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1日星期五
今天是星期五,天气晴。越来越痛苦的回忆,发现自己已经很难在工作之余去写下关于延喜的一字半句,甚至标点符号都不行。打开本子时才猛然发现距离上次日记已经过去了好久,转眼间又是冬天了,这么一看,日子过得倒是蛮快的。虽然已经入冬了,但这个冬天还没有下过一场雪,没有雪的冬天多少有点奇怪。但不要紧,雪早晚会下的。这让我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冬天,一个非常寒冷绝望又疯狂的冬天。
延喜妈妈孔英淑是在失踪近一年半后有的消息,那个两边通吃的蛇头姓奇,大家都叫他奇东勋。估计也是个假姓名,我想做这种事的人肯定不会留下真实姓名吧。不过,这都不是我想了解的范畴,我只想知道孔英淑的下落并找到她。奇东勋给我的消息是,人是发现了也找到了,但不是什么太好的消息。听对方这样说,我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了,于是谨慎地问他是不是死了?他犹豫了一下才回答说是,而且也不好收尸,有半截儿尸体冻在了冰窟窿里。因为地点特殊的缘故,还有一定的危险性,他需要加钱才肯带我们去。为了找孔英淑,我前前后后已经搭进去了差不多十万块,实在是没钱了。但说句良心话,我当时也不差最后再掏那万八千块了,横竖是最后一次,所以直接就同意了。
不知是受了打击还是别的原因,延喜在那一年多的时间里除了精神不好外,身体也总出毛病,三天两头地生病。当然了,也不是什么大病,无非是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那年冬天,我和延喜跟着奇东勋坐上了他那辆掉了漆的皮卡车去图们江畔时,延喜当时的情况就不太好,正在感冒发烧。我准备出发时留了一个心眼儿,带了简易医药箱备用。我们去的是荒芜之地,万一她感冒严重了,附近再没个医院,岂不麻烦。边贞爱那个女人热心过度,说什么也要跟着一起去。我们拗不过她,当然也不曾怀疑过她是北边的警察卧底。事实上我也没理由反对,一是延喜正在闹毛病,多个人多个照应,二是因为在去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大致情况,只不过我没有告诉廷喜。我只是想,她早晚是要知道她妈妈这个悲惨情况的,既然结果是一样的,那么还不如晚点知道好些。她糟糕的精神与身体状态让我无法预知她提前知道了结果会作何反应,又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等着我。据说,人是死在江里的,只有半截儿身体裸露在外面。奇东勋当时就告诉我,想运回尸体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有预算好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最好还能整到刨冰的大型机器。
现在再回忆起这段过去,我好像只感觉到了那种刺骨的寒冷还有对延喜那种刻骨铭心的痛,除此之外,我只剩下了一秒都不想呆在那里的坏情绪和即刻想逃离掉的记忆。奇东勋的皮卡车没有取暖设备,尽管我们坐在里面,穿得厚厚的像粽子一样,甚至身体外还包裹了一层厚毛毯,也还是十分寒冷,脚都冰木了。这一路上,我们每个人都冻得哆哆嗦嗦,鼻涕直流。加上延喜病着,我还要时不时地摸摸她的额头,听听她的肺部,应付她随时问我的关于孔英淑的问题。我的策略依然是能拖就拖,不敢告诉她实话,对于这件事,我唯一想做的是到时候再应对。到了那里,我们几个人还徒步走了大约有二十分钟的路程,这才最终到达地点。奇东勋指着被雪覆盖着的江面,告诉我们那个凸起的小包就是我们要找的孔英淑。我想任何人看到那种情况都会感到震惊和无语,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在衣食无忧的国度里,人怎么可能还像野生动物一样随便死在路上或是河里呢,人的尸体只能出现在医院或是殡仪馆才对。在质疑自己看到的景象是否是真实的之后才会开始难过和悲伤,可是啊,那个最痛的人绝对不是我,或是其中的任何一个人,而只能是姜延喜。
当延喜看到冰面上那具裸露着的,被一层薄薄的雪覆盖着的半截尸体时,她整个人是蒙掉的状态。她转过头有些迷茫地看了看我,问我奇东勋在说什么?拖到现在,我再无法对她隐瞒了,只好实话实说。听我解释完后,她半信半疑地挪着步子凑过去,歪着脑袋去看那具尸体,似乎还是不敢确定,她又跪在冰面上去仔细看对方的脸。但是,对方的脸已经被带着冰碴和雪的头发盖住了一半,她只能伸出手去掰开那碍事的头发,又用手扫了扫脸上的雪,才得以看清楚那张脸。当那具尸体只露出一半的脸时,延喜正在扫雪的手突然停住了,她有些愣神儿地望了望那张脸,轻轻地喊了一声妈妈,然后又轻轻地喊了一声妈妈。她就这样轻言细语,小心翼翼地一遍遍呼唤着妈妈时,给所有人也包括我在内一种错觉,那就是孔英淑还活着。不然,她为什么会是轻声地叫妈妈呢?那情形好像生怕打扰到妈妈睡眠一样。
我有些踌躇地走了过去,主要是想确定一下那个人,不,确切地说那具尸体是不是孔英淑。也许是奇东勋搞错了或者是延喜认错人了,但没有错,那就是孔英淑。虽然她已经是一具尸体,但是完全没有腐烂,也没有遭到任何破坏,就好像她刚刚才死去一样。延喜抚摸着妈妈的脸,忽然回头质问我为什么不过来救她?我有些心痛地望着她,不知要怎么回答她的话。见我不回答,她有些生气了,激动地向我喊着,你不是医生吗?为什么还站在那里?应该快点来救我妈妈才对啊!我只好向她说对不起。然后,她又看向她妈妈,自言自语地说妈妈的脸太冰了,和冰块一样冰,这样下去会冻死的。我心猛地一沉,完了,延喜又开始胡言乱语了。我正这样想着,延喜却突然趴在孔英淑身上哀嚎一声,声泪俱下地喊着妈妈,歇斯底里地用手去徒劳地拉着她的上半身。但此时此刻,这是北方的冬天,零下几十度的冬天,尸体已经冻得硬邦邦,冰面也硬邦邦地可以毫不费力地承重几吨的车行走。她的力气怎么可能将她妈妈的尸体拽出来呢?我痛心疾首地阻止她,抓起她的手将她拥进我的怀里,开始和她一起哭,边贞爱也在一旁直抹眼泪。
在那天晚上,在一户农家民宿,延喜病倒了,她发着高烧,呼吸急促,还说着疯话。我带来的退烧药只能令她短暂退烧,很快又会烧上来,高达39度的体温以及快速的呼吸频率让我感到不安。奇东勋想全身而退,他无法劝说延喜,只能来劝说我,说看看就得了,朝鲜人的命运就是这样,别说逃到中途死掉的,就是逃出来的也未见得一定会成功去往韩国,大多数人也只有黑在中国的份儿,要么赚几年钱再回去。也许她不逃还好些呢,现在依然活着也说不定,顶多就是吃得不好呗,也不至于冻死在江里。其实,我根本听不进去他说得任何话,除了担心延喜外,我满脑子都在合计着要怎样收尸,好给孔英淑入殓。奇东勋终于不再磨叽了,我央求奇东勋帮忙雇佣一辆挖掘机,最好带有破碎锤的挖掘机,只要可以帮我把尸体挖出来,金钱上可以不计较。奇东勋被我对延喜母女的真情实意打动,于是决定冒死帮忙。之所以说冒死,那是因为那个位置处在中朝边界,不远处就有北朝鲜官兵看守,去挖一具脱北者尸体搞不好会出事。找好挖掘机后,奇东勋建议最好是晚上行动,到时候他也会提前给边界官兵打好关系,让对方睁只眼闭只眼。
第二天早上,延喜的病严重了,她对我说胸口疼,呼吸也费劲儿。我观察着她的呼吸频率比昨晚还快,不用秒表计算,目测也得四十多次,正常人的呼吸每分钟也就二十左右。她依然发着烧,身上滚烫滚烫的,测了下已经快40了,人迷迷糊糊的。我急忙用听诊器听了听她的双肺,里面已经开锅了,非常明显的湿啰音,那一秒钟有两个字在我脑子里闪过,肺炎。尤其是右侧肺部呼吸音非常弱,这可不是好现象,我怀疑她合并了胸腔积液。我把抗生素和退烧药拿起来让她吃时就在想,无论如何都要快点处理这件棘手的事才行,入殓完孔英淑后得快点带她去医院治疗,肺炎是不能耽误的。
(题外话:大家好,我是九思。明天之后,我因为私事要消失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没办法更新脱北故事《烟集悲歌》了,抱歉之余,我附上十四年前旧作《无影人生》前十八章供大家阅读,聊表歉意。如果可能,我会再更新至20章。虽然是旧作,写作水平难免差强人意,且有诸多错误之处,不过打发无聊时光还是可以的。文风有点种马,但并非种马文。因时间关系,又因论坛限制,我无法上传更多章节,一次更新太多会被删除,对此我也是感到很抱歉。最后,九思祝福大家健康快乐和幸福,爱你们。)
一首歌曲《谢谢》送给大家。
https://music.youtube.com/watch?v=w5u_TtFjLH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