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老来难》这幅画,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在一个德国朋友家里。画上有个跟孔夫子一模一样的老头,周身外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全是哀叹老了以后百病缠身的难处。朋友是个烟鬼,一天二包,她指着画上咳嗽气喘几个字对我说,“这就是将来的我。”那时的我才三十来岁,离画上的种种难与病挺远的,看过后一笑了之。
几十年之后,挺远的事情一下子就忽悠到了眼前,当年挂画的朋友还未来得及老得气喘吁吁就已经作了古,被癌症夺了命。我虽然还算健康,但是先生病了,一人不爽,全家惶惶,家狗都懂看脸色,先生一有不适它立刻赶过来,靠着他舔舔他,竭尽本能安慰他。人老了之后要学的东西太多,不单单是那张“老来难”上所标出的疾病,有不少情形也是你难以预料的,“活到老学到老”这句俗话是人生真谛。退休后可以悠闲早餐、遛狗,没人等你没人催你,人松懈下来懒洋洋的随意,没必要穿戴整齐,衣裤上有污点油渍小事一桩,大家脸上堆笑眼里含光,齐声唱着赞美“退了真好!”但退了的人都是长年工作惯了的,闲下来会感到无聊,无聊是生事的肇端,因而退者的日常总是安排的满满当当,如德国那句老话,“退休的人没有时间”,和中国的“活到老学到老”可以说是一对儿孪生金句。
没过几年悠闲日子,画上的那些哀叹开始蔓延,经常在路上遇到的夕阳红们,一个接一个的褪色,中风的、患癌的、心衰的,要是有几日未见某人,我们心里就打一下鼓,担心出了什么意外。高血压、腰腿疼之类的都不算病,不过是老年征兆而已,一位大夫曾撇嘴说,年过七十吹嘘自己腰腿无恙的都不是实话!我听后一笑,其实这也是积极向上的心态啊,谎言重复一千遍可以变成事实,那么假话重复一千遍为什么不可以变成真话呢,总比整天哀哀怨怨喊疼强吧。德国今天七十岁左右的人都是在和平繁盛时期出生长大的,没受过什么腥风血雨、饥寒交迫的历练,享受时意志强壮,遇难时意志懦弱,一个人一生一世的起伏跌宕冥冥之中早有安排,前面过得太顺,后面自然周折,花无百日红,我经常用此话点拨先生,告诫他怨得越多陷得越深。
大约半年前,曾经的世界足球冠军,贝肯·鲍尔的队友Seeler 先生八十寿辰时接受采访,谈到人不再年轻时用了句老话一言以蔽之,Altwerden ist nicht für Feigling. 这句话我想了又想总不能把它精彩到位的译出,简单直译为“胆小的人承受不起衰老”,我以为这句话就是那幅《老来难》的画外音啊。人老了之后的种种疾病,都需要意志坚挺,那些不愿承认自己腰腿有毛病的,都是意志尚存者,他们的假话里有着含金量。当年足球明星的电视访谈节目一定被不少人看过,好一阵子路上遇到的退休者都在重复这句老话,他们年轻时大概无人想到,人老了之后最需要的竟是勇气,说实在的,我也没想到。退休后的人们之所以把自己安排得满满当当,就是怕闲静下来后,各种病痛纷纷骚扰,但如果他们在忙碌,尤其做着令人高兴的事情时,注意力被分散,不再只关注自己身体信号,可以说忙碌是老人的特效药。
先生的朋友S,年过七十还在一如既往地工作,先生摆着老狐狸嫌葡萄酸的架势撇嘴说,“斯瓦本人不懂什么是休息。”我提醒他说,“看你们几个当年同窗,一个退了之后走于癌症,一个退了之后走于新冠,你自己活于中风,S之所以不肯停,很可能受了你们几个的启发呢。”先生诺诺。退了之后忙碌并不只是为了解闷,怕得是自己无用,不再被需要的感觉是个深洞,专为没有价值的人准备的,掉进去就成了行尸走肉,因而总得为自己制定忙碌目标。年轻时搞出个奋斗目标是荷尔蒙亢奋鼓噪所为,年老时设置目标是荷尔蒙稀松后的补充加固,国内那些所谓的大妈团,忽悠一圈数月,忽悠二圈万里,英姿飒爽精神抖擞,可见出游是一帖最佳补药。老男人没有大妈那般的潇洒咋呼,他们补得轻手轻脚鬼鬼祟祟放不开,这也是为什么男人不如女人寿命长的道理。
前几天我们邻居老太安娜过八十寿辰,她很淡定,跟七十九没什么两样,只是忙坏了她儿子。安娜是意大利人,意大利人妈妈蜜情结非常粘糊,平日里儿子就频繁探望,其他家人也是常来常往,老太太虽然独自生活却不乏亲人的骚扰,这种意大利式的妈妈蜜看得我眼热。寿辰的那天早上,我正陪着家龟散步,安娜的儿子赶到了,从打开的车窗他对我叙说一天的安排,面部表情郑重其事得如同大战临头,原本喜兴事却不见笑容。
“一会儿镇长也要来呢!”
听他提示我想起来,镇上八十、九十寿辰的老人,镇长都会来慰问。
“好,镇长还得给你妈带瓶酒呢。”我小家子气很实惠。
“不止一瓶酒,还打一小旗呢。”他说的非常认真。
我听懵啦,从来没听说过小旗儿的事啊?小旗儿子上面写什么?“80啦,别高兴得太早!”
我这人别的都还行,就是心眼不地道。
好奇的跑回家问先生,是否知道小旗的事?
“我还没活到80呢,我怎么会知道。”
好奇的问街对面84岁的邻居。
“我80那年,得酒一瓶,30元的代购券,还有一封教区主教的恭贺信,小旗不知道。”
“哟,真不少得啊!”我语气有些财迷。
“你以为人家各路人马带着贡品上门是白给的,话里话外都透着期待你的支持,就是捐钱呗。”
“那你捐了多少?”
“我给歌咏队捐了200欧。”
“哇,你真慷慨啊!”我赞美84岁老太。
“你哪儿知道,我那还算小气的呢!”
德国人的捐钱情结的确不小,但近些年来不那么时髦了。好奇心满足了,我开始日常做事,先生仍旧坐在外面读报,我再次回到家里时,先生笑得很开心,但不是因为见到我。
“你没听见,刚才安娜的儿子跟她急啊!”
“?”
“安娜门外桌上放了个纸条,写着‘我去修脚’,她儿子气急败坏跟她喊,‘人家镇长说到就到,你却要去修脚,你啥也别修,踏踏实实等镇长……”
我止不住地大笑,安娜真是好样的!
好几天了,见到安娜就止不住拿修脚一事打趣,夸她有派,听到称赞她不反对,但脸上表情迷惑,昨天傍晚我正忙着覆盖蔬菜,今年雨水猛 蜗牛猖獗,它们见缝插针,插进去就把菜吃个精光,因而平添了许多劳作。安娜走过来观看、闲话,她认真地问我,老提修脚到底什么意思?听我说了原委她高声道:
“那纸条不是我留的,那是楼下老太太写的,我要修脚也不在这儿啊,我上弗莱堡修去!”
瞧,她还看不上小镇的修脚队伍,越老心气越高啊!她还告诉我,生日那天真是劳心,闹闹哄哄的又累又乏,很是烦恼。我则告诉她,要是我能活到80,那天肯定去修脚,当然,也不会忘记给镇长留条,“Ich bin bei Fußpflege”。
19. 06. 24
去年今日,安娜80,修脚的趣事让我芳心大动,因此有此文。然而无人料到,半年后安娜竟一睡不起,所有人被她打了个趔趄,受了震动后我又写下《空缺与阴影》,与安娜的缘分尽在2篇文字里。
今日,为了缘分,
把安娜从另一个世界拽回来一小会儿吧。
07,06,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