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iaLi2017
旅居海外，追忆过往，记录当下。
不记得是多少年前了，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家里在地里种了很多的中药，希望能卖些钱改善生计。可是，那个夏天连续天旱，妈妈每天从池塘里一担一担地挑水去浇。我正好放暑假在家，亲眼目睹了妈妈的辛苦。那天正好是妈妈的生日，我不知道怎么给她过生日，家里没有钱，也没有像样的吃的。于是我用家里的鸡下的蛋，就着红糖做了一碗荷包蛋。在外劳作的妈妈到天黑了才回家，我给她端上那碗荷包蛋，跟她说：“妈，您今天过生，我给您煮了一碗蛋吃。”妈妈很不好意思地接过去，我至今记得她那怯怯的表情：“这多不好啊！”我说：“有什么不好，本来就是您自己的东西。”可是妈妈说：“吃的是你们的啊！”那时候，家里的蛋多半是攒起来，留着卖钱换盐换油等，最多一个鸡蛋做成一碗蒸蛋，一大家人一人舀两小勺下饭吃。妈妈这句话，大凡就是这个意思，她过生一下子就吃了几个蛋，这怎么好。那句话还有妈妈端过去那碗蛋的表情，这些年，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
也是我在上初中的期间，家里与常冲那边两家一起买了一头牛。家里种田种地，都是离不开牛的，到农忙季节，各家的牛都日以夜继地耕作着，牛成了每家每户住房以外最值钱的财产。我们三家轮流放牛，那次，牛在我家期间，不知道是被人下了毒，还是吃了有毒的东西，口吐白沫，连兽医都来不及医治就死了。这对本来就贫寒的家庭来说，无疑是釜底抽薪般的打击。这么多年了，我依然清楚地记得，母亲伏在门口牛栏的门上低低地哭泣，那是一个柔弱的女子，一次次被冰冷的生活无情地捉弄和蹂躏后，怎样的绝望与无助。
姐姐常跟我讲，母亲年轻时非常地恬静，几乎不与人争吵，把自己和她们几个总是收拾得整洁利落。姐姐们小时候在外面学着别的孩子骂人，母亲听到了必然是阻止教训她们不能说脏话的。然而，从我记事开始，常年贫困拮据的生活、繁重的体力劳作，母亲早早地苍老，身体也累出了很多的病痛。那些年，母亲又恰逢更年期，脾气开始变得暴躁。这也是我们三个小的，尤其我和弟弟很多年对母亲有些怨言的原因。但多年以后，当我们自己开始面对家庭的重压，尤其母亲过世后轮到我们来照顾父亲时，我们才慢慢体会到那么多年母亲的不易。
后来我们姊妹几个都成年了，家庭状况慢慢好转一些，母亲慢慢又变得温和。父母亲外孙里孙，尤其大些的那一群，都是我家老宅子的常客。长外孙女欢欢几乎是母亲养大的，上小学还跟母亲住在一起，所以跟母亲关系最亲。周末和寒暑假，经常一大群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过来了，父母亲从来都是乐呵呵地，好吃好喝地招待，孩子们怎么闹腾也不恼。最经典的是长外孙爽爽，不知他外公怎么招惹到他了，硬是扛着我家的锄头要把外公外婆的灶台给挖了。一群孩子，就这样被父母亲宠着惯着，慢慢也都成人了，好几个还都结婚生子了，都一直跟父母亲特别亲。
母亲自己没有上过学，但无论生活多么艰难，都让我们姊妹坚持上学。她从来没有什么豪言壮语，但母亲用她朴素的认知，用她柔弱又坚韧的肩膀，默默地支撑我们前行。母亲的伟大，还在于她在农村那样的年代和环境中，从来没有重男轻女的言行，而且对几个孩子始终一视同仁。正因为如此，我和姐姐才得以金榜题名，跳出农门；哥哥考了公务员，弟弟开了超市。我们家姊妹几个，在方圆几百里都是出了名的有出息，这些，都与父母亲给我们垫定了良好的教育基础、培养了我们勤劳坚韧和自强自尊的性格密切相关的。
母亲生性高傲，不善言辞，很少见到她跟其他农村妇女一起东家长西家短地八卦，多半时候，她都是自己忙碌自己的事情。我一直在想，我的性格，大凡也是很多随了母亲。年龄越大，我越是体会到，母亲的一生，是孤独的。
母亲非常要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开口求人。母亲去世后，在很多事情上，我一直后悔自责，认为如果自己做得好些，母亲应该是能多活几年的。但有时候想，如果母亲后面还在人世，但像很多老年人一样，行动不便甚至卧床，长年需要人照顾，对于一生不愿意麻烦任何人的母亲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母亲到去世前还依旧在劳作，从来不主动跟子女提任何条件和要求。我们过年给她一点钱花，她都是好像特别不好意思接收。母亲去世时，我们老屋的房前屋后，都还种满了各种瓜果蔬菜，我记忆最为深刻的是门前那一片的葫芦，母亲如果没有突然离世，必定又是给子女们各家定期摘几个捎过去的。我们姐妹出嫁，母亲从不像其他农村家庭一样跟女儿的婆家要彩礼什么的，反而每个女儿都力所能及地准备好多嫁妆。我上高中时，母亲就开始给我准备嫁妆了，给我打了箱子、台柜，说是等我结婚时，她怕她老了，而且以后是哥哥嫂子当家了，她怕她没有能力再给我准备嫁妆了。母亲给我准备的嫁妆，我没有要，但是，母亲的恩情，我永世不忘。结婚后，我才慢慢明白，母亲是不想让我受婆家的欺负，她不想让她的任何一个孩子受到委屈。
母亲去世前几天，她在病痛中，嘱咐父亲几件事情：一是她如果走了，父亲还是要坚持帮哥哥家照看小卖部，这样嫂子才能安心照顾侄子上学；二是这些年她省俭下来的钱，跟父亲做了交代，让他在她走后，把这些钱分给两个儿子儿媳。她嘱咐父亲，以后她没法照顾他了，父亲养老就交给儿子儿媳，不要麻烦闺女。母亲到临终了，记挂的还是孩子和父亲以后的生活，唯独没有她自己。母亲去世前两天，我照顾她时，几次问她：妈，你还有什么事情要跟我们说的么？她都是摇摇头：没啥。很难受，想睡觉。是的，母亲，你太累了，太痛了。长眠，对于你来说，也许是一种解脱。
我上高中以后，就长年在外，2006年在上海买房安家，这期间接父母亲到上海过几次。这么多年，我一直忙于学业、工作、家庭和孩子，后面在上海也是白手起家，经济压力和工作压力也一直很大，直至母亲突然离世，才发现自己为她所做的，实在是太少。2016年底，我想接父母来上海过年，我们那一年换了新房，我想让他们来看看。后面父亲回电话来说，你妈说去年刚在你那里过的年，今年又去你那里过年，一是怕麻烦你，再者怕别人笑话说你们又不是没有儿子。如此这般，我也就没有坚持。2017年3月底，我们大学里正好冬季和春季学期转换有一周的假，大女儿学校开运动会也可以请几天假，我突然特别想回去看看，便跟父母打了电话说过几天回去。结果老公临时变卦，说是想让我们一起回他老家去。我很生气，便哪边也没有去。然后就是到6月份，母亲突然摔了一跤去世。我一直后悔，后悔在前面两件事情上没有坚持。
小时候家里门前有一颗紫荆树，每年紫荆花开的时候，都特别漂亮。离家的日子，想起家就会想到那颗紫荆。后面不知道那一年，那颗紫荆被砍了，但一直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去世后，我到老屋去整理东西，突然发现母亲睡觉房间的桌子上有一张车票，拿起来一看，是2016年2月17日，她在我那里过完春节从上海回武汉的车票。看着这张车票，想着这竟然是母亲最后一次出远门，当年送她从上海走时，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竟然不会再有归程。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是痛彻心扉。妈妈，你也一定是因为对女儿的思念，所以一直没有舍得把这张车票丢弃。妈妈，谢谢你留给了我这一份永久的念想和无价的遗物。
2019年初，我们一家在来美国定居前，回老家陪父亲过春节。临走前，我独自去了母亲的坟前，坐在她旁边跟她说：妈，以前我年轻的时候不懂事，总是对你不够耐烦，也对你照顾不够，希望你原谅我。我要去美国了，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以后会很少回来看你。你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就托梦告诉我。枯木凋零，寒风悲戚，母亲，你怎么不回应我？我隐忍、辛劳一生的母亲，你在那个世界里过得好些吗？
听说人去世时，会有你最亲的人来引领你。我总是想，多年后，在我通往另外一个世界的路途上，我的母亲一定会在那里等我，我一定会抱着她大声地哭泣，哭诉我这半生对她的思念。最近看Netflix的Testament: The Story of Moses, 摩西去世时，恍惚中，他的母亲出现，带他去往天堂。我更加坚信，我一定会再见到我的母亲。
是的，母亲，来生，我们一定会再见。来生，我一定好好爱你。
母亲，愿你安息。我们永远怀念你。
2024年6月26日 终稿于美国 波士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