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资料
正文

《烟集悲歌》——脱北故事 第四十一章

(2025-08-06 00:41:29) 下一个

41我的旧时光之十一

2013年11月18日星期一

今天是星期一,天气晴。因为昨天那场暴雪,今天整座城市的交通都瘫痪了。听说连高速、铁路以及机场也全部封路、停运和停飞,学校也停课了。早上看新闻,这才知道原来不止延吉,是整个东北地区暴雪,均受了不同程度的影响。在去上班的路上,沿途看到的景象十分欢乐和有趣,人们拿着各式工具在雪地里寻找自己的爱车,好不容易挖出一辆,不是;再辛苦挖出一辆,又不是。不过,大家没有因为是这样的结果就生气,反而笑得嘻嘻哈哈。我的车在冬天和天气不好时会放在自家车库里,有幸避免了一次被大雪掩埋的惨剧,可因为家门前马路上的雪还没有及时清理,我无法开车上班了,所以今天迟到了。好在没什么关系,今天所有的人都迟到了,大家碰面时都在谈论暴雪的事。因为暴雪的关系,医院里没什么患者。

继续写延喜的故事。我将延喜抱进教堂后,嘱咐教堂里的兄弟姐妹们帮我暂时照看一下,我必须得回趟医院才行。延喜需要治疗,她的身上有数不清大大小小的伤口,尤其卷发棒烫伤十分严重。走之前,我特意检查了一下那些伤口,需要缝合的地方就多达十几处,边贞爱那个女人真是太狠毒了。

为保证教堂里脱北者们的安全,这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任何人都不可以泄露教堂的具体地理位置,也不允许向任何人提及。所以,我们来教堂时向来谨慎小心,即使是打出租车,也是在即将要抵达教堂时便会下车,然后需要徒步一段路才能到教堂。这次也一样,我从医院里取完医疗药物和手术工具包,下了出租车后,我背着医药箱徒步向教堂的方向走去,可能是心里太过着急了,我始终担心着延喜,所以一门心思地只想快点走,于是便忽略了周围。身边突然冲过来一群人将我围堵,在我还没明白发生什么事时,人就被敲晕了。

等我醒来时(是被疼醒的),人是被吊在半空中的,就像吊着一头待分割的猪肉一样,两条胳膊被捆绑在一起,醒来的那一刻我的肩膀和手腕疼得像被撕开了一样,好在我的脚下还可以勉强踩着一只短腿塑料凳子。即使这样,我的两条胳膊也是巨痛无比。在那一刻,我有点恍惚,迷迷瞪瞪地观察了一下周围,发现这里是一间废弃很久的屠宰场,房间里从天花板延伸下来的一个个生了锈的金属钩子令我恐惧。我有些惊恐地看着这些一个个表情冷漠的陌生人,心想自己这是被绑架了吗?假设真的被绑架也不应该是我这种普通人啊,我没钱没背景的,难道遇到了变态的人?有着反社会人格的那种施虐狂?只为了杀人取乐吗?正在我胡思乱想之际,有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边低头点着香烟边从人堆里慢悠悠地晃了出来,因为戴着墨镜,我并不知道他的长相。但他身材魁梧,脸部线条僵硬,一看就不是一般人。他踱着步子来到我面前,先是360度转了转脑袋,那情形好像是他的脖子痛似的,然后才冷着声音开口问我东西在哪?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了一句你是谁。

他沉默两秒,深深吸了一口香烟,故意将烟雾吐在我的脸上,我被呛得咳嗽了两下。他再次开口还是那句话,问我东西在哪?我盯着他那副黑乎乎的眼镜片,想看清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闻着令人恶心的烟草味儿,心突突地一阵乱跳。我不知道对方想要什么?也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更不知道对方是怎样的一群人?但就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我自己陷入了危险之中。可是此时的延喜正受着伤呢,还在教堂里等着我去治疗,我不能留在这里啊!为了尽快逃离这里,我只好耐着性子问是什么东西?结果对方吐了一口烟雾后依然是那句话,东西在哪?这下我冒火了,没了好脾气,恼着声音对他大吼道,到底是他妈的什么东西?你得告诉我啊!混蛋!不然我怎么知道在哪里?那人见我发了脾气,终于摘下了眼镜,露出了一对不大不小的丹凤眼。我现在还记得那副冷冰冰,不带一丝感情的眼神。可惜我当年没有估算过那人的年纪,只隐约记得那对眼睛,现在想想好像和成允在年龄相仿。他俯了俯身子凑近我的脸,将还在燃烧的烟头按在了我的胸口上,又一字一句的问我东西在哪?我疼得惨叫一声,额头顿时冒汗了,不知道为什么,那人冰冷的眼神令我恐惧和害怕,我整个人开始发抖了,但我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而发抖还是因为疼痛而发抖。

我喘息了几口气,又本能地用余光扫了扫周围,差不多不下十位,我明显处于弱势啊!不去配合的话,自己必然是死定了。我压着心中的恐惧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问,你们到底想要什么呢?好歹告诉我,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们啊!还有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呢?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要钱没钱的的那种小人物,除了一条命,我什么也没有啊!那人听完我的话后皱了皱眉毛,脸色变得相当难看。显然有点不耐烦,一脚踹翻了凳子,于是我真就变成了一只待分割的猪肉了。凳子被踹翻的同时,我感觉到整个人又像被拉升了上去,这过程没有亲身经历的人真的是很难想象那种痛苦,整个身体好像被撕裂了,像五马分尸了一般剧痛无比。这种疼痛让我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直接昏厥过去。他抽出一根未点燃的香烟,将香烟倒过来在香烟盒上敲着香烟过滤嘴,稍微仰头看了看我,依然用那冰冷的声音问了我一句:东西在哪?

 

2013年11月19日星期二

今天是星期二,天气晴。暴雪过后的这两天始终万里晴空,天蓝得不像话。那雪落入凡间后还没有被尘垢污染,干净得就像置身在天堂一般。如果这个世界可以永远这样纯净该有多好!

我穿上厚厚的羽绒服,戴上毛线帽,又一个人静静地去踏雪了。清晨更加安静,习惯早起的人们才会像我一样一年四季准时起床。这样寒冷的天气没有人喜欢出来乱逛,唯有买菜的人,我可以完全沉浸在大雪构建的白色世界里,去感受这份难得的静寂之晨。这雪啊,我无论怎样都是爱不够的,那么深切而强烈,好像永远都与它处在热恋中。家附近的这片林子已经数不清来过多少次了,但我只会在秋天落叶和下雪时来这里,大概是因为喜欢脚踩雪地的声音,进而也逐渐喜欢上了脚踩落叶的声音,虽然我并不知道它们彼此之间有什么联系。也许是“嘎吱嘎吱”和“沙沙沙沙”这两种声音传进我的耳鼓演变成了另外一种声音,是我哪怕撕破喉咙都呐喊不出来的欲望之声,那是对自由的渴切呼唤。我发现自己终其一生所追求的都是自由,却始终被束缚着,不是被那该死的命运,就是被那该死的感情和责任。人,真的是这样,活得越久越发现这世界的肮脏、丑陋和不公,越觉得人的力量太过渺小和可悲,哪怕想要一点点改变也是难如登天。延喜对自由的渴望让她想成为风,她对风的认知和理解是自由、勇敢、顽强和无所畏惧,哪怕天崩地裂也挡不住风的前行。

我张开双臂躺在雪地上对着蓝蓝的天空发呆。然后,再闭上双眼,呼吸着被雪过滤后的新鲜空气,除了那慑人的寒冷外,耳边忽然飘过来一丝丝的风声。是风哎,那会不会是延喜呢?我不着边际地想着,竟然真就睁开眼睛傻乎乎地对着空气问:“是你吗?延喜。”

问完后,我立马觉得自己愚蠢得可以。哪怕延喜她真的变成了一缕风,也不会来到我身边,因为她应该是恨我的啊!我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感到心酸,也觉得可耻,真的是太不要脸了!

东西在哪?东西在哪?东西在哪?反反复复地问我东西在哪?那个眼神冰冷的男人好像只会这一句话,这真让我崩溃和绝望!我急得直“跳脚”,恨不得大哭,因为太委屈了,被莫名其妙的人问莫名其妙的事,任谁都会抓狂吧!我的耐性被磨光了,忍着肢体上被不断撕扯的疼痛大声地对他们狂喊道,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你们到底想要什么鬼东西?啊……操!是钱吗?我没有!是黄金吗?我操!我他妈的更没有!是要我拉的屎吗?啊!是屎吗?你们这群操蛋东西!我的屎在马桶里!那东西在马桶里!去马桶里找吧!这回答你们满意了吗?你们这群狗东西!啊……操!到底是他妈的想要什么啊?你们这群精神病!啊……操!能不能先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啊!然后我再回答你在哪!你是复读机吗?啊……操!你是复读机吗?只会这一句,东西在哪?东西在哪?东西在哪?但我的这些乱喊乱叫乱骂只换来一顿暴打,其中一个男人解开腰间的皮带对我的身体一下紧接着一下地抽下来,那么凶狠不留情面,只一会儿我就皮开肉绽了,衣服变成了破布条。

绳索缓缓而下,我被放下来了,变成了一堆烂肉直接摔在了地面上,我疼得连吭一声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剩下了受伤的肌肉在那不由自主地抽搐着。我可以忍着疼痛不去呻吟,却控制不了自己身体肌肉的抽搐,那是神经系统在绝望地哀嚎。那人抽着香烟,吐着烟雾,对着我蹲了下来,眼睛冷冰冰地看向我,还是那句该死透顶的话,东西在哪?我已经麻木了,对他的问话无动于衷,反正不管我说什么都没有任何意义。这是一群亡命徒,不怕死,也不怕出人命,我当时的想法是自己大概率会死在这里,因为他们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我瘫在那里一动不动,有些悲哀地想,金南修是因为一句“东西在哪?”没有回答出来而死掉的,像开玩笑一样的死法,真是太滑稽了。你看,那人见我没有回答,吐出一口烟雾后,还是那句毫无悬念的话,东西在哪?我没有回答,也没有反应,只呆愣愣地看着他。那人再一次将烟头按在了我的身上,只不过,这一次他是将烟头塞进了我绽开的肌肉里。我疼得撕心裂肺,天旋地转,眼前一阵黑一阵白。上辈子我一定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不然今生怎么会遭受如此劫难?我悲苦地想着,疼痛已经让我有些意识迷糊了。那人继续拿出一根香烟点然吸着,在我面前喷云吐雾,见他又吸起烟来,我竟然本能地恐惧起来,身体向后缩。那人接连将两根烟头都按在我身上,所以可以想象接下来这根烟头也会不出意外地又一次按在我的伤口之上。

吐了一口烟雾,他还是重复了不下百次的那句话,东西在哪?我“扑哧”一声轻轻地笑了,吃力地反问他一句,你们是在玩随机杀人者游戏吗?说完,我疼得倒吸了一口气,身体上这种烧灼般的剧痛让我完全放弃了抵抗,认栽了。于是,我又对他说,干脆把我的命拿去吧。那人听完我的话后很仔细地看了看我,忽然叹息了一声。这次,他没有将烟头按在我的身上,而是丢在了地上,他终于说了一句别的话,放了他吧,他不知道东西在哪。然后,他站了起来,吩咐手下蒙上我的眼睛,将我丢进了后备箱里。一路颠簸后,又将我丢在了绑架我的地方。离开之前,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突然对我说道,好好照顾延喜,她是个苦命的孩子,本来她不属于你,但她选择了你。

我听到车子离去的声音,吃力地拉下了蒙在眼睛上的黑布条,发现医药箱还躺在那里。此时,夜已经很深很深了,月光亮如晨曦,然而我的心情却悲凉如水。

回到教堂时,具牧师见到我这副狼狈模样吓了一跳,紧着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一个字也不想说,却又不能不解释,只好敷衍了一句说遇到抢劫的了,然后问延喜现在怎么样了?他说还好,只是一直在喊痛。我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口,因为我知道我的伤口虽然疼痛难忍,但都是些皮外伤,延喜的不一样。我向具牧师要了一件干净的衬衫,将带血的换下来扔掉,忍着剧痛来到延喜身边。从开始治疗到结束,我全程摆着一张臭脸,始终一声不吭。我身体上的一条条伤口在慢慢往外渗血,很快便将新换上的衬衫染红了,延喜见到我的惨样虽然也是吃惊不小,本来就惨白的小脸因为我的关系变得更加惨白,可是我的坏情绪使她暂时不敢追问我原因。直到我为她处置完后,她才鼓起勇气问我是不是因为边贞爱受的伤?她这样问也对,因为我从边贞爱手里救她出来时人是昏迷的状态,我身上的伤口确实会让她误会是因为边贞爱。

然后她就开始解释说边贞爱接触我们是有目的的,那个女人想知道教堂的地理位置。最初她只是请求延喜带她来教堂,说想来教堂跟着大家一起生活,仅仅是因为她一时有些犹豫,就惹恼了对方,招来一顿暴打。对方逼她说出教堂的地址以及里面有多少脱北者,她觉得事有蹊跷,就什么也没说。后来更是威胁她说要将她拖回边境线,还将她扎晕。听到这个骇然的消息,我和具牧师都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当然也十分震惊和后怕,加上刚刚我也遭到了一群陌生人的绑架殴打和盘问,内心更是充满恐惧和窝火。具牧师对边贞爱没什么印象,哪怕两人有过短暂的接触,他依然想不起来那女人的模样。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也不相信我刚刚对自己身上伤口的解释,认为我对他有所隐瞒,但也尊重我的不解释,没有再追问下去。不过,他觉得无论如何我们是不能留在教堂的,必须得离开才行。他担心我们会给大家带来麻烦。我眼睛看着遍体鳞伤的延喜,听着具牧师严肃且严重的话,不知道哪个点触发到了我,我突然情绪失控地摇着她的肩膀,对她的脑袋冒火地大吼大叫起来,问她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追杀你?曹老师为什么会死?孔英淑为什么会死?自己弄得满身伤痕还不算,现在就连我也跟着遭殃!我略带指责和埋怨的话,以及因愤怒而有些狰狞的脸把延喜吓坏了,她哆嗦着身体捂脸直哭,具牧师及时拉开了我。

权衡利弊后,我在南丰里寻找到了一座木屋。那是之前的主人看山时建的,据说以前在那里养蚕,后来不养了,木屋也就不再住了。木屋依山而建,周围全是柞树,唯有木屋前有一棵古老的杜鹃树。我找到木屋的主人后,出价买下了它,买下这座木屋后,我再也没有积蓄了,钱都花光了,我连买被子买洗漱用品的钱都没有了。

好在那时候有具牧师帮忙,他买来了那些东西亲自给送到了这里,离走时还给了我一沓钱,顺便告诉我可能有段时间不能见面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要带着几个脱北者越边境线去往韩国,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如果不出什么意外,大概半年后回来。东西我收,钱实在是……我说什么也不要,教堂也是靠捐赠运营的。但是具牧师的一番话让我决定收下了这笔钱,他说这是你应得的,你和曹医生始终为教堂里的兄弟姐妹们免费治病,如今延喜落难,你有困难,我也代表他们帮助你一次吧!

但是,延喜还没有机会住进来,人就在医院宿舍失踪了。不能再回到那个小平房,也不能去住教堂,我只好将她带到医院宿舍暂住几天。好在大家都知道延喜是曹老师的女儿,得知我们的遭遇大多都是同情的,所以我提议借住宿舍一段时间领导也没反对,甚至还允许延喜在医院食堂吃白食。可是当我将木屋里一切收拾妥当,再去医院宿舍接她时却发现她不见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我遍寻了延吉的大街小巷,甚至回到曾经租住的区域寻找,依然一无所获。那之后,我有将近半年的时间一直在寻找她,还不顾危险越境去了北朝鲜。因为那时候我坚信她失踪和边贞爱有关,一定是她把延喜抓走并遣送回了北朝鲜,不然她不会不回医院宿舍,更加不会不与我联系。

我只猜对了一半,延喜是被边贞爱抓走的没错,但将其带离医院宿舍的人却是美姬。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件事。美姬谎称是我的远房表妹,将她骗至医院外丢下,让边贞爱拖走了她。

 

[ 打印 ]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