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手》
作者:吉明日
记忆中,母亲的手从不像普通女人的手那般柔软,它如枯树枝一样粗糙僵硬,充满力量,像是男人干粗活的手。那双手总是长满了老茧,指甲缝里充满了污垢,连指甲表面也布满了沟沟壑壑,泛着土黄色。常年与泥土打交道,历经岁月风霜,让她的那双手很难变得干净起来。
据说,母亲年轻时很漂亮,但却没有留下一张美美的照片,家庭相册里的母亲始终是一位皮肤黝黑,爬满皱纹的年长老妇人形象,从六十岁到八十岁。不过,大家都说两个姐姐长得像母亲,我的两个姐姐是公认的美女,皮肤白白嫩嫩的,那么我相信母亲的少女时代也应该是一位美女。
我的母亲是一位地地道道的朝鲜族妇女,她出生于1941年的中国动乱时期,祖上是在今天的韩国首尔。因为战争,她的父母逃到了中国,从此在这片土地上扎了根。但也因为战争,有两个孩子被迫留在了韩国,没有来得及一起逃。
母亲虽然在中国出生和生活了一辈子,却很遗憾并不识汉字。那时候,她就读的学校完全是朝鲜语学校,根本没有机会学习汉字。但她会说一口流利的汉语,性格爽快,开朗乐观又通情达理,喜欢帮助他人,与当地汉族人打成一片,也不介意自己的儿女们娶汉族媳妇或是嫁汉族小伙。但同时她也是一个刚强、隐忍,倔强和多愁善感的女人,只是这一面她仅仅展示给我们看,外人并不知道。
母亲在二十三岁那年嫁给了我的父亲,先后生下了四个孩子,两儿两女,就是我们。因为父亲是一位非常传统又性格暴躁的朝鲜族男人,男人该有的优点一样没有,缺点却一样不少,所以他完全是个甩手掌柜。每天什么都不用做,除了吃喝玩乐和睡觉,就只剩下了打老婆。在我们这几个孩子的记忆中,母亲始终被父亲家暴,但秉承着家丑不可外扬的传统,她一直以来都选择咬牙隐忍这一切,直到父亲生病去世。
我们讨厌父亲,但是也非常害怕父亲,尤其他在殴打母亲的时候,我们更是怕得要命。我们这些孩子没有一个像影视剧或是文学作品里的孩子那样勇敢,无所畏惧地去反抗父亲的暴行,进而保护母亲。看着挨打的母亲,我们什么办法也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而已,或者是躲起来。心里只想着快快长大,好逃离那个令人厌恶的家,在我们幼小又自私的计划里,没有一个人说过要带着母亲一起逃。现在想想,那时的我们真是可恶透顶,毫无怜悯之心,但是再一想,那时的我们也不过是才几岁和十几岁的孩子而已,能有什么认知呢。
母亲勤劳能干。除了田地里的活外,还要照顾我们四个孩子和好吃懒做的父亲,可想而知这对一个瘦弱矮小的女人来说有多难。但母亲从不诉苦,每天勤俭持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把家里家外打理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从没让我们穿过脏衣服,饿过肚子。两个姐姐受母亲影响,在八九岁时就开始了做简单的家务,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将饭做好,后来又开始照顾年幼的我。这也是为什么在父亲去世后没有影响这个家庭的原因,因为这个家从来就没有父亲一丝一毫的参与,只有母亲那长满老茧,永远洗不干净的双手而已。
那时候还不像现在这样丰衣足食,是个缺吃少穿的年代,母亲就想尽办法地去外面找吃的东西,以至于这个习惯保留至今,已经八十多岁的她依然过着这样简朴的生活。母亲的勤劳让她觉得冬天最是难熬,因为北方的冬天什么也没有,外面天寒地冻白茫茫一片,只剩下了雪。除了冬天,母亲几乎每天都是在外劳作,除了自己家的田地照顾好外,还会去野外挖婆婆丁,摘蕨菜,采蘑菇,从不让自己闲下来。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还有一双会做美食的手,她总能将平凡又常见的东西做得美味无比,辣椒叶、茄子叶、南瓜梗、苣荬菜根茎等等在她的手中摇身一变,成了餐桌上好吃又下饭的小菜。尤其是小土豆,在母亲眼中,土豆再小也没有扔掉的,汉族人家不要的小土豆会拿去喂猪,可通过母亲的双手它会变成人间美味。她用婆婆丁干,牛杂与小土豆混在一块儿变成了好吃的酱菜,放在坛子里存贮着,可以吃上整个冬天。
别人家的房子周围长满了杂草,但我们家永远不会那样,母亲总是用她的双手将杂草拔除干净,只留下婆婆丁、车前草、山蒜和桔梗,只允许生长这些东西,因为这些可以当成食物。
父亲去世后,母亲没有改嫁,大概是对婚姻心寒了吧。母亲真正的想法我们无从知晓,因为我们是晚辈,不能冒然询问母亲这么隐私的事,长者为大,唯有尊重选择。我们四个孩子被她保护着成长,终于捱到了大哥结婚的年龄。大哥爱上了一个汉族姑娘,他们是自由恋爱,那个汉族姑娘为了大哥学会了朝鲜语(当然是大哥教她的。)。爱情的力量在大哥与那个汉族姑娘身上得以展现,为了爱多学会了一种语言。本以为大哥成家后母亲可以轻松一下了,谁知大哥却在婚后第一年就病倒了,被确诊白血病。两个姐姐这个时候均去了韩国务工,为了给哥哥治病,二姐不得不放弃高薪的工作,从韩国回来帮着母亲一起照顾哥哥。因为母亲不识汉字,在医院很多事情无法独自一人解决,而我还只是一名没长大的学生,什么也做不了。至于大嫂,她刚刚产下孩子,只能待在家中照看婴儿。
两年后大哥撒手人寰,可怜的大嫂年纪轻轻做了寡妇。母亲心疼大嫂和她一样的命运,把孩子扯了过来养育,让她改嫁。大嫂当年是哭着走的,去了新疆,在那里认识了第二任丈夫,只是她没有再要孩子。直到我结婚时,母亲背着我给大嫂打了电话,让她来接走孩子,因为我要结婚了,她也岁数大了,照顾不动了,加上大哥的孩子也已经快成年,该回到母亲身边去了。大嫂念情,每年母亲生日,依然会往回汇钱,后来,母亲认大嫂做了女儿。如今,大哥的孩子也已经结婚了,生了孩子,母亲做了太奶奶。
当母亲那本就有些矮小瘦弱的身躯一天天变得越来越佝偻,花白的头发需要用染发剂去掩盖,行动上也变得有些迟缓,当我们在某一天忽然发现母亲每天吃降压药这样的小事也会忘记或是重复去吃,她做的东西变得又咸又难吃,就连煮个红豆粥也会将粥给熬糊,很多记忆中的味道母亲再也做不出来,而我们却又无法复刻时,终于逐渐地意识到我们的母亲真的老了。
此时的我们都已经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孩子也到了谈恋爱的年龄。我们被迫承认了这个难以接受的事实,她不再是那个坚强,隐忍,可以独挡一面的母亲,她弱小得已经需要我们的双手去照顾她的一切了。
值得一提的是,因为母亲是在1949年之前出生的人,韩国针对这部分朝鲜族实施的是恢复国籍政策,但是母亲放弃了。虽然自己的大部分亲人都在韩国,但是她的孩子们,她的孙子们都在中国,她在乎的人,爱的人都在这里,所以她想和她爱的家人们在一起,放弃了恢复韩国国籍的决定。
有一天,母亲对我说,她已经没有遗憾了,这辈子。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大概是在九八年左右,母亲去往韩国首尔见到了她哥哥姐姐们,也见到了她叔辈的亲人们,在韩国与他们一起生活了十年。然而,我们这些儿女们也早已儿女成群,生活幸福,她确实没有遗憾了。今年中秋节,她给祖先们祭拜时,开玩笑地问了句:
“什么时候来接我过去啊?”
不知道为什么?当我们听到母亲这样说时,每个人的眼睛都充满了泪水。虽然母亲说她这辈子没有遗憾了,但是我总觉得她是有的,那就是和父亲的婚姻,她的婚姻大概是她的隐痛,一辈子不能为外人道的遗憾。为了我们这些孩子们,她选择了忍耐,继续与父亲过日子,用她的那双手支撑起了这个家,也支撑起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