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朴:看世界、看历史、看生活、看人物

王成朴,一个带着北大八十年代烙印的人,在这个世界上细心和真心地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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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大明的鸡腿

(2025-02-10 19:32:06) 下一个

我在美国一个乡下的大学读研究生时,每年秋天开着破车,帮着学生会接中国大陆来的新生。我专门负责接北大来的男同学。一次接了一个原来就认识的同届北大同学丁大明。他很瘦,比在北大时瘦很多。带着深度眼镜,就显得更瘦。丁大明说他得到奖学金后在国内侨属证办得太坎坷,把人折腾瘦了一圈。

接来丁大明先在我那打地铺,我还要教他做饭。他从来没有做过饭,而且马上要考资格考试,没有时间,如何炒菜是不能教了。煮鸡蛋和凉拌西红柿和拍黄瓜之外,我买了一板两打的便宜鸡腿,用刀划过,用酱拌上,在冰箱冷藏室里腌一夜,然后用锡纸两个两个地包好,再冷冻。这样要吃时从冰箱冷冻室里拎出两个来,直接烤就成了。我全程示范了一下,他一口气吃了四个,赞不绝口。下次与我去购物,看到19c一磅的降价鸡腿,他一下要买五板,每板就是24个!我怎么劝阻都不成。那天丁大明的宿舍等到了,120个包好锡纸的鸡腿把几乎把整个冷藏室都塞满了。

那一段时间我想当书呆子,天天早起晚归,几乎不和大家接触。和丁大明,也只是在黑灯瞎火的路上遇见两次。他更瘦了,说鸡腿还没有吃完,不过已经到了看到大雁就闻到鸡屎的地步。

留学的生活是忙碌和寂寞的。我那时在宿舍里往北京的家里打电话,要一美元多一分钟。每次往北京家里打电话两边先打好草稿,掐住时间尽快说完;打电话主要是为了听听对方的声音。第一次我从旁人那听见我妈有了北大的电子邮件,赶快发了个问候,没有等到下次打电话事先约好。结果我妈用她那时在北大教书的两个月的工资拿到一个Hello。原因是电子邮件这个新鲜事物太新鲜,让在北大勺园的邮局截住了,并告诉我家有美国来的急电,让我妈以为我在这边出了什么大事。那时还没有互联网,国内邮局仍按国际电报的方法数单词收钱,原始电子邮件抬头可是有一大堆路由地址啊。我每天半夜回宿舍,只能在热饭菜时,和总趴在那做作业的印度寓友聊两句,还不敢大声。周末大家忙着补觉,做作业,锻炼,或者去打工,我和别人说话最多的时候一般是在洗衣房里等衣服洗好的那十几分钟。

这样的生活里最寂寞的其实是精神。那时电脑还不能输入和显示中文,没有任何中文环境,除了那个我仍然不敢看的红字题头的《人民日报》。同学从国内带来的几本闲书和古典文学,让大家都快翻烂了。我来美国太决断,一本闲书都没带。丁大明带的几本文艺书,都让我当接人的辛苦费收走先看。我那时还不知道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有个东亚图书馆,和纽约中国城的正经中文书店“世界书局”并不在中国城里,而是自己去纽约中国城瞎找书店。其实纽约中国城里没有什么真的书店,都是狭小的黑铺子,门口坐着老板,用猥亵的目光打量着每一个进去的人。铺子一半卖给死人烧的黄纸烟花冥钱,另一半就是色情杂志和武侠。这两个方面的文字合起来在同一个阴暗狭小的空间里一块卖,给人一种不生不死的奇怪感觉。第一次我只在角落里找到一本《老残游记》,高兴坏了,赶快买下来,一面奇怪这本书为什么会流落到此。揣着这本书,走在异国的街上—-那时纽约很破败肮脏,街上好多垃圾,也不安全—-心里很感到很陌生,也有些害怕,一下想到我不就是手里这本书吗!

丁大明大概也是同样寂寞,一次在路上听我说长周末要去纽约,马上就要跟我一块去。这是他第一次在国外出门,他拿个小本子,记了一路的注意事项。我带着他在纽约中国城的一个小馆子吃饭,终于不吃烤鸡腿了,丁大明摘下眼镜,放下小本本,闭起眼睛,细嚼慢咽,很享受的样子。那天我们在纽约街头东看西看,一边开着玩笑,很像时光回溯,让我们变回了那两个在北大校园里的无拘无束的少年。因为那天晚上我还要去新泽西和几个远道来的中学同学打地铺,我把丁大明带到火车站门口,自己去坐长途车。可没有想到因为火车站太大,他还是在纪念马丁路德金的周末,被一个黑人骗到僻静处抢了,包括他的外套,和那个小本本;也不知那个抢劫者要那个写满中文的小本本去干什么。幸亏丁大明的来回车票放在内衣兜里了,他还能恓恓遑遑地坐车回到在乡下的大学。

这次出游一个月后,我事后才在学生宿舍听到一个旧的大新闻:我接来的那位仁兄丁大明,进课题组的第一天,就和组里一个年龄比他还小的来自科大的师姐好了,一个星期就领证结婚。我那时没有见过他的新婚妻子,别的同学说很不错。但我老是无端地觉得丁大明这么快就结婚,是想找个做饭的。

那时在美国的留学生各个都很用功,真的是心无旁贷。学生间很少打牌什么的。一方面,大家都穷,没有谁有信用卡,有时间好多人要去打工。另一方面,那时天安门广场的硝烟刚散不久,祖国是回不去的,大家都要安身立命。我刚到学校时,住的宿舍不能做饭,有几次因为学业而回去晚了,包伙的食堂关了,就到旁边的机器上买一包75c的零食熬一夜。因为大家每个人都很忙碌和孤独,而一个人不再觉得忙碌和孤独吧。若干年后,当我一个人站在深夜的大海边,突然觉得我刚到美国时求学所体验过的孤独回来了。身边一无所有,抬头却是满天星斗;在饥渴中,有时人真的是会享受和坚持孤独的。

半年以后,我才在路上再一次遇到丁大明,又是在黑灯瞎火的路上。借着冬天的月光,丁大明更瘦了,脸色苍白,说他刚考过资格考试,同时要做科研,还要按照夫人的经验,开始自费选学计算机课—-他夫人已经在学计算机的几大重头课。所以他现在睡眠严重不足,很累。我们一路聊了聊,各道辛苦。分手时,我恭维他一下:“至少现在,你小子有人给你做饭了。”

丁大明长长地叹了口气,才说:“唉,不是,我现在要给两个人做饭了。”

成朴,2016年1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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