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五月,徐二终于来到了美国著名的山城——昔日的钢铁之都宾夕法尼亚州的匹兹堡。同年七月,杰夫·贝佐斯的Cadabra(后来改名为Amazon)在西雅图的车库中开张。九五年五月的中国重庆,依旧是春雾茫茫。观音桥进城的唯一道路,穿过嘉临江大桥,绕过枇杷山,最终通向解放碑。那时的南坪长江大桥还是联接市区和南岸的主要通道,城市里没有轻轨,也没有飞驰的私家车,只有稀疏的公交车和缓慢前行的人群。
徐二的老友周华一早从道角出发,辗转四次公交车,足足用了三个小时来到观音桥送别。道角,那个远离主城区的偏僻工厂区与农田,正如他们的青春,一去不复返。一路上,细雨忽然从天而降,打湿了车窗。凉意顺着空气蔓延到车内,徐二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手背轻轻碰到了周华的手。周华察觉到了,靠近他说:“你怎么冷得发抖?”他的语气里透着几分关心和不舍。两人都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让周华的体温从他贴近的白衬衫前胸传递到徐二的后背,像是要把离别的寒冷驱散一些。
徐二和周华是从初中到大学的铁哥们,友情深厚。而前面不远处,徐二的妻子徐真抱着他们四岁的女儿月月,哼唱着那首《黄土高坡》。徐真是周华的表妹,初见徐二时,两人都还是青春年少,对爱情一无所知。
那时是七七年,刘心武的小说《爱情的位置》刚刚发表,十几岁的徐二第一次从收音机里听到了“爱情”两个字。他以为自己无意中收到了台湾的敌台,心中慌乱不已,赶紧关掉收音机,心里还忐忑不安地跑去问姐姐徐晴。徐晴一听笑了:“你这小收音机,大白天的哪能收到敌台?”然后,她随手打开了收音机,里面正好是播音员的声音:“这里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刚才播放的是刘心武的小说《爱情的位置》。”徐晴从此笑话弟弟的无知,而那一刻的尴尬与青春的懵懂,成了徐二记忆深处的一个片段。
当飞机缓缓降落在匹兹堡国际机场时,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刻。徐二透过窗户,看着金发碧眼的陌生人们匆匆而行,内心涌动着无法言说的兴奋与不安。希望与恐惧,激动与茫然,都在与姐姐徐晴的拥抱中化作了一股暖流,直达心底。
姐夫潘勇紧紧握了一下他的手,“Welcome to Pittsburgh,” 他笑着说。潘勇曾是徐二的高中学长,也是市里的高考状元。此刻的他,正在匹兹堡大学攻读物理学博士,身上承载着家族的荣耀与期望。潘勇的父亲早年留学苏联,后来成为湖北大学经济系的教授,撰写了几本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的教材。然而,这样一个曾经辉煌的知识分子,却在文革中备受煎熬。八十年代初,潘勇的父亲因肺癌去世,这给潘勇的成长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潘父去世后,母亲将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潘勇身上。潘勇自此从少年时的胖子逐渐变成了沉默而敏锐的青年。他的聪慧与压抑交织在一起,形成了复杂的性格。徐爷曾在家里说,潘勇的面相看起来不是个善主。这话曾被大家一笑而过,直到多年后,徐二才隐隐觉得爷爷的话也许有些道理,但到底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至今仍难以定义。
回忆起徐爷去世的那天,徐二正在工厂里作全面质量管理的汇报。当时,工厂上下都知道徐二这个年轻有为的小科长。他是工厂中的中流砥柱,多次为工厂制定规章制度,组织全厂的干部培训。那次汇报,他刚赢得满堂掌声,胡秘书便匆匆赶来,递给他一张加急电报:“您爷爷出车祸了……”
徐二那时手里还攥着汇报的稿子,掌声和荣誉瞬间变得遥远而模糊。他没有想到,自己的人生从此将被这一个个突如其来的变故推向更远的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