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让我们回到山丘树丛里窜来窜去的是接下来不久的69年“反苏备战”。珍宝岛事件后,校门口的宣传栏上张贴出苏联远东以及日本海岛轰炸大连的飞行图和所需的飞行时间,以及近代战争史上发生突然袭击事件的警示文字。学校和家家户户的窗户这时都贴上了“米”字纸条来加强玻璃对抗爆炸的冲击。离我们家一站远的斯大林广场上那座高大的苏军铜像曾一度被革命群众推倒。紧张的气氛中,工宣队派人来到班级给我们讲解苏军的各型坦克的性能,以及建立防坦克壕沟所需要的挖掘尺寸。听介绍苏军一种轻型坦克竟能1小时跑90里,我想怎么比市内跑的汽车还快,有些吃惊,但心中并不畏惧。大概看打坦克也指望不上我们这些低年级学生,工宣队把我们从教室拉了出来,到山丘树林里训练我们成为电影《小兵张嘎》中的张嘎子。
这所学校之所以曾被叫做松山小学,应该是因为校园与大连劳动公园的后山之间有一大片松林。我们被带到这里开始学习如何传送情报。没有羊能让我们像张嘎子那样将鸡毛信藏到羊屁股里,我们只能在树干上和草丛中做文章。当然电影中的鸡毛信在这里是简单的纸条信。松林里,孩子们分散开来,一本正经地玩着藏情报和取情报的游戏。这可比读书好玩多了,大家都很投入。丘陵的丛林会让小孩子们迷路,这难不倒三岁幼儿园时就能记路的我。我藏情报心细,取情报观察敏锐,爬山速度也快,加上木棍打击的军训上我抗打不怕疼,一时竟让我在小伙伴们前自吹自擂,认为是块这方面的料。
之外,我们还在这丘陵里挖防空洞。后又被带到火车站前的青泥洼桥区域(今天的大连地下商城火车站前一角)挖地下防空洞。青泥洼桥区域的地面虽然是建城时人工填出来的,但碰上地下岩石时挖起来也不轻松,而且还有头顶滴水和地下积水的困扰。
尽管“准备打仗”的气氛紧张,日常中革命群众欢迎“最高指示”发表的热情不受影响。一系列的最高指示中最有缘进入到我们切身生活的是那首:“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老师吓唬要将学年里调皮不听话的学生集中办学习班。调皮不听话的学生多来自劳苦家庭,工宣队是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不过这条最高指示,当时的确是冲着在革命派大联合中那部分不听话的造反派头头们来的,但很快也冲入了千家万户。
文革中我们下一两届的学龄儿童开始都是被安排入学街道办的“抗大小学”的,这样工宣队也进驻到了街道。曾经送过我孔雀鱼的那位小伙伴经常混迹在街道的工宣队中,还带我参加过一次活动。为了落实“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的最高指示,工宣队晚上会带上街道的几位革命群众,挨家挨户敲门,检查各家办学习班读红宝书的情况。我的这位小伙伴也在这革命群众中。每当这时我都紧张。听到敲门声后第一件事就是赶紧点亮家里的厕所灯,让人从厕所门上的磨光玻璃窗穿过的灯光误认为厕所里有人。那时我父亲被抓进了单位的“牛棚”,我可不能让他知道。见到小伙伴换成一副阶级斗争的脸在前面开路进来,我故作镇定和他点个头,他淡淡地回我一个示意,然后放开孩童腔大声道:“最高指示: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话音落下,身后的几位带着袖标、进门也没自我介绍的大人立马走向桌前,查看我们的“接旨”情况。之后,他们到下一家继续宣旨。我的采用厕所灯光救爸爸不在家的场,还好,白天相见虽然会牛气一番的这位小伙伴,事后从来没有提出过我爸不在场的疑问。
那时我们整个科学院家属楼几乎家家被抄,不少人进了造反派安排给牛鬼蛇神们居住的“牛棚”。只是因为关上门的门洞让隐私能隐起来,外人不了解情况。不像住小洋楼的,出点事便会满城风雨。我们楼唯一外露风声的只有一家,住我家对门的“周扒皮”的后人,当时不懂事的我也跟着在大街上如此地叫过对门的和我都差一岁的姐妹俩。班上我们同一栋楼的六位同学,都是“未敢翻身已碰头”,谁也不会在班里说出这种事儿来。一位楼上也曾同一个幼儿园的女同学,一同放学回家时亲眼看到我家被抄,没在班级透露半点风声。她那当行政干部的父亲的情况更严重。
我父亲的这场风风雨雨,很大程度上归罪于这么件单一史案:抗战期间国民党统治下的两广中学生,在并没有事先征问本人意愿的情况下,被全体加入了从不活动的三青团。操盘手是蒋经国。如果有生之年有机会站到他的墓前,我要问问他:何以为了一己私心,操弄广大无辜的青年学生成为自己的政治资本,去图谋自己在国民党的党团合并中可由一个团的头一步升迁至其党的核心?它害了我父亲和我们家二十多年,也害得我们的领袖一直到他老人家去世都始终对这一大批两广出来的读书人耿耿于怀,就连我父亲这样劳动人民出身且大学时还加入地下党的人都不放过!
最终对家父还是有位同学产生了怀疑。在一次班级校外活动中,那位我们小伙伴的头和我并肩一起坐在一处马路沿上。他突然两眼盯着我,说科学院有张揭发参加反动三青团的大字报,他说出我爸的名字。看样子他是特意记下来的。我马上否认,不客气地说:“同姓的人多着呢。”他亦没再追问。自始至终,除了同一单位家属楼的,没有其他同学知道这个“秘密”。
本人不是个撒谎的人。那时还没有听闻林副统帅的“不说假话办不成大事”的建言,小小的我只是模模糊糊地悟出了相同之道。虽然我不是为了去办大事,只是为了保命,但保命也可以说是件大事呀!只不过这之中,我仅是无奈且被动地使用了这个道,而非像骗子们那样积极主动而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