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公安局的阴冷地下室里,叶从匀身着整洁的白衬衫,一边穿上外套,一边走出昏暗的囚室。长时间的审讯让他一时间难以适应刺眼的阳光。
门外的岗哨见他出来,立刻打了个招呼:“招了?”
“嗯。”叶从匀淡淡回应。
“叶队长真是厉害,回回不用刑,犯人还是照样招供。”岗哨带着几分敬意说。
叶从匀谦虚地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回到警局办公室,众人正因为日本公使遇刺案鸡飞狗跳。章副局长焦急地将他叫进办公室,看守所的所长也在场。
所长一脸愁容:“抓来的人太多了,嫌犯连躺都躺不下。”
章副局长怒拍桌子:“这些人是来坐牢的,能坐就行了。不是来这儿睡大觉的!”
所长为难:“坐也坐不下了……”
“那就让他们站着!”章副局长冷冷地回答。
“但是,看守所里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所长焦急地回应。
“到底抓了多少人?”章副局长沉声问道。
“一百五。”所长回答。
“立刻释放所有未判决的刑事犯,腾出地方。”章副局长命令道。
叶从匀暗暗纳闷,章副局长平生只爱好金条和姨太太,什么时候对抓共党这么感兴趣了。
所长犹豫了一下:“不行,不行,那样一来,整个上海滩就乱套了。”
章副局长厉声说道:“把你的脑袋从鞋底拿出来晒一晒。刑事犯只是小偷小摸,偷抢不到我们头上,顶多扰乱社会治安。共党和我们抢钱抢地盘抢女人,可是要我们的命的。这点道理你都不懂吗?再不执行命令,我第一个把你毙了!”
所长这才恍然大悟,连说:“对,对,局长您高见。我马上去办!”
章副局长面色和煦地朝观音像虔诚地插上一炷香。
待到所长匆匆离去后,叶从匀才向章副局长表达自己的疑虑:“章副局长,行刺日本公使的,未必是共党吧……”
章副局长循循善诱:“你啊,是想得太多,还是想得太少。你破案子是一把好手,可在政治上就显得有些迟钝了。管他是不是共党干的,我们现在需要的,是给上面一个交代。有线索了吗?”
叶从匀微微一愣,仿佛醍醐灌顶:“属下惭愧,目前抓到的都是小鱼小虾,和公使刺杀案无关。我打算兵分两路,一路人马去查人,从他们曾住过的旅馆、待过的餐厅着手。另一路人马则负责查传单,看看是哪家印刷厂印制的,追查刺客背后的组织。”
“全城挨家挨户搜捕,好好查裴越尘。”章副局长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叶从匀面露难色。
“动一个生意人,还不是捏死臭虫一样……”
叶从匀仍旧迟疑:“偏偏是他……”
“为什么不能是他?”
“裴越尘留洋归来后,诚实经营,人品贵重,是下一届呼声最高的商会会长,听说还有钟将军罩着……”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章副局长,查裴越尘这件事,可不可以另派别人?”
章副局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慢悠悠地说道:“你是国立中央大学的高材生,脑子比那帮人灵光,懂事识大体。侦缉科的科长一职空缺很久了,丘副局长提名了几个,都被局长否了。我跟局长提过你,现在是关键时刻。”
叶从匀沉默。
“大家只看到升官发财的荣耀,却不知道在此之前有多寂寥。你刚进局里的时候,端茶送水的活儿没少干吧。我知道你不甘心在基层浑浑噩噩,这次你遇到好机会了。”
叶从匀深吸一口气,终是作了决定:“……遵命。”
章副局长满意地点点头:“你为什么不问我,严查他的原因?”
“与我无关,不该过问。从匀只管执行任务。”
章副局长重新转向观音像,双手合十,虔诚无比。
随后,他转身,扫视了叶从匀一眼,微微一笑:“你也上柱香吧。”
章副局长亲手给叶从匀递香。
叶从匀没有拒绝,接过章副局长递来的香,站在观音像前,缓缓将香插入香炉中:“观音大士在上,从匀定不负使命。”
章副局长心满意足地拍了拍叶从匀的肩膀:“你是个人才,莫要辜负了。”
叶从匀问:“章副局长,上上周呈给您的结案报告,需要您签字,您阅过了?”
章副局长心不在焉地答道:“哦,我找找,不记得放哪了。”
入夜,星月朦胧。叶从匀从饰品店里走出,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精致的珍珠发卡,和报纸上李珍贵佩戴的几乎一模一样。他喊了辆黄包车回家。
黄包车沿着宽敞的霞飞路前行,两旁的梧桐树高耸挺立,如同守护者般守护着这条繁华街道。路边,一群人正围观着什么,年轻健壮的车夫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脚下一滑,差点把叶从匀摔下车去。叶从匀正要责骂车夫,车夫却似浑然不觉,摇头叹息。
叶从匀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名肥胖的法租界警察,身着笔挺的制服,正用皮带狠狠抽打一名跪伏在地的黄包车夫。
旁边站着两位女士,一老一少,老夫人穿着旗袍,颜色已是淡淡的蓝灰色,看起来颇为贵气却也显得陈旧。她双手合十,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口中不停地哀求。少女甚是沉着,也不哭泣,将地上的行李一一捡起。
另一位精瘦警察拽住少女的胳膊,被少女立即甩开。精瘦警察不禁大怒,扬言要带少女回巡捕房。少女精致的麻花辫在拉扯中散乱开来。
围观的人们窃窃私语,带着看戏的心态,饶有兴致地品头论足着。几个金发碧眼的洋人则站得远些,用居高临下的姿态指指点点,面露嘲讽。
叶从匀的车夫是个包打听:“前两天有人暗杀了日本公使,搞得满城风雨。住在华界的一些中国人害怕被日本人报复,纷纷逃到法租界。这才一两天,搞得房租和米价涨了不少。”
叶从匀漠然,每当战事有一丁点苗头,便会引发民众从华界涌向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可惜了这样一个清丽女子,不知道被带回巡捕房会受到什么样的折磨,叶从匀的脸色掠过一丝不忍。
这一闪而过的不忍恰好被少女敏锐地捕捉到。
少女蓦地从人群中拉住叶从匀的衣袖,声音轻柔而带着一丝紧张:“大哥哥,局长让你来接我们,你怎么才来?”
叶从匀一时愕然,深深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她一袭白裙,尽管眼神中夹杂着焦灼和期盼,眉宇间依然流露出一种天然的秀丽与娴静,举手投足之间,难掩典雅的气质。
叶从匀心头微微一震,恍然记起。
半年前,复旦、大夏等近十所学校的学生,组成救国宣传团,奔赴昆山、苏州等地进行抗日宣传,并协助当地群众组织救国会。几天后,他们被警察强行押送回上海。叶从匀正是负责押送的警官之一。
那日,火车上的学生们情绪低落,脸上写满了羞辱和愤懑,有的甚至企图从车窗一跃而下。叶从匀目睹这一切,不禁生出几分恻隐。
他也曾像这些学生一样,怀揣着救国的梦想。若不是身穿警服,他也许会与这些热血青年并肩作战。然而这些人,现在却被当作罪犯押解回家。
对读书人而言,脸面大过天。
那天,他轻手轻脚地为学生们解开手铐,低语叮嘱他们安静以避免惊动车厢外的其他警官。那群学生的感激目光中,包括这位少女。
自那次事件后,她曾试图在繁杂的租界、华界警署中打探他的下落,但找寻一位小小的警官无异于大海捞针。起初,她并不确定,人群中的那人是否真的是叶从匀,她决定搏一次。
她赌赢了。
思量片刻,叶从匀打消了退缩的念头。
叶从匀径直上前,面对那名正在施暴的胖警察,冷冷道:“请问依据哪条法律,不允许华人搬迁至法租界?”
“你懂什么,执行新规还要征得你的同意?长得白白嫩嫩,这辈子投胎选错了吧,本该是个女人?”瘦警察见叶从匀玉树临风,横竖看不顺眼。
叶从匀将胖警察拉到一旁,低声说:“大水冲了龙王庙,都是自己人。我是华界的警察。”
瘦警察耳尖,嚷嚷道:“谁跟你是自己人?华界的警察也配跟我们是自己人?”
叶从匀不为所动,继续拉拢胖警察:“实不相瞒,我是上海市公安局局长的秘书。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今日之事实属误会,还请高抬贵手。”说罢,叶从匀悄然递上一张纸条,“这是我的电话。必有重谢。”
胖警察的态度有所软化,疑惑地问:“你真是局长的人?证件拿来。”
叶从匀从容地从包里取出警帽,将深蓝色的警官证递给胖警察,证件上青天白日旗格外醒目。
胖警察定睛一看证件上的照片,确是叶从匀本人无疑,正欲细察证件内容,叶从匀为避免露馅及时将证件收回,然后故意递给对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胖警察不再追究,将他们放行。
瘦警察不甘心,嘀咕了两句:“怎么能就这样放人呢?都因为这帮搬家蚂蚁,搞得哥几个这两天大晚上加班加点巡逻。今儿我们还没捞到好处呢。”
众人纷纷散去后,老夫人对叶从匀再三表示感谢。少女站在一旁,眼睛亮晶晶的,不发一语。
突然,瘦警察喊住了叶从匀,叶从匀回头。瘦警察一个箭步上前打翻了叶从匀手中的警帽。众人皆是一惊。
瘦警察冷笑:“小赤佬充什么大爷。”
原来,刚才瘦警察走到附近店里打了个电话,核实了叶从匀给的电话号码,是火葬场的!
叶从匀知道自己被识破了,依旧不卑不亢,从地上捡起警帽。
胖警察抢先捡走警帽,在手中把弄:“什么局长秘书,顶多是个给局长端个洗脚水的瘪三。想要警帽,来求我。”
瘦警察嘲笑道:“我看那证件,也是假的。冒充警察,罪加一等。”
围观的人群哄然大笑。
穆欣儿焦灼地看着叶从匀,不无担忧。
叶从匀镇定地抬起头,眼神如寒冰般锐利,丝毫不被嘲笑声影响。他缓步走向俩警察,目光直直地盯住对方。
“想要我的警帽?”叶从匀声音低沉,却充满了压迫感。胖警察一时不知所措,手中把弄着的警帽突然显得沉重起来。
叶从匀缓缓伸出手:“还给我。”
胖警察犹豫了一瞬间,周围的嘲笑声让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但他马上硬起了态度,咬着牙不肯松手。
叶从匀猛地一个箭步上前,快如闪电地抓住胖警察的手腕,一个利落的反关节动作让胖警察痛呼一声,不得不松开手中的警帽。叶从匀轻松地接过警帽,拍了拍上面的灰尘。
围观的群众一看情况不妙,顿时作鸟兽散。
瘦警察试图动手,但还没碰到叶从匀,就挨了几下揍。
“就这点三脚猫的功夫,还敢在这儿显摆。”叶从匀冷冷地说道,语气中满是轻蔑。
瘦警察气急败坏:“……这件事,我一定会投诉到你们公安局,你们简直目无法纪!简直反了!”
穆欣儿在一旁看着,心中不免为叶从匀担忧。
叶从匀瞥了穆欣儿一眼,转头对瘦警察干脆地问道:“你要多少钱?”
瘦警察愣了一下:“什么?”
叶从匀放慢语速道:“你要多少钱才肯消停?”
胖警察挺直了胸膛道:“这哪里是钱的问题,这是我们法租界警察的尊严。”
叶从匀毫不犹豫地塞给瘦警察和胖警察每人五十块钱。
两人嘴上还在推辞,连声说着“不要,不要,这不是钱的事。”然而他们的手却丝毫不见犹豫。瘦警察一边嘟囔着,一边迅速将钱塞进口袋,生怕别人看见似的。胖警察稍微矜持了一秒,但看到瘦警察已经收了钱,也立刻伸出手接过,动作迅速如扒手。
两名警察收好钱后,连忙整理了一下警帽,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随即转身离开,嘴上依旧说着:“算了,这次就不跟你计较了。”
他们的步伐明显轻快了许多,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街角。
穆欣儿终于松了一口气,连忙走到叶从匀身边,眼神中带着担忧和钦佩:“刚才真是有惊无险……你没事吧?”
叶从匀看了她一眼,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温柔:“小事一桩。你们快回去休息吧,今晚不必再担心。”
老夫人对叶从匀千恩万谢。
就在他们准备离开时,少女突然走到叶从匀面前,轻声说道:“谢谢你,大哥哥。我是大夏大学建筑系的穆欣儿。终于找到你了……”
叶从匀凝望着她。
穆欣儿调皮地笑:“你也认出我了,对不对?”
“倘若刚才我转身就走,你打算怎么办?”
“不会的,你不会一走了之。”穆欣儿自信满满。
叶从匀和穆欣儿相视而笑。
月光的清辉下,两人的心境也跟着澄澈,如流冰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