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珍藏爱情
对于他来说,青春很像是四季的轮回交替,不断地重复着,重复着……当脸上有了皱纹,头发变得花白,他很想问西里一句:好些年不见,你还好吗?
是的,他常常会这样想,如果他与西里还有见面的可能,那他一定会这样问她。他可以想象得出自己看到她后会有多么的吃惊,也许还会愤怒,毕竟当年她的离开给他造成很大的影响。那么她呢?她看到他后会怎样呢?会激动得哭吗?印象中,她不是个爱哭的女人。可这么久没见,双方的容颜都已改变,她起码会很感慨吧!但他知道,即使她真的哭了,也不会不顾形象地号啕大哭,那不是她的性格。
梦里,她还是那么美、那么迷人、喜欢把心事藏起来,不让他知道。而现实中,从年龄推算她已经不年轻了,一定和他一样也有皱纹了吧!也有白发了吧!过了更年期的她应该也发福了吧!还有,一定和他一样也结婚了,有了孩子,此时此刻,也许她正与家人其乐融融吧!
什么才是人生哪!有句成语再贴切不过——人生如戏。不错,在他与她见过面后,他切身体会了一把。只是,他想过无数次和她见面的地点,山东、北京抑或是诺敏河,唯独没想过会是四川。
那年,四川汶川地震,他前去支援,在救援即将结束的前几天,他遇见了西里。那个晚上,贺军又带回一批新伤员,卡车后面还跟来一辆面包车和中型货车。贺军告诉他,这次的伤员里有几名是志愿者,他们都伤得不轻。一听是志愿者,他的心一下子对他们敬佩起来!要知道,此时四川还是地震频发时期,能来这里帮助灾区人民也是需要勇气和胆量的!所以他在治疗志愿者时就免不了多说几句,问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好了之后要不要回去?
他们说,自己是从秦皇岛过来的,是自发组织的队伍,互相都不认识,一共十名志愿者,只有一名女同志。地震第二天他们就来了,总共带来近五十万元的救援物资和食品,沿途看到灾民他们就发放帐篷和食物。他们除了一辆面包车外,还有一辆装载救援物资的货车。地震时,面包车后面被砸扁了,万幸没有人员死亡,这是比较幸运的事。
贺军自己也受伤了,背上有三道深深的伤口,是在掩护伤员躲避地震时不小心被划伤的。那惜见到那三条绽开的血口,人吓得够呛,脸都跟着白了,忙把他找来,让他去看看贺军的伤势。
他为贺军处理了一下,又打了破伤风针。那惜在一旁紧紧地拽着贺军的衣角,始终没有松开手,眨巴的眼睛里全是心疼的泪水。
贺军故意咧开嘴笑着,说没事,这点伤对于军人来讲不要紧。可是贺军嘴里的不要紧很快就变成了要紧,人开始发烧了,高达四十一度。那惜开始慌了,治疗棚里药品有限,他们必须得把贺军转出去才行。
他向上级请示之后,部队很快派出一架小型直升飞机将贺军转走。看着那惜依依不舍的样子,他知道那种感觉,她是不放心贺军。想到这里,他走过去按住那惜的肩膀,关心地问了句:
“没事吧!”
那惜坚强地对他摇摇头,说没事,自己可以挺过去。那晚,看着那惜因为过分担心贺军的安危抹了一个晚上的泪水,他也想起了家人。远在黑龙江的妻子一定也担心他担心得要死,打来四川那天起,他只给温馨打过一个平安电话,之后再没联系过。
其实,即使是打电话也完全打不通,移动手机在这里根本就没有信号。他想,温馨一定已经给自己打过无数次电话了,听到肓音后,心里一定非常焦急。可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也很想给温馨一个电话,哪怕只是一句“我平安”的话。
当然,如果电话可以幸运地接通,他也不敢告诉温馨太多关于自己在四川灾区工作的事。关键是怕她瞎想,担心他。他现在所处的环境里没水、没电、还余震不断,他们医疗队和伤员好几十号人挤在一个帐篷里,如果温馨知道他们条件这么艰苦,一定会受不了。
天空中偶尔飞过来一架直升机也是为了空投水和压缩饼干,根本不会降落。
那些志愿者们一到这里就没闲着,送给医疗队好几箱水。第二天,又把那些受伤的儿童召集到一起,为这群孩子们唱歌。起初,孩子们还没有什么兴趣唱歌,志愿者们把兜里的棒棒糖分给孩子们吃,和他们一起做游戏,等到熟悉了一些后,气氛才慢慢变得活跃起来。伤势轻的孩子们开始手足舞蹈,唱《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还有《太阳出来喜洋洋》。有个腿部刚刚截肢的孩子坐在志愿者的身上,拍着手,用稚嫩的童音唱着童谣:
走进地戏坝,
眼睛都看花,
只听小旦声,
难见美娇娃。
他感受着这份难得的喜悦和笑声,心中感慨万分,人们或许躲不过天灾,却有可以承受苦难的能力。加油吧!可爱的孩子们!中国有句古话,苦尽甘来。苦已经降临过,甘甜即将到来!他心在快乐地想着!
不一会儿,一位女志愿者就抱起吉他唱起歌来。当时,他正在为伤员处置伤口,一听这歌声也停住了手,禁不住向那边望去。
他只看了一眼,心就“咯噔”一下,整个人僵住了。
女志愿者唱完后,抬起眼皮也看到了他。于是,他和女志愿者一动不动地对望着,也不说话。好像时间都停顿了,旁边的志愿者们不明就里地看着他们,有些捉摸不清楚状况,只管站在一旁盯着他们瞧。
他曾经日思夜想过这个人,曾经恨过怨过这个人,也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她到底怎样了?想象过她也许很幸福,并且遇到了一个即是爱她、又是她爱的人出现,因为她那么善良,本该有个好的归宿。更奢望地想象过也许若干年后他会遇到她,就那么很幸运地遇到了。那他一定会给她几个耳光,然后怒骂她一顿,问她当时为什么要不辞而别?可是,当她真真实实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西里吗?”他终于开口了。
对方猛然捂住了嘴,泪“哗”地一下就流了出来。他嘴角一撇,想笑,却哭了,泪顺着眼角就往下掉。
“西里,是你吗?”他又问了一遍。
对方拼命点头,哽咽着承认道:
“是我,云辉,是我,我是西里。”
他再也控制不住,走过去一把将她拉进了怀里,激动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西里和他一样,激动得只剩下哭了。
在没遇到西里之前,他脑子里对西里的印象始终停留在她年轻时的清纯模样。如今,他眼前的西里变胖了,发福了,但仍旧美丽。她的脸健康光亮,眼睛很有神采,梳着不长不短的马尾,戴着近视眼镜,穿着一身迷彩服和运动鞋。
“我知道你很好,也一直在关注你。”拥抱完后,西里首先开口。
“你好吗?”他问,这是他最想知道的事。
西里点点头,笑着说:
“很好。”
“你……结婚了吗?”他又问。
西里愣了愣,笑着说没有,自己一直单身。他听完,心一下子难过起来,有说不出的痛,他以为她会结婚。她似乎看出了他的难过,忙解释说:
“是我不想结的,其实追我的人特别多,真的。”
他顿了顿,又问她:
“孩子呢?孩子怎么样了?”
“救过来了,我第二个孩子还是男孩儿,明年参加高考。”
“这些年你在哪里生活?为什么不与我联系?”
西里告诉他,自己当年与袁海洋一起去了北京,她生完孩子后就离开北京,去了秦皇岛。她在那里找了份幼教的工作,负责教孩子们音乐,一直做到现在。后来,袁海洋还给她介绍过几次对象,但都被她拒绝了。
他问为什么?西里犹豫了一下,淡淡地,好似呓语般地说:
“不想了,不想了。”
“你应该和我联系。”他说:“至少让我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西里摇摇头,说不想。
“为什么?”他问。
她笑了,没有回答,把话题转开。说她参加了当地组织的自愿者行动,带着身上的十万块来帮助这里的灾民,是她认为这辈子做得最伟大的事。
他注意到她的手臂擦伤了,他给处置了一下,又丢给她一瓶抗生素。她说什么也不要,知道灾区现在最缺的就是抗生素,这点伤用不着。他没听她的,还是强迫她把药吃了。
中午,他和西里一起吃了午饭。吃过午饭后,西里告诉他下午还要去红白镇,不能在这里逗留了。
“我们什么时候还能再见面?”他忙问,生怕再联系不上她。
她没有立即回答他,表情明显有些犹豫。他知道这一切都过去了,很多事情无法强求,如果就这样与西里分开代表的却是永别,他实在不想那样做。
“我们还是朋友吧!”他苦笑着问。
她终于答应他了,说支援灾区后一定与他联系,并互相留了电话号码。
他注意到这些志愿者们的迷彩服很特别,左上角处都缝了一块布角,每位志愿者上面的那块布角都写着什么,或数字或文字,只有西里的那块布角上面是空的。
“那布是做什么用的?”他问西里。
西里对他解释道:
“大家来震灾前都对自己做了最坏的打算,万一发生什么不测,不想让解放军叔叔把自己当作无名尸体处理掉。所以每个人都把自己的名字、身份证号码,家人联系方式及住址写在上面。”
“为什么你是空的?”他问。
她笑了笑,故意很无所谓地说:
“我是一个断了线的风筝,没有家。”
他眼睛一热,鼻子酸了。
“写上我的联系方式吧!”他说。
她又笑了笑,没有拒绝。他找来圆珠笔,很快在那块布角上面写下了林西里的名字,他的联系方式及家庭住址。
临行前,西里向他挥挥手,他喊了一声要小心,车子就启动了。
西里走后也就两个小时,突然出现了一次余震,那惜跑来说红白镇地震了,把路都堵在了那里,一个志愿者服务车失踪了。
他一听,脑门一紧,心顿时跌入谷底,赶忙给西里打电话。此时,他早已忘了移动在这里没有信号的事,发现手机打不通后,心就慌了。接下来,他没头苍蝇一样,到处去打听西里的那辆志愿者服务车的下落,只要有车送来伤员,逢人便问,可没有一个人知道。
第二天下午,还是没有西里的消息,他的心怦怦地跳着,冷汗不断地往外冒,生怕西里出事。
那惜告诉他说:
“电话打不通,你发短信试试看。”
“短信能发出去?”
“能。我和贺军联系上了,就是用的短信,我刚才也只是瞎试了一下,结果发送成功了。”
他按照那惜的方法将信息发了出去,不一会儿,西里便回了信息,说她们没事,出事的是另外一辆志愿者服务车队。知道西里没事,他心放下大半,命令她赶快撤离,再不许呆在那里。
在他四川救援的最后一天,贺军突然找到了他。因为贺军的到来,他疲惫的情绪好了很多,快乐地说:
“怎么来这里了?是来看那惜的吧!”
那惜望了他一眼,没说话。贺军迟疑了一下,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林西里的女人。
“认识,怎么了?”他问,有些纳闷贺军怎么会知道林西里。
“我知道林西里是秦皇岛来的志愿者,她个人带来了十多万元的食物和水,救了很多灾民,这种精神值得我们每个人去学习!他们这支志愿者服务队一共十人,在经过红白镇的时候突然发生了地震,很不幸,她在这次地震中丧生了!”
贺军的话还在继续说着,但他只听到“丧生”两个字,然后贺军再说什么他就听不到了。他绞尽脑汁地想着“丧生”是什么意思,嘴里反复念着这个词组,当有些迟钝的大脑终于明白了它是指死亡时,心翻江倒海般地疼痛起来!怎么可能?明明还发过信息,报过平安,怎么又“丧生”了呢?
他用变调的声音问贺军:
“怎么死的?她遗体呢?”
“发现时已经发臭,直接就地掩埋了,只有一个袋子编号。还有,我从她衣服上扯下来了这个。”
贺军说,把一块染了血迹的布角交给他。他接过来一看,是那块写着他与西里名字,以及他联系方式的布角。那熟悉的字迹一下子刺痛了他的双眼,他闭上眼睛,拒绝自己再看。
“你还好吗?”贺军关心地问。
“没事,你和那惜忙吧!”他迅速地说,转身回了帐篷,泪突然奔涌而出。
他故意低头收拾医疗器械,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块染了血的布角,一遍遍地在心里呐喊着西里的名字……
就这样,没有骨灰,只有一串尸袋上的数字和一块染了血的布角,他回到了诺敏河市。
他们这支医疗队受到了省里领导的热烈欢迎!温馨高兴坏了,他回来那天,她做了一桌子好吃的。他勉强提着兴致和家人吃饭,应付着岳父岳母的嘘寒问暖,儿子浩浩因为他的这次救援变得格外兴奋,左一个问题右一个问题,对他一阵追问,然后骄傲地说:
“我能成为徐云辉的儿子简直是太光荣!太骄傲了!”
家人因为浩浩的这句话大笑特笑起来,只有他在强颜欢笑着,因为西里死了,他心里最爱最爱的那个人,发誓要娶她,并要和她生活一辈子的那个女人,她死了!
没过多久,他联系到了远在山东的袁海洋,将西里去逝的消息告诉了人家,并希望让孩子也知道生母去逝的事。他不知道袁海洋有多痛苦,因为对方知道后并没有感到震惊,仅仅是在电话里难过地表示很悲痛,很意外,想不到西里会出这档子事,还感慨了一阵,说西里的命怎么这么不好。
那天,他偷偷地去了南五,打开了那间尘封太久的老房子,手扶过的每一个地方都留下了长长的指痕。他还看到了那封写给西里的信,上面躺着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口琴。
夜深了,家人都睡了。他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推开了阳台的窗子,望着深沉的夜色,他又想起了史铁生先生曾写过的那段话:要是有些事我没说,你别以为我忘了,我什么也没忘,但是有些事只适合收藏。不能说,也不能想,却又不能忘。悲过了,痛过了,哭过了,他决定将西里永远珍藏在心里,不去说,不去想,却也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