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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元,我的故国(6):终入残阳

(2024-10-13 02:11:58) 下一个

我的大元,我的故国

亡元拾趣——大元末代皇帝的挽歌

 

其一:天降大任

其二:有所作为

其三:拨乱反正

其四:怨满朝堂

其五:回天乏力

其六:终入残阳[1]

元军高邮一败,新局面就开始了。

首先得益于元军高邮溃败的自然就是近在眼前的张士诚。面对一群刚从敌人的重围中侥幸逃生的弟兄,一样惊魂未定的张士诚强压下自己心中的忐忑,在弥漫的硝烟里向大家发出了打过长江去的进军号令!之后不出一年,起义大军便浩浩荡荡地从正闹着饥荒的苏北开进了号称鱼米之乡的常熟。两年之内,富得流油的苏锡常又尽数收入到他老张的囊中。从日后那句斗阔莫寻张士诚的调笑里[2],我们或许就不难想象得出那些曾经指望着红米饭南瓜汤度日的穷亲戚们对他的足食丰衣能有多么眼红……

不出常人所料的是,沉寂了三两年的红巾军也像张士诚一样抓住元军高邮新败的契机,再次向元廷发起新一轮的战略反击。

在从上一轮反元低潮坚持下来的三股红巾主要势力中,根据地与高邮比邻的朱元璋或许就是顺帝阵前换将最直接的受益者。未等高邮上空的硝烟散尽,这位刚还俗不久的和尚便迫不及待地对自己周围的大元人民子弟兵大打出手,一年半载后又悉数将他们驱赶出虎踞龙盘的金陵[3]。势如破竹地解放南京后,老朱和他的同志们更是宜将剩勇追穷寇。镇江、常州、常熟,随着沿江城池一座接一座的易手,一不小心竟又碰上了也一样刚从江北打过来的邻里街坊张士诚!他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例行的礼数全都行过一通后便是一起又一起手狠方显情意深的兵戎切磋……[4]

望着长江下游革命形势的波澜壮阔,源于鄂东江畔的蕲水红巾岂又能心甘情愿地落在人后?几乎就在朱元璋之流占领南京的同时,早已匆匆称帝的蕲水红巾也大摇大摆地将他们纸糊的国都抬到了九省通衢的汉阳[5]。居家过日子的瓶瓶罐罐都安顿好了之后,大队人马便由革命队伍中最心狠手辣的陈友谅同志率领[6],顺江而下去与元廷争地盘。九江、南昌、安庆,随着滨江重镇一座接一座的交割,一不留神竟又撞见了也和自己一样头上裹着红巾的秃驴和尚朱元璋!战场遇战友,汪汪两眼泪,敬个礼又握握手之后便是一出再一出缘何红巾就不能打红巾的武力探讨……[7]

就在其他反元势力一窝蜂地涌向长江中下游的时候,有着红巾首义之盛名的颍州刘福通却奏出了充满着自己特色的不同凡响[8]。这厮一返场立马就摆出一副敢与元廷争天下的架势,三两年内又狗胆包天地从有元军重兵把守的中原兴兵北伐。和江南诸君慢条斯理的割肉相比,人家刘福通要跟元廷玩的却是那种淋漓痛快的一剑封喉![9]

 

随着刘福通三路北伐大军各施其职的出征,激动人心的战报便一份接一份地朝元廷砸来。大戏刚开场时,前线飞报回来的还只是冀宁不宁西安欠安之类的小麻烦[10],可转眼间大半个山东就已经让人家涂抹成和他们顶戴一样的透亮通红[11]!第二年大地一回春,从山东杀过来的那群刁民更是捉足先登,战马一跃便跨进了皇家设在通州的柳林猎苑,悠然自得地替忙得抽不出身的顺帝检阅起那满院关不住的嫣红翠绿……

这里说的通州,其实就是当下众多蚁民每天赶往帝都皇城讨生活的那个通勤起点,由此不难想见刘福通组织这次武装非礼离顺帝的龙床宝座到底还有多远。在这关系到大元江山与自己小命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九五之尊忍痛牺牲了为修炼金枪不倒功而预留的炼功时间,连夜组织召开枢密院(相当于当朝的中央军委)的扩大会议,意在群策群力地找出一式半招能迅速破解刘福通暴力逼宫的绝技神功。

尽管其时大都的城外早已火上房梁,与会的诸公同志们还是一如既往地先咬紧牙关把表态总应争人后的这则朝堂潜规矩玩到尽头,最终还是因为有几个仁兄实在憋不住才爆出了三十六计里的那招众策之首。朝堂里的拘谨一旦打破,美其名为避之锋芒的弃城出逃很快就变成了新时代的思想主流。其实兵临城下的开溜也极合情理,毕竟江山皇朝终归都是人家的,只有这条小命才是自己的。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

然而就在这场越来越是一边倒的朝堂辩论中,倒也有我们的老熟人、刚复职不久的太平宰相还在声嘶力竭地扮演着那个不招人待见的舌战反方[12]。可当大家都极有涵养地等着他自己举起白旗的时候,迎来的却是人家给帝国当家放出的胜负手:想必圣明的吾皇对盛唐年间的那个马崽坡亦有所闻?一想到玄宗当年那出由六军不发而引出来的千古绝唱,顺帝的天灵盖简直都快要炸开了!顷刻间,朝堂内风向大变……[13]

对元廷万分幸运的是,太平盘踞在大都城内巍然不动的这一招险棋彻底赌对了!由山东孤军深入的北伐先锋把战线拉得实在太长,打到大都的城外便已经成了强弩之末。随后从各地赴京勤王的元军又陆续赶到,一个集团冲锋就把先期攻入通州的红巾打了个落花流水。在前路受阻而归路又岌岌可危的险境下,为了自身的安全,眼看就要实现自己战略目标的东路北伐主力只好泱泱地退回到进京的出发地山东……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其实刘福通和他的战友们大可不必为大都城下的暂时失利而过分懊恼,因为元廷一时一地的得手并不足以改变他们当时捉衿见肘的战略窘态。就在北伐的东路军从京郊安全撤回到山东后的两个月,留守在后方的刘福通便利用元廷因拦堵北伐红巾所留下的布防空虚而一举攻陷了中州重镇汴梁(开封)[14]。而这一年的年底,北伐的中路军又成功地突破元军的多重围堵,出其不意地荡平了上都这座元廷的夏京。他们将顺帝避暑的宫阙尽数焚毁,恶狠狠地替年初功亏一篑的东路军出了一口窝心的鸟气![15]

与其他兄弟红巾劲旅攻城掠地的同时,刚从北伐前线撤下来的东路军也没有因为通州的铩羽而变得消沉。作为他们冲锋陷阵的统领,主帅毛贵则是在这大半年的跋涉征战中变得更加成熟。他已经清晰地认识到以往那种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流寇局限,为此在作战之余也陆续地推出了一系列旨在巩固山东这块根据地的政策措施。个中有为未来出征准备给养的大规模屯田,更有为选贤任能而组建起来的宾兴[16]。这样一来,在大都高高的城墙外不远,总有一只日益强壮的猛虎在脉脉含情地关注着顺帝的一颦一笑……

山东红巾多才俊,卷土重来终可期!

然而大家左等右等,最终等来却是山东红巾血淋淋的自残……

自残?那不就是咱们大元人民朝廷的保留节目么?

没错。可这几年里人家朝廷已经接二连三地自残过好几回,就算挨个轮也该轮到他们红巾了。若果不这样,那命运女神岂不就显得实在太偏心了嘛?

其实,这出山东红巾自残的真正起因还是因为芝麻油,白菜芯,齐鲁他来了个赵君用?[17]!作为军中卓有成效的内斗高手,来山东之前我们的这位君用同志就有过利用各种矛盾强夺友军地盘的傲人成就[18]。这次丢掉自己在淮安的地盘后他又跑到山东来故伎重演,为此还杀害了已经将这块根据地打理得小有起色的毛贵?[19]。赵君用的行径彻底惹毛了曾与毛贵同死共生的袍泽,为此他们当中的一支竟不顾一切地从不近的辽东渡海回师,在毛贵死后的四个月后替他除掉了那位内战的内行。然而这种你来我往的自相残杀也毫无悬念地引出了红巾内部的分裂瓦解,由之而来的便是山东各部彼起此伏的相互攻伐,齐鲁这块进击大都的上好跳板也从此元气大伤……

毛贵的死和山东红巾自顾不暇无疑给元廷创造了一个难得的反扑契机。或许是出于巧合,元军就在这个时候将原先部署在山西等地的剿红劲旅悉数调往河南,在毛贵死后的一个来月迅速地完成了对盘踞在汴梁之刘福通部的铁壁合围[20]。经过三个月水泄不通的围困后汴梁城内粮草殆尽,城郭也就随之为元军所破。汴梁得胜之后元军又乘胜出击,用了大约三年的时间肃清了红巾在江淮以北的主力。昔日让元廷闻风丧胆的那三路北伐大军,如今便也一支接着一支走入了青史……

北方红巾的轰轰烈烈失败了,可刘福通他们也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其他的反元力量争取得了宝贵的空间和时间。然而就在这三五年里,无论是张士诚、朱元璋还是陈友谅都不约而同地在忙乎着同样的一件事,这就是在元廷的影响已经日益退居次位的江南,如何将昔日友军的地盘都抢夺过来据为己有。以张士诚和朱元璋这对江北老乡为例,刚过江两年这老哥俩便为争夺常州而撕破了脸。之后张士诚更因为实在打不过朱和尚而投了元,和昔日的敌人同流合污后才在秃驴恐怖的阴影下得以偷生。

哪陈友谅和朱元璋之间是不是要融洽些呢?毕竟大家打的都是红巾的旗号不是?

恰恰相反。正因为两家卖的都是同一个牌子的狗皮膏药,所以任何时候都必须毫不留情地先将抢生意的同行彻底打垮,要不家族的革命事业如何才能做强做大[21]?就在元军肃清北方红巾主力的前一年,朱元璋就曾逆江而上四五百里,一口气将陈友谅从皖南的安庆赶回到鄂东的蕲州。一个刚从江北过来的旱鸭子居然也能把一个长江边上长大的浪里白条如此这般地奚落了一通[22],你让人家陈友谅日后再如何见人?因为这桩奇耻大辱,锚点陈友谅回到武昌后只专心致志于一件事:打造好一支无敌舰队后再找老朱拼命!随着老陈的巨舰煮饺子般地下水,与朱元璋撕杀重开的日子也就越来越近……

这么说,在元军高邮大溃败的八年之后,局势又再次变得对元廷十分有利了?那元军主力是不是也应该趁机南下,待朱陈双方都打得筋疲力尽的时再进图渔人之利?

局势的大幅度变好不假,但想让元军挥师南进则多少就有点力不从心了。

力不从心?缘何?

不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么?关于元军无力南侵的表象原因,人家官修的《元史》仅用了寥寥的几笔就已经将之刻画得入木传神:

“……(元军肃清北方红巾后次年,)孛罗帖木儿时奉诏进讨襄汉,而歹驴阻道于前[23],思齐踵袭于后,乃请(朝廷)催督扩廓帖木儿东出潼关,道路既通,即便南讨。

上文中的那两个“帖木儿”都是元廷的军政大员,其时正分别统领着元军在这十来年剿红战果最丰的两大军事集团,而文中的歹驴和(李)思齐则是扩氏集团的两员部将。将这些背景因素都一并揉进我们今日的读史品经中去,上面那则《元史》片断要说的无非就是:北方平定后元军也确实做过挥师南进的尝试,结果南下的队伍踹着圣旨刚出来走了两步就被另一支元军堵在半道上再揍了个鼻青脸肿!

元军为何也打起元军来了呢?难道连官军这样的金枝玉叶也跟在朱元璋那群草莽的屁股后头学了坏?

这个问题真的要扯起来可就话长了。自从红巾的多头开花把元廷折磨得死去活来之后,帝国里组建暴力社团的门槛也随之大幅度下调,为此一时间里在北方各地冒出了很多自筹兵员兼自带干粮的乡军民团。后来有些民团砍起人来比正而八经的官军还要出彩,朝廷便顺水推舟地将之纳入到元军的剿红序列里。上面提到的那个扩氏集团,就是通过这条途径将自己出身中的卑微草根漂染成满是荣耀吓人的御用官办。[24]

除了民团摇身一变成官军之外,像孛罗这样官宦出身的玩家也有过自行募兵的飞速膨胀[25]。然而这样的急剧扩军对元廷总是喜忧参半,因为丢掉大量富庶的地区后它也实在拿不出更多的财物来养活这一大群的丘八。好在有枪就是草头王的这条丛林法则在英雄起四方的乱世总能发挥得十分灵光,大元的人民子弟兵便也乐得体恤朝廷的难处而自力更生。缺衣少食吗?咱们先占块地盘再征点饷;缺兵少将了?那何苦不将友邻的人马都抢过来[26]?!这就是说,在这剿红的十来年里,官军已经变得越来越像草莽,而元廷在保住半壁江山的同时也顺带给自己打造出一群拿得出手的军阀队伍来!

一下子冒出来的那么多军阀自然催生出相应的连横合纵,孛扩这两大集团便也随着市场需求的大涨而出世横空[27],最终成了众多山大王为了生存下去都必须择二而一的必然选择[28]。有了组织之后相互之间的讨伐便也成了家常便饭,而孛氏集团的这次南下受阻挨揍不过就是这三两年间双方众多过招中一个不大不小的你来我往。

哪朝廷是不是也该出面干预一下了?毕竟红巾都总归还是他们的共同敌人嘛。

朝廷出面干预?嘻嘻,您老还是快别逗了!那时节不单是朝堂里的臣工早早就已经整整齐齐地站成两行,就连高高在上的顺帝和他已经成年视事的太子也深深地陷在其中。一个已经将自己撕成两半的朝廷,你还想让它怎么样去干预手下正打得热火朝天的群架?

皇上太子怎么也一块来趟这滩浑水呢?难道这就是他们大元版的君臣同乐?

其实同乐同悲都是因为这父子俩在不约而同地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自从顺帝为了练好金枪不倒神功而将听政理政的这桩苦差都扔给太子后,太子的身后便理所当然地集合着一群为自己的未来押宝落注的太子党,其中职务最显要的就有身为中书右丞相(相当于当朝的国务院总理)的搠思监。作为太子党的武力保障,两大军阀集团之一的扩氏也在太子的亲自接纳下加入到这个潜力满满的黑帮。

面对太子党总想让自己早日“禅让”滚蛋的暗流涌动[29],顺帝自然也不得不防。除了将一块修炼金枪不倒功的娘舅老的沙打扮成御史大夫(相当于当朝的中央纪委书记)之外,帝党的另一位重要成员秃坚帖木儿也被安插成了知枢密院事(相当于当朝的中央军委副主席)。帝党当然也得有一支自己信得过的武装来防范太子党的抢班冒进,这个角色让与扩氏不共戴天的孛氏集团来扮演就再也合适不过了。这针锋相对的内斗既是元廷已经分裂的真相,也是造成元军无法及时南进的主要动因。[30]

有了元廷元军的这番剪不断理还乱,元末的九州便有了三出大戏在同一个舞台里同时上演的这一幕旷古奇观。然而无论陈友谅还是朱元璋都压根儿没有官粟可聊以充饥,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也就实在等不起体制内那套司空见惯的磨磨蹭蹭。就在孛氏的南下被卡在关中动弹不得的当口,人家陈友谅已经带着他的无敌舰队顺江而下,在一望无际的鄱阳湖面和逆江而上的朱元璋从从容容地撕杀了一个来月,之后则连船带老命全都扔给了那头从凤阳城里“刨”过长江来的秃驴……[31]

击败劲敌陈友谅无疑为朱元璋奠定了平定江南的本钱和基础。作为鄱阳湖大战的最大战利,陈友谅在长江中游的地盘和人马全都被老朱纳为己有。用了大约两年的时间来消化陈友谅的家底之后,兵强马壮的朱元璋自然就要对那个想躲都躲不掉的张士诚含情脉脉地动起粗来[32]。奈何张士诚还是一如既往地不经一打,大约又一个两年之后他也落了个几乎和陈友谅一模一样的收场,至此江南的半壁锦绣都改姓了朱……

在老朱忙着进食长膘的这三五年里,敢问我们的朝廷可也曾有过些许长进?

长进?长进大了去了,简而言之就是进完一步再退两步!

进一步也是进步嘛。都说出来给大伙听一听,听完了才好替咱们朝廷高兴高兴啊。

进一步就是帝党旗下的孛氏在南进受阻的一两年后曾以清君侧作借口攻占了大都并赶走了太子,但他得手后却是进退失据,为泄愤而软禁太子的母亲奇皇后整得顺帝很是不爽,最终忍无可忍的顺帝便找人把他暗杀了[33]。从理论上讲,孛氏的出局无疑为元军重新实现军令统一而共同对敌创造了一个难得的有利条件。

哪这退两步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两步之一就是军令统一的尝试试出麻烦来了。孛氏死后,朝廷的如意算盘曾经是让扩氏这个硕果仅存的军阀头子统领元军主力再图南进,结果却遭遇了因为两大集团里的军阀都各自心怀鬼胎而引发了的集体抗命[34]。他们要么居功自傲而不服调遣,要么担忧被兼并而拒绝出征。这样一来,南进剿红的八字还没一撇,领头的扩氏便也只好先严明革命的纪律和维护自己的脸面,轻车熟路地在元军内部再次玩起自相残杀的火并来……

两步之二则是由于扩氏自己的嫡系力量太小而根本无法摆平其他的军阀,元军的南进便也变得遥遥无期,无意中促成了朝廷对自己猛将的猜疑。随后朝廷多次的南进催促无疑加剧了双方的相互不信任,最终一怒之下的扩氏竟一刀便剁了京城派来传旨的敕使!扩氏的鲁莽自然招来了朝廷的削官除爵与兴师讨伐,昔日与之累有过节的大小军阀也就乐得落井下石。然而还没等到各家把自己揍扩的拳头抡圆,朱元璋的人马却已经杀到了与他们群殴比邻的河南……

聊来扯去,现在我们或许也该弱弱地问上一句,若果按照这种玩法一直玩下去,我们可爱的大元皇朝到底还能再打多久?

关于这个问题,已经称孤道寡的朱元璋很快就扔下来一个不容置疑的答案:半年!半年之后,大元的顺帝果真顺着老朱的性子,头也不回地将自己的家当户口从车水马龙的京城搬迁到了蚊虫成群的坝上。可还没等到顺帝把新家安顿好,人家慈眉善目的朱和尚又差人带着招降的文书砸上门来。唉,战则无兵,降又丢颜靠当个皇帝糊口的这份破差事,朕谋得可是真苦……

奈何再苦再难,如今已经鸟枪换炮的朱和尚可是再也怠慢不得。一番绞尽脑汁的苦思冥想之后,一首琅琅上口的七言就成了打发使者南归的借口:

 

金陵使者渡江来,万里风烟一道开。

王气有时还自息,圣恩无处不昭回。

信知海内归明主,亦喜江南有俊才。[35]

归去诚心烦为说,春风先到凤凰台。[36]

 

公允地讲,虽说顺帝的脑袋上一直有亡国之君这顶大帽子在压着,但人家却又是一个十分有趣的性情中人,这一点从他回应朱元璋招降的这首《答明主》就不难品味得出来。怎么样,就算有老朱这样的凶神恶鬼在泰山压顶,我们的顺帝是不是还和往常一样既不差文采又不失自尊?忆昔抚今,反观当朝太祖年间满朝文武写的那些检讨求饶,个中文笔好孬姑且先不论,敢问在这堆如山的奇文中,我们又还能找得出几份不是当事人无限上纲,自己把自己骂得六畜不如的鸡群立鹤呢?作为范例,名相伍豪在行将就木之际祭出的那份君臣体己或许就是极好的代表了:

 

“主席:……从遵义会议到今天整整四十年,得主席谆谆善诱,而仍不断犯错,甚至犯罪,真愧悔无极。现在病中,反复回忆反省,不仅要保持晚节,还愿写出一个像样的意见总结出来。……

 

其实,更有嚼头的细节还在后头。大概出于了万无一失的考虑,在这封密信后头,其时已是气若游丝的一代能臣居然还没有忘记再以乞求的口吻给那位行走于菊香书屋的党国首席大丫头稍上几句悦耳贴心的私房话:

 

“玉凤同志:……现送十六日夜报告主席一件。请你视情况,待主席精神好,吃得好,睡得好的时(候),念给主席一听,千万不要在疲倦时念,拜托拜托。[37]

 

唉,不比不知道,可这一比较立马就有伤害了,罪过罪过啊……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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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注:

[1]   除了倒叙和当朝的旧事之外,本章的故事发生于从十五年正月到至正廿八年冬之间这十三四年,相应的西元纪年为一三五五至六八。

[2]   当代史家傅乐成所撰的《明代史》一书中载有“(张)士诚最富”一说。

[3]   南京攻城前朱元璋只不过是濠州红巾军的左副元帅,他上头还有一尊都元帅和右副元帅。结果攻城时最后这两尊还有资格对他指手划脚的方面大员都相继阵亡,这一来南京的攻城胜利除了给老朱一座战略重镇之外还额外送给他一支属于自己的私人武装。有时候,人真的要走起运来可是连门板都挡不住,大概刚瞌睡都会立马有人送个枕头过来了……

[4]   大概过江两年后,不少由张士诚千辛万苦才从元军手里夺过来的城池又都被朱元璋强行拿走。在朝廷和老朱的双重压迫下,张士诚最终接受了大元的招安而割据苏南达十年之久。

[5]   蕲水红巾是最先建政封帝的红巾主力,但受封的徐寿辉似乎一直都是一位没有多大实权的虚君。即位八九年后,徐最终为红巾军中最心狠手辣的陈友谅弑而代之。

[6]   当代史家傅乐成所撰的《明代史》一书中载有“友谅最桀(残暴)”一说。

[7]   朱元璋与陈友谅的第一次武装冲突发生在张士诚首次进攻朱元璋的一两年后。多年来,起义军之间争权夺利的火拼总免不了让那些以阶级学说为框框的主义史家们好生尴尬。

[8]   和蕲水红巾之徐寿辉差不多,颍州红巾中那位割据皇帝韩林儿几乎也是一位装装门面的虚君。韩林儿即位时年方十五,据此应该不难推知他是基本上不可能自己说了算的。

[9]   从性格上讲,一剑封喉之类的豪赌或许更合当朝太祖的胃口,这一点从他在二次国共内战期间与秃帅等方面大员有关战略的争论就不难看出。至于这种玩法的效果成败则极难简单地一言蔽之。以刘邓挺进大别山为例,这一招的坏处是刘邓自己的二野几乎被折腾得散了架,而好处则是他们为友邻拖住了大量的对手,从而为整个团体创造更多更好的歼敌战机。

[10]  冀宁,元时之太原,曾三次为北伐红巾所攻陷。之前西安也曾因北伐红巾的进逼而告过急。

[11]《元史·董抟霄传》载,“贼众自南山来攻济南,望之两山皆赤。”

[12]  脱脱复相前,太平曾与朵儿只互为左右丞相主政中书省一年半载,之后两人均因顺帝对宠臣哈麻被御史弹劾的迁怒而被罢了官。有关太平、朵儿只与哈麻三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在前文“其四:闹在朝堂”一章的后半部中亦有所提及。

[13]  《元史》中虽也载有太平这场单挑群雄的胜利,但对其取胜的细节却不甚了了。有兴趣的看官不妨也帮老狗动动脑筋,看看能否再捣鼓出一套比马崽坡学说更要精彩严密的宏论来。

[14]  刘福通的这次攻占汴梁,是这座北宋京城在靖康之难后的两百多年里首次回到汉人的手中,为此至今时不时汉人堆里总有些一知半解的爱国狂煞有介事地将之描绘成从入侵异族的手中收复失地的壮举。于老狗看来,如果这种狭隘的民族主义解读在元末还能有些市场的话,在蒙人已经被汉人(至少在理论上)接纳为中华各民族大家庭中之一员的今天则是完全无法自圆其说的。从接纳蒙人一族及人家祖祖辈辈繁衍之那爿大草原的那一天起,之前的一切争端皆已变成了一国之中的内部冲突。作为汉人,我们可以批评大元民族政策的偏颇或残暴,但再将之涂抹成入侵我们的蛮夷就十分不符合逻辑了。要知道,哪怕以最简单的逻辑关系而论之,任何人都绝不可能入侵自己既生于斯又长于斯之国家的。

 

顺着上面的这个思路往下走,或许会很自然地引出另外一个相关的问题:从蒙人的角度来看,若果他们并不接纳蒙人也是中华各民族大家庭中之一员的这套汉人特色极浓的宏论,哪这笔账又该如何算才好?坦率地讲,老狗自己也尚未琢磨出一套滴水不漏的歪论来。若看官对此亦有兴趣,咱们一块动动脑筋如何?三个诸葛亮凑一块,怎么都总应能气死个把臭皮匠吧?

[15]虽说北伐红巾攻占上都造成的政治影响不小,其军事意义却是十分有限。

[16]  《明史·韩林儿传》载,“(红巾军)数攻下城邑,元兵亦数从其后复之,不能守。惟毛贵稍有智略,其破济南也,立宾兴院,选用元故宫姬宗周等分守诸路。又于莱州立屯田三百六十所,……,造挽运大车百辆,凡官民田十取其二。多所规画,故得据山东者三年。”

[17]  “芝麻油,白菜芯”出自西北高原颇具原生态的情歌,个中饱含着男女交欢的隐喻直白。然而经过一群帮闲的文人改编,这首村夫俗子的黄色小调最终却成了气势磅礴的颂圣的大哥大《东方红》,堪称化腐朽为神奇的典范。有关从《芝麻油》到《东方红》的演变可详见网文:https://club.6parkbbs.com/pk/index.php?app=forum&act=threadview&tid=14005945

[18] 赵君用在徐州红巾起义发起人中排行二三,革命资历可谓极老。徐州城为脱脱所破后,赵君用率余部投奔到郭子兴的濠州(今皖北之凤阳)。老赵到濠州不久便挤垮了郭子兴等地头蛇而成了喧宾夺主的老大,最后还差一点要了身为朱元璋老丈人的郭子兴之老命。

[19]赵君用凭什么就能够在毛贵的地盘里做掉毛贵?一种可能或许是他从淮安带出了不少兵卒。对此《明史·韩林儿传》也间接地有所印证:“时毛贵已为其党赵君用所杀,有续继祖者,又杀君用,所部自相攻击。”若果赵君用没有可观的兵力,相互攻击自然也就无从谈起。

[20]从现有的史籍我们似乎还不能确定是毛贵的死触发了元军对汴梁的围攻。但不管怎么说,山东的红巾内讧最起码间接地帮助了元军对他们的合围。

[21]  不知道上个世纪那场中苏冲突,除了当朝太祖死命要争当丐帮帮主之外,是否也有同行乃冤家这个因素在作崇。

[22]  坦率地讲,老狗实在说不请朱元璋到底是不是个旱鸭子,但从现存的史籍中的确查不到他亦曾畅游过长江的任何记录。

[23]  说实话,和前文那个如雷贯耳的“脱脱”一样,老狗也实在厘不清我们的祖先怎么捣鼓出像“歹驴”这么响亮的字号来。

[24]  在组建民团剿红之前,扩氏集团的先后两任当家均无功名。特别引人发笑的是,不知道为什么史官在为其首任当家察罕帖木儿立传时写上了这么样的一句:“幼笃学,尝应进士举。”试问如今能有几人还胆敢把自己参加过高考后又落了榜的经历当成一项壮举,大大方方地将之写在求职的简历上?

[25]  孛氏集团的首任当家老大乃孛氏的老爹答失八都鲁,他刚开始出马剿红时就已经是从二品的四川行省参知政事(大约相当于当朝曾经设置过的行政大区书记处书记)了。另据《元史·答失八都鲁传》载,“(至正十二年,)答失八都鲁进次荆门。时贼十万,官军止三千余,遂用宋廷杰计,招募襄阳官吏及土豪避兵者,得义丁二万,编排部伍,申其约束。”

[26]  《元史·顺帝本纪》载,“(至正十八年四月,察罕帖木儿等)各以所部兵讨李喜喜于巩昌,李喜喜败入蜀。……(之后)各自除路府州县官,征纳军需。(参加讨伐李喜喜之)李思齐、张良弼又同袭杀(一同参加讨伐李喜喜之)拜帖木儿,分总其兵。”

[27]  从《元史·顺帝本纪》的记载来看,孛扩两大集团的首次冲突发生在至正十九年十二月,比陈友谅与朱元璋之间的首次火并要晚上一两年。

[28]“择二而一的必然选择”总让老狗联想起民国期间的国共,这样的选择不知道是否就是英文中说的那个“choice between rock and hard place”。

[29]  可笑的是,坊间至今还有人把太子的“抢班夺权”描绘成十恶不赦的大逆不道。于老狗看来,既然顺帝已经早早就将听政视事这样的脏活重活都已经扔给了太子多年了,太子现在叫他靠边站到底有何不妥?

[30]  其实光从元廷这次调兵南进的部署就不难看出帝党藏着的私心:放着位置靠南的扩氏集团不调,反而要舍近求远调位置居北的孛氏集团。不知道他们是想让孛氏以南进剿红为借口顺手从扩氏那里沾点便宜,还是借机对扩氏形成南北夹攻的战略包围。在当代,在老蒋剿共时众多的地方军阀也曾经很惬意地玩过几把藏猫猫,可他们当中究竟有几人能在日后的江山易旗中笑到最后?

[31]  鄱阳湖大战是中国历史上继赤壁之战后又一个以少胜多的典型战例。其实这一仗朱元璋胜得也相当惊险,战役之始他自己的座舰就曾经一度搁浅而被陈军所围。若果不是猛将常遇春的及时杀到老朱的跟前,中国的历史很有可能就要改写了。

[32]大家千万别想歪了……。向毛主席保证,朱元璋同志决不是什么同性恋或性变态。

[33]取个把下属的首级还得自己去找人?顺帝这个皇上做得也实在太没有皇上应有的派头了!

[34]  或许是因为有江南的强敌压顶,元廷对孛氏集团的整治打击似乎十分温柔,像张良弼、脱列伯、和孔兴这样的集团大佬不但自己平安无事,连他们赖以生存的千军万马也毫发未损。

[35]  “亦喜江南有俊才”一句颇具当年太祖给高宗华国锋所题写的那个“你办事,我放心”之神韵,除了言者自己的自负自得加自满之外,对受者则是满满居高临下的调侃。

[36] 此诗出自(明)徐祯卿的笔记小说《翦胜野闻》,然而大明自己撰修的《元史》对这所谓的招降似乎并无片言只语,这就总让人怀疑这首《答明主》是不是假托顺帝之名的伪作了。

[37]  详见大陆《文史博览》2012年第2期中廖春梅期所著的《锚点周恩来最后心愿:写个像样的总结》。廖文后为官媒《人民网》于2013年3月12日以《周恩来病中致信主席:40年来不断犯错,愧悔无极》为题转载。细细品味这个标题的更改,不知道《人民网》采编的内心是否也有些不便明示的深意?http://history.people.com.cn/n/2013/0312/c198865-2075882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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