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华菜谱中,若说哪个菜名最具“蒙骗性”,木樨肉(又称木须肉)一定榜上有名。它听起来似乎风雅雅致,仿佛是深秋时节,一盘桂花飘香的文人佳肴,结果端上桌来却是鸡蛋炒肉片。还有人干脆加了木耳、黄瓜、胡萝卜、黄花菜,变成“木樨大杂烩”,堪比一场锅里炒出来的“语言谐音秀”。
“木樨肉”的“木樨”二字,是中餐史上一段令人哭笑不得的语言奇观。据说在明朝,太监当权,对“鸡”“蛋”两个字极度敏感。鸡,自不必说,阳气十足,是权力阴柔化的太监最怕听的字。而“蛋”呢?那可更是“身体上的隐痛”。于是,宫中上下对与鸡蛋有关的言辞三缄其口。鸡蛋炒肉?不行,得换个名字。于是,有人灵机一动,将鸡蛋比作“木樨”。木樨是桂花的古称,桂花黄白细碎、香气四溢,炒碎的鸡蛋在颜色与形态上似乎也能与之对仿,于是便有了“木樨蛋”“木樨肉”。
这个解释今天看来,也许未必全然准确,但它传达出一个核心事实:在传统中国文化中,语言是可以被权力与禁忌随意支配的,哪怕是一道菜名,也要为宫廷避讳让步。这种命名方式,就像给“板凳”改名叫“托臀神器”、给“厕所”叫“净室”、给“太监”叫“中官”,听起来都庄严其事,但细细一琢磨,全是掩耳盗铃的语言游戏。
炒鸡蛋的另一个神名,就是“桂花蛋”。而“桂花蛋”这道菜,“桂花蛋”听起来多么诱人,仿佛是秋风送爽之时,桂花与蛋的交响曲。但真相是:它里面没有一丝桂花,全部是鸡蛋打碎之后炒到碎如米粒,鸡蛋被炒得碎碎,蛋花假扮桂花,故名之“桂花蛋”。炒鸡蛋时,通过高温快炒,使蛋液形成无数细碎颗粒,颜色金黄,状如桂花,因此被称为“炒桂花蛋”。若再与鱼翅等名贵食材合炒,便可名曰“桂花翅”。好一个“虚实结合”,让人以为是在品桂花,实则是“蛋之碎者也”。
这便是中华文化中的一大趣味现象:词汇的使用不讲实用主义,而讲“意会”,不管有没有真的桂花,只要你感觉像,那就够了。这就如同“蚂蚁上树”里没有蚂蚁,“夫妻肺片”里没夫妻,“佛跳墙”里没佛,“龙须糖”也并不是从龙身上拔的。每一道菜,都是命名与实物严重错位的喜剧。
我们常常说,中文博大精深。诚然,中文的表达力丰富,语义层层叠加,赋予了语言极大的弹性与美感。但从“木樨肉”与“桂花蛋”中我们也看出,这种“博大精深”,很多时候是一种语言障眼法,可以说,是传统文化的一种自我麻痹。
你不能说它不好,因为它的确展示了语言的多义性、比喻性和想象力。但你也不能说它就好,因为它成为回避现实、掩盖真相的一种工具。正如明代的太监不愿意听“鸡蛋”两个字,于是就有人用“木樨”来代替;而今天的人不愿意直说“炒鸡蛋碎”,就给它冠以“桂花蛋”的美名。这是一种文化上的“绕路精神”:不直说,不白说,非得兜圈子。
当我们今天再点一道“木樨肉”或“桂花蛋”,恐怕已无人真去追问“为什么叫这个”。语言的魔法已被庸常生活消解,那些菜名只成为一种符号,一种“看不懂但又默认”的约定俗成。这其实是另一种荒诞:我们对荒诞习以为常,丧失了追问的兴趣。这种语言与现实脱钩的状态,不再像以前那样带着一丝讽刺和自嘲,反而成为了理所当然的“传统”。
中国菜肴命名体系中,本应有大量喜剧元素,但人们却越来越严肃地面对它。你若在饭桌上大笑说:“这‘木樨肉’根本就是鸡蛋炒肉啊!”反而会被人白眼:“谁不知道啊,你没吃过中餐?”讽刺的是:我们能接受这种荒唐的命名,但不能接受指出这种荒唐的人。
“木樨肉”与“桂花蛋”,是中华语言中两颗挂在菜单上的滑稽蛋。它们的存在既可被视作对语言艺术的玩味,也可被视作对现实直言的逃避;既是一种美学,也是一种遮羞布。我们或许可以继续欣赏“木樨肉”的别致,也可以接纳“桂花蛋”的比拟,但别忘了,在语言赋予它们高贵名字的同时,也让我们更难看清锅里的真相。真正的博大精深,不是把鸡蛋叫成木樨或桂花,而是敢于说出:“这就是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