开始知道,自己的人生连空荡二字都算不上,只能用负数概括。

后来,在太原的一家医院里,一个病人听见了我的北京腔后,问我是不是个北京人。

我说:你不是拿我幽默吧?


                  七

我的一个同事出国后,把他在学院路的房子借给我住。这样,在结婚三年之后,我和秀子有了一个借来的家。

那年夏天,徐力从美国回来探亲,从北京过站。秀子对我说,以前很内向的徐力健谈了,甚至还豪爽幽默了。

他到我们那里来了几次,对我们说,饭店他是不去吃的,豆浆大饼就行。他还在我家的冰箱里发现了秀子做的一碗红烧肉,也不管上面的白油,拿起一块就放在嘴里大嚼,说:“真它妈地好吃!”

我老婆笑着说:“美国人民连肥猪肉都不给你吃,你回来算了。”

笑得温柔,细致。我出神地看着她。

那一晚,徐力在我家喝醉了。我把他扶到沙发上,让他躺下。我要离开的时候,他突然拉住了我的胳膊,含糊地说:“丁强,你真傻,出去要干什么?”

我笑道:“你不能自己发财了,就不让我出去蹭点儿油。”

他又说:“你知道什么?你以为出去是享福对不对?我这几年倒是挣了好几把美刀,本来这次回来也是想要孝敬父母的,可一回家才知道,我妈已经去世了。我妈去世了还不说,我大哥前年也出车祸死了,嫂子已经改嫁了,我连我侄子长的是什么样儿都不知道。”

他嚎啕大哭。

我愣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 已经酒醒了,坐起来说:“人死了,家里都没有告诉我。说不告诉我是因为我走的时候连机票钱都是借的,回来了也不能让死人复生,反而会增加我的负担。我妈已 经六十了,我开导自己说人都是要死的,哭一场也就过去了。可我大哥才三十五岁,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死了兄弟比死了父母还让人难受,我自己的好多地方也 跟着我大哥一起死了。”

徐力第二天醒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我们说:“我昨晚失态了,你们别为我的醉话就不想出去了。还是出去的好,象丁强这种医生,一年最少也可以挣十几万美金。”

秀子说:“梦里去挣吧。他已经联系了好几次了,没有什么结果。”

我 老婆对于徐力的热情超乎了我的想象。在那个星期里,她给徐力介绍了六个对象。登门而来的女子都很美,有的真美,有的假装,有的年轻得象国家妇联要保护的未 成年儿童,有的则已经在婚姻的市场上丧失了年龄优势。我突然发现我老婆的口才非常地好,她象个人贩子似地对那些人推销着徐力,但她却很无私,因为她把那桩 过埠新娘的生意做成之后,并不会得到任何回扣。徐力在她给女孩子们的描述中,也变得英俊高大了起来,就象她以前眼睛里的我一样。

徐力没有看上任何一个:这个个子太高了,那个体型太单薄了。或者那个还行,但学的是东语系,出去和文盲差不多,他就象进城干部找了农村老婆,以后一辈子会在经济上站不起来。或者说那个学计算机的还可以,就是太美了,出去了怎么会和他安心过日子?

我实话实说:“老兄,你要有自知之明。如果你不是在国外,这些人连头都不会低下看你一眼的。”

丁强!”秀子厉声道,然后又笑着对徐力说:“丁强就是直性子,你不要见怪。”

徐力离开我家之后,我和秀子大吵:你为什么那么积极?他不就是在外面念个书吗,穷得连他妈死了都不能回来安葬!你欠他什么?他凭什么看不上人家!不就是因为他在美国吗?你没看见他穿的鞋,鞋底儿比你的高跟鞋还高?哪个女孩子配不上他了?你怎么了你?

秀子很长时间也没有反驳。当我以为她正要认错的时候,她镇静地说道:“我没怎么着,美国两个字让他长的比你都高。”

说完她就打开门,竟走了出去。

那一夜,她没有回来。

两天以后,徐力要回美国了。临行前,他来我家吃饭。我有些醉意,吃过饭就去睡了。不知过了多久,客厅里秀子和徐力的对话传了进来。

真对不起,这次什么也没有帮你,”秀子说。

有你这片心就行了。”

说这话的当然是徐力。

象你的条件不会没有人爱的。其实那些女孩子各个不错,你怎么一个都看不上?”

她们没有谁象你。”

客厅里沉默了,时间对于我,则象停滞了。

不要这么说,我已经是有家的人。”

相识恨晚。”

我老婆先是沉默,然后就抽泣了起来:“你说你上大学的时候就喜欢我,你那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望着天花板想,房顶这时候要掉下来就好了。我死了,我就不会这么痛苦了,我也可以成全她了。

徐力走后的那个晚上,我对秀子说:“我们离婚吧,你和徐力去吧。”

她有些吃惊地看着我:“你疯了?”

没有,你这么年轻,再晚一些就出不去了。我不能耽误你。”

我望着她,心里滴血,眼里有泪,恨不得要跪下来求她。只要她说不走,她让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

秀 子开始哭,说了很多话。她说我是她世界上最好的朋友(当配偶成了最好的朋友时,我还能说什么?),除亲密关系之外,还是彼此之间的后援(这下连朋友都不象 了,倒象邻居或是同事似的,她还要说些什么?)。丁强,我很痛苦,你不知道我多么爱你,我有多痛苦(是的,我真的不知道,亲爱的,你得告诉我!)。我知道 我无耻,但我控制不了自己,同时爱着你们两个人。我们是患难的夫妻,我们在北京过的是什么日子,你这么逼我去选,你也太狠心了……

都 是我的过错。我已经无话可说。走出了家门,我一个人朝健翔桥走去。我想起很久以前我们在学院路上漫步的情景,她喜欢把手装在我的口袋里,和我的手指交错在 一起。有一次我的口袋破了一个洞,两个人的手指都露了出来。她便一次次把手放进去笑着。后来她从破洞里把中指竖起来说:“你知不知道这个手势在英语里是骂 人的意思?”我把她的手按下去,故意说:“不知道。”她不死心,又说:“如果你交了两份大排的钱,食堂卖饭的却给了你一份,你会说什么呀?”

靠。”

她大笑:“我还以为你真的不知道呢!”

我想到那里,不由苦笑起来:她真的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回了家来,秀子说她爱的是我。我问:“这么快?你敢肯定你不爱他了?”

她点头。

夜 里我刚醒来,就见我老婆的两只大眼睛象夜猫那样地闪亮着。我静静地躺着,听到自己的心在暗夜里痛苦地跳着,听见自己脑子里一些没有头绪的思考,我甚至觉得 自己还听见了她眼珠轻轻转动的声音。我下了床,走到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秀子背对着我望着窗外的夜色。一些银杏树的象扇面一样的叶子,和着一些星光从窗 帘的缝隙间映了进来,装饰着我们那个静如死水的卧室。我不想坐到她对面看她,虽然我并不知道她的心路已经蜿蜒到了何方,但我知道,任何一个方向里都绝对不 会有我。世界上最大的悲哀,就是两个人近在咫尺而心却远隔千山万水。

秀子,我们还是分开吧,”我轻声说。

你怎么了?”

我说:“我们分居吧。你知道你已经不在这里了。”

胡说,我这不是和你在一起?”

我说:“心不在了,还有什么一起!”

半 年以后,我把我老婆送到了北京机场。为了她的出行,我几乎用尽了自己所有的积蓄。我大概是生活里最虚伪最高尚最爱老婆也最无用的一个男人了,我已经和她离 婚了,但我去送她的时候依然柔情似水,痛不欲生。当我把每一点积蓄都化作她行囊里的那些零碎时,我的痛苦却并没有随之减轻。以后的很多年里,我的朋友和亲 人们,不止一次地说到王秀子是一个没有心肝不顾廉耻的女人,而每一次我都会为她辩护。我并不是不曾恨她,她把我抛弃在了北京那样的地方,而我一个人是没有 勇气面对北京的。但为了她在我的集体宿舍里受过的委屈,为了她在手术台上装出来的无畏,为了她那些由于贫穷而不能跟上时尚和体现品味的衣着,我不能让自己 恨她。

她朝海关走去的路上,一直没有回头看我,我在人群里踮起脚,看着她穿着淡蓝毛衣的身影消失着。我挤到了人流的前面,从匆匆的行 人中捕捉着那点蓝色,如果我不那么看她,我就再也没有机会。她突然折了回来,疯了一样地跑了过来,吻着我,揪着我的头发,用指甲掐着我的皮肉,抱住我的脖 子,毫无羞耻地哭着。

她说:“你一定要来,用不了一年你就可以来,我拿的是全奖,你不会有问题的。”

我摸着她的头发说:“我答应你,我一定去。”

                  八

很 长时间,每当看到一个穿淡蓝色衣服的女人的身影时,我都会想起秀子。哪怕那点兰色是掩藏在万紫千红之中,象提示悬念一样仅仅露出一角或很快闪过,我仍然会 想起秀子在我面前最后消失的瞬间。秀子的影子还在一些女人的项链的宝石上晶莹闪烁过,在她们的戒指上优雅地映着阳光把我的眼睛刺痛过。所有这一切都会让我 想起她,她在我的生命里是如玫瑰一样鲜艳地登了场,却象月光一样缓缓地消失着。

送走她之后的某一天,我把电话断了。我之所以那样做, 是因为黑夜里电话的铃声让我害怕,我怕在突然拿起电话的一瞬,听见她的呼吸,心跳以及她头发摩擦话筒的声音。她的声音仍如妙龄少女一样温婉动听。她哀伤地 从太平洋的那边叫着我的名字,清晰得象仍然躺在我的怀里一样。但暗夜无边,一切都已遥遥远远。

我开始一边清理着我们的旧物,一边盘点着自己和她的生活。在一本旧书里,我发现了一张我高中时的合影。在郊外的草地上,秀子大笑着,她坐在离我很近的地方,看上去仿佛是躺到了我的怀里。

在没有北京之前,在没有托福之前,在没有徐力之前,我曾坐在教室的窗口,望眼欲穿,等着穿玫瑰红裙子的她经过。

我 开始在深夜里把耳机戴着,听各种伤心的音乐。半夜醒来,静电的声音刺激着我的耳膜,我头痛欲裂。我听过很多曲子,象萧邦那样华丽精致的痛苦,还有一些港台 歌曲里的闲愁。但听的最多的是二泉映月,听那种倾诉的感觉,觉得自己不时地被一个无比温柔的灵魂触摸着。我想着那个盲艺人风流热闹的一生,往者匆匆,烟花 知己无数,但最后接纳他的女人让他安然去死的女人,平常,善良,让他死得轻松宁静。归宿是在最出人意料的地方,而我曾以为最后同我一起营造归宿给我双手的 人,就是那个我在窗前等过的人。我在阿柄痛苦的觉悟里苦笑。

我的朋友们说我自从离婚之后非常细腻,说我这时候再去下手,定然会套到最美丽的人鱼。

我不喜欢泡吧,不喜欢风月场里的女人。我象一只蝙蝠那样昼伏夜出,眼睛里血丝密布地坐在我的老计算机前,和网上自称是女人的人们说话。

我 坐在网络的虚无空间里,在词语暧昧的聊天室里游走,我的网名越来越大胆无耻,每一次上去时,我便说自己是北京的单身医生,想和善解人意的中年女人说话。一 个叫温柔少妇的人很快和我成了好朋友。我们的对话起初很简单,HI!是吗?你在哪儿?在哪里上网?你做什么工作?把电话给我吧!你今天想我了吗……直到有 一天,我们相互挑逗着,我失控地从字里行间中跌跌撞撞地走着,无边的网络把我引到那个面容模糊的女人跟前,她说她愿意紧紧地抱住我,吻我,安慰我。

她又说:亲亲,你是知道我能给你什么的。你知道我心里想和你说的话吗?只要你愿意……

我似乎看到她胸脯起伏,双目含春。她的呼吸越过无尽夜色,温熏暧昧地吹动着我前额的头发。

我说:我知道,宝贝。

温柔少妇沉默了很久,一行字出现在屏幕上:那你快说啊,亲亲。

我的热血上涌,仿佛感到一个女人的如兰的芬芳和饱满的肉体就近在咫尺,我心旌摇荡。

她又说:亲亲,我等不及了。

我一下拔去了电源。屏幕一片黑暗。我坐在那里,人仿佛从万丈悬崖上踩空,在不可控制的坠落中一边恶心着我的无耻,一边等待着灵魂最后着陆时我脑浆四射的毁灭,和头骨破裂的那声轰然巨响。

我把右手比成一只枪的样子,食指顶在太阳穴上。

啪!”

我轻轻说。

半 年之后的一天,我经过健翔桥。仍是一个夜晚,两面楼房的灯火闪烁的窗户里流泻出我早已失去的幸福。人行道上有两个年轻人正在散步,男孩子用手从女孩子灰色 的风衣后绕过去,把她揽在怀里,她的头埋在他的胸前。两人亲密无间地走着。我很久以前也这样过,我握着秀子的手,对她说:我爱你胜过我爱我自己。再早些 年,我的大姐姐夫也是如此地满足于这种简单的爱情,象西方人的婚礼誓词所说,“无论是好是坏,是富是穷,是健康还是疾病,唯有死亡才能把我们分开。”

我 决定离开北京。秀子的信堆在一堆啤酒瓶子前,有的拆了,有的依然封着。共三十二封。上面贴着我陌生的有异国情调的邮票,她的地址上不再叫她是王秀子而成了 秀子王。她的信从她年底离开北京写起,第一个月八封,第二个月五封,第三个月两封……然后两个月之后又写了一封,然后又五封……

她去的是得克萨斯而不是芝加哥。她说她没有找过徐力也没有想起过他。她说她错了,她以前爱的是我,现在是,将来也是。我知道她说的是真的。但我和她却不会再有未来。

她走的那一年,我又一次陪她去医院做了人流。不过那一次,从她子宫里吸出来的“组织”却不是我的骨肉。

她以后便再也没有给我写过信。她的挣扎到那里为止。其实我们的世界早就走到了尽头,我不应该有一点突兀和惊异的样子。但她的戛然而止令我有了被遗弃的感觉。我体内的器官和脑液早已绞结错位,再也不可复原。

我 回太原的时候,我十年的北京生活浓缩在一只皮箱里。在我的一本字典里,夹着一张照片,是她在我身边大笑的那张照片。她的笑容象玫瑰一样长在我心里,一边深 深地植根着,一边用针芒残酷地划过我的心肌,令我时时刻刻都在滴血。我不知道那样一朵美丽的玫瑰何时才会腐烂成肥,然后继续为我的痛苦提供营养。

站台上,大姐和姐夫正在清晨的阳光下等着我。大姐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回来就好了,回来就好了。”

姐夫把我的头发使劲地揉了一把。我一时觉得自己脆弱无比,嘟囔道:“你不是想让我哭吧?”

他不语,接过我的行李,一个人朝前去了。

 

                  九

我在太原市一家医院的住院部工作,生活和北京相比,简单,琐碎,但非常温暖。五姐忙着为我张罗 女朋友,但我总是拒绝。她便痛骂我是没有出息:“你在北京就是装死也能装得过去,回来干什么?”又说王秀子根本不值得我这么伤心,现在的女人到处都是,凭你的条件,别说是找一个女人,就是找三个都不嫌多。”五姐大概是气急了吧。但她和大姐他们一样,也是因为爱我。

我的单位坐落在桥 西。除了去看大姐一家,我平时懒得连汾河也不过了。旧迎泽桥和洋灰桥已经在几年前被炸得粉碎。大姐说炸迎泽桥的那天,她就站在围观的人群里,当桥头轰然坍 塌的那一刻,她的眼睛都潮湿了。如今的汾河两岸,一座新桥横跨东西,河边覆盖着绿草,点缀着鲜花。昔日磷峋剥蚀的河岸,被水泥和大理石砌得比我的牙齿还要 齐整闪亮。每当夜色降临,汾河两岸总是人来人往,水色在栏杆和彩灯的装点下显得华丽无比。据说这条被改造了的汾河,已经再现了古时汾水滔滔禽鸟忘返的美 景。
而我知道,汾河在很多年前就早已死了。从一九六三年它那古老的河道送走了最后几只运粮船后,它便日益干枯,积弱不堪。而如今,它那仅有的几滴乳汁,也 再也满足不了这个城市里那些向往着华宅和汽车的人们了。

我和老母依然住在那个老式的宿舍楼里,早出晚归,生活倒也安静。只是我大姐和 姐夫的情况却越来越让我担忧。我隔了一段时候又去铁匠巷,却见四个东北客住了那两间平房。说是房主把房子租给他们了。我赶到大姐的店里,一进去就问她为什 么。她说棒棒的学费越来越贵,姐夫最近身体不好,也不能出去打点工贴补家用了。铁匠巷的房子租出去可以多少有些收入。我说棒棒的学费差多少,我来出。她 说,我什么时候要过你们的钱。我又问她棒棒在哪儿,她朝后边指了一下。我推开门,见棒棒正坐在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里,写着作业。我说,“你爸呢?”“他在 后面浇花。”我就走到院子里。姐夫有些黄皮寡瘦地,见了我便说:“我还正想找你呢,我肚子最近不大舒服。”

我心里暗暗吃惊,忙问他怎么不舒服。他说肚子胀,打嗝,胃口也越来越坏了。我又说,“你的肚子多长时间就这么大了?”他笑说:“不长不短,十个月。”见我没笑,才认真起来,“你没回来的时候就开始长了。”

在我的催促下,姐夫和我去了医院。
第二天又去,抽出了三千毫升的腹水。他有些慌了,但还是强言欢笑说:“我还以为我是长了一肚子好下水呢。”

我姐夫的肝脏在挣扎了十几年之后,终于疲惫不堪,再也不愿承载任何负荷了。

从 我回到了太原的第二个月开始起,姐夫三次住进医院,又三次偷偷跑了回来,说他受不了医药费的重压。向来镇静的大姐也有些急了,到处寻找治病的良方。她有一 次问我,“你学了那么多年的医,你姐夫就好不了了吗?”我说能好,但希望非常渺茫。她一怒之下大骂我是个没用的废物,但很快地,她就镇静下来,说,“你没 有希望,我自己去找希望。”

她让姐夫辟谷,他便饿了三天的肚子;她让他练气功,他就强打起精神把四肢拖着去练了。她还从五台山的塔院 寺求了供献回来,又找了个风水先生,把家里的摆设重新安置了一下。姐夫让我劝一下大姐,说肝是长在他身上的,他已经是好多年的肝病患者了,比谁都知道他自 己是怎么回事。而我却一直劝不出口。大姐总是爱说:你总得给穷人一些活路吧。我不能把她的那点活路也挡死了。

从他们三个人的睡房到后 面那个窄小的院子里,有一道近三寸左右的门槛。姐夫有段时间行走不便,大姐买了一个轮椅,把姐夫抱上去坐好。推到那道坎儿的时候,大姐就说:“国华,你要 忍着些,又要颠你一下了。”大姐身材弱小,每次推之前总是先吃力地哼一声,轮子上不去,她就推第二次。后来我给她做了一个板子,轮子不会卡在那里了。但每 次把姐夫推到院子里晒太阳后,她总是汗湿了。她把姐夫用单被包好,又回去踩缝纫机,没有顾客的时候就跑出来问他要些什么。以前是姐夫照顾她,现在则反了过 来。有一次,我见姐夫吃着一堆看不出颜色的东西。我就问他那是什么补药。他笑说:“哪是补药,是你大姐做的饭。”“好吃?”我皱眉道。他把身子靠过来,悄 悄说,“简直不是人吃的东西。不过,她是好心,说她以后要把做饭的活儿全包了。她是怕我累着了,死得就更快了。”

棒棒那一年已上高中,我又一次提出要棒棒和我去住,姐夫则又一次拒绝,说他去日无多,能看儿子一眼就是一眼。我说,“可这么一种环境,你们让他怎么考大学?”

大姐一会儿说让棒棒去,一会儿又说不。我就让棒棒自己决定。棒棒坚决地说:“我不走,我去了姥姥家反而会分心。”我就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是多余了。

姐 夫没住院之前,我常常去那里看他。有一回坐在他们家的小院子里,我跟大姐说着姐夫吃了那些药以后要注意观察些什么反应。姐夫看着我们俩,一直不说话。我把 他从院子里背到屋里,刚把他放下,他突然说:“我早就知道你会这么有用的,强强。你在我家白吃了那么多年的饭,这下我总算把本钱捞回来了。”他是笑着说 的,我却无比辛酸。我找了个借口走到院子里,眼睛已经潮湿了。我是那样地憎恨着自己的无能。我真的想救他,但我就是倾尽我所有的人力财力,他也是无可救治 了。

他的主治医生是个年轻女子,充满了一些只有病人才会有的乐观。当姐夫的进食量越来越少时,在我大姐的哀求下,这位医生竟然同意考 虑我大姐所说的人工进食管,说那样也许才能保证病人摄取到基本的营养。“别担心,挺简单的一个手术,就是在肚子上开一下刀,”她对我姐夫说。把手术说得象 吃一片止痛药那么容易。我坚决反对,说她疯了,忘记了自己是个医生,而和家属想得差不多。大姐却让我住口。只要姐夫能呼吸,就是他变成了植物人,大姐也不 会放弃的。

大姐和医生走出去以后,姐夫突然抓住了我的手,一向温和甚至怯懦的眼神突然咄咄逼人:“强强,你说我到底还有没有救?”

那样的目光下,我是不能撒谎的。我摇头。

他又复归了往日的安静,半躺在那里,想着什么。

我 大姐是那种一生都在和生活抗争的人,在生死大限面前,她依然旧习不改。在姐夫拒绝了进食管和营养液之后,在主治大夫告诉她已经全无希望的情况下,她还是绝 口不提“死”那个字眼儿。仿佛那样,她就可以躲过那一劫。她不止一次对姐夫说,等明年棒棒考上大学之后,她就会把这个店关了,她要和姐夫一起去旅游。她说 得非常写意,一会儿说他们会到四川峨嵋山上看佛光去,一会儿又说要到陕西去看兵马俑。姐夫每次都是微笑地说:老伴儿,你得自己去了,我到时候就入了土了。 大姐装作没有听见,又说等棒棒结了婚以后,他们老俩口怎么去给棒棒看孩子,姐夫叹口气,又说:我是不想看了,你要去就自己去吧。

这样几次三番,两个人就一直那样玩儿着猫捉老鼠的游戏。直到有一天,大姐又说起了她的旅行计划,这次去的是上海。姐夫突然扭过头对我说:“强强,你去叫个出租来,我要到商店去。”

我问他去干什么,他说:“买一身好料子,做一身好西服,我不能就穿着这身老虎皮入土。”

大姐却说,“做身西服就做身西服吧,要去上海,你还真得有件象样的衣服。”

姐夫突然提高了声音,“你要去上海就和老李家的儿子去吧,我反正到时候就已经死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已经有很多年没听见他们说起那个人的名字了,不禁目瞪口呆地看着姐夫。

大姐勃然大怒,手一挥,把姐夫身边小桌子上的药、水、书,统统扫到地下:“你想死就死好了,你一天到晚死来死去想吓唬谁?你死呀?你怎么到现在还赖着不死?!”

姐夫苦笑着看着她:“你不要再这么骗自己了,我是怕等我死了以后,你活不下去啊。你……”

大姐竟把助听器摘了下来,狠狠地朝姐夫的身上扔了过去。她走到了屋子里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姐夫把头转向我:“你答应我,你会好好照顾她。她要是有一点闪失,你小心你有一天到了那边之后,我踢你的屁股!”

他装得气势汹汹地,但看我的眼睛里却充满了哀求。我使劲地点了点头。

我推着我的自行车走了出来。刚走到大路口上,就听见大姐在后面喊着我的名字。夕阳里的她好象是陷在重重大雾之中,跌跌撞撞地朝我走来。很多年来,我是第一次意识到,象大姐这样一个人,也有不得不屈服的时候。

她问:“真的不行了?”

真的,”我说。

她绝望地看着我。是那种从心灵深处渗透出的彻底无助的绝望。

她抓住我的胳膊,“没有他我怎么办?就真的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

我摇摇头,“没有,大姐。我姐夫是真的不行了,他最多只有一年的时间了。”

她就站在人来人往的路上,痛哭起来。

                  十

我 的有钱的病人却没有大姐和姐夫那样的痛苦。就在那段时间,医院里住进来一个商人。他说他小便时疼痛,也不象以前爽快,怀疑是不是前列腺出了问题。他把病房 当成了旅馆,经常开着车去他的公司。护士们很喜欢他,他总给大家带礼物来。好像大家都知道钟楼街的哪个店是他的,五一路的哪个店又是他的。我有一次听见两 个护士议论他,说他人品很好,不嫖不赌,几乎就和丁医生一样。我听了想笑,不嫖不赌,本来理所当然的事却成了美德。但当我把“几乎”那两个字想了一下时, 却叹了口气。

一天去查房的时候,我见到了那个人。他果真和大家说的一样,没有一点暴发气。他人体型中等,文质彬彬。初谈一下,竟还是 北京某个名校的老毕业生,和我的母校仅有一墙之隔。我们便坐在那儿,谈了一阵北京,学院路,体育场,天气。他问我为什么会离开北京。我说是因为家在这里。 他说他不信,要是因为家的原因,毕业的时候就应该回来。我嘿然不语。

他看了我一阵,很认真地说:“因为女人?”

我点头。

她在太原?”

我说:“不在,跑美国去了。”

他又看了我一阵:“那你怎么不往美国跑,倒跑了回来?”

不回来不行。”

不回来不行?”

是。当时去北京是为她,现在回来也是为她。”

你看,女人有多厉害,”他调侃地说:“到了美国那么远的地方,还是能让你回太原你就不敢留北京。”

病人叫唐凯丰。不是前列腺肥大,而是性病。

那天,我去把消息通知他的时候,他正在病房里看报纸。一个护士走进来说:“唐先生,你刚才出去的时候,你太太来了,问你今天的情况。”

下次她再来,你就说我刚刚死了,”他说,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女孩子象被他特别信任了一下,高兴地跑了。

你们结婚几年了?”我也笑道。

十年,我是她原配,”他的声音里有些讥讽的意思。

现在象你这样的,是人原配的倒有不少,”我说。

他笑:“小伙子,小心你的舌头。”

我又说:“你结婚好像很晚,你们关系还好吧?”

他说,“这和我的病没什么关系吧?”

我坐下来:“有点儿关系,唐先生。你没有前列腺炎,你这么年轻。”

也不年轻了,四十五岁,前列腺那个东西四十岁以后长,好象每年长几毫米吧?”

我笑:“但也不是那么长。那样疯长,还不长成了西红柿。”

他又说:“我有一回在厕所里碰见两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两个人小便的时候都是滴滴答答地,象水龙头坏了关不上似的。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他年轻时尿五百毫升的尿,五秒钟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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