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说自话,自行其是
几年前,年过半百后的老狗曾为自己的余生规划过那么三件想做的事情。
他首先想去一趟设在杭州城北的安贤园,去那里给那位毕生都魂系华厦的司徒雷登深深地鞠上一躬,为我们这个民族曾往他身上泼过的那些脏水略表自己的同情及歉意。
其实要找这些脏水的源头并不难,它就是那篇曾经收入过中学语文课本而至今也还能让我们某些同胞津津乐道的太祖宏文,那篇近乎于绝交宣言的《别了,司徒雷登》。在我们的这个文明古国,一旦有了九五之尊的钦点,无视事实的墙倒众人推在就再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之后一不留神,一番浓妆重彩就干净利落地把他这个福音传教士打扮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战争贩子,外加一个臭不可闻的帝国主义者。[1]
好在吾生也晚,最终还是等到了太祖宾天后的那个铅华洗尽。卸完重彩浓妆后再细细一看那个如假包换的司徒雷登,原来人家不单是一个致力将中国拖入现代文明的慈善教育家,而且还是一位竭尽全力去推动国共两党抛弃前嫌,在抗战胜利后共组联合政府的和平大使[2]。如此的恩将仇报,那样的颠倒黑白,知之之后,你又如何还能一直板着张驴脸,道貌岸然地再跟自己玩上一把无动于衷?
给司徒雷登鞠躬致意之余,老狗也还想去一趟设在边陲腾冲的国殇园,去那里给那些为保家卫国而倒下的国军将士们深深地鞠上一躬,为我们这些乘凉的后人曾经有过的不孝之举作一番发自内心的忏悔。
在这座陵园下葬的官兵全都牺牲在腾冲战役,一场由我们的先辈在枪不如人技不如人的窘境下对外族入侵发起的浴血抗战。战场上的搏击是这样的惨烈,以至在硝烟散尽的七八十年后,我们依旧还能从那些枯燥的阵亡数字感受到当年的残酷和血腥:为了在腾冲战役中消灭区区两千七百个倭寇,我们的国军先辈却得付出近万名将士的阵亡![3]
一寸河山一寸血,国之殇兮岂敢忘?官兵们的牺牲深深感动了腾冲的百姓,为英烈们建造陵园的动议也就获得了当时民众的广泛支持。之后他们有钱出钱,无钱出力,战役结束后不出十个月便建起了一座占地八十余亩的国殇园。[4]
奈何国殇园落成后不出五年,古老的神州又潇洒地玩了一回城头变幻大黄旗的熟套。因为长眠的烈士是倒在内战中败北一方的那面旌旗下,自此陵园的香火便坠入了不应有的沉寂。可更坏的事情还在后头等待着我们的英灵,当日历翻到了西元七一的时候,一支破坏力比史无前例中的红卫兵还要史无前例的虎狼之师已经浩浩荡荡地开进到了他们的陵园。[5]
或许是出于对前朝不共戴天的敌意,陵园来了虎狼之师之后,随着话事老大的一声令下,园中那方被喻为“用烈士的鲜血铸成”的纪念塔便在烈性炸药的耐心说服下轰然倒地,而那三千多块烈士的墓碑则是一一被人家用大铁锤拦腰砸毁。园中庄严肃穆的忠烈祠倒是幸免于难,可那也不是因为这支虎狼之师忽然间有了良心发现。谜底估计您十有八九准猜不着,因为背后真正的动因却是我们的这群兵爷丘八们正好需要一间马厩来饲养自己的战马!
然而就和尘世间里许多的琐事一样,纵使你已经从人变成了鬼,背字走到了尽头多数就只能剩下了转机。这不,就在我们的虎狼之师骑在我们民族英烈的头上大动干戈后不出十来年,国殇园的故事便又被时间的这双大手翻到了一个全新的篇章。在那十来年峥嵘岁月里,我们先期送走了曾为龙床的争抢而和前朝厮杀了大半生的当朝太祖,从而淡化了朝堂中那股对自己夺国前之一切都近乎病态的敌视。可让我们不知该哭还是当笑的是,我们抗日英烈的“时来运转”,竟然也还得归功于当年那群曾与他们不共戴天的倭寇!
什么,什么?我们抗日的英烈居然还得靠小鬼子来将自己拯救于倒悬?侮辱性也实在太强吧?唔,老狗当然知道这样的结局会让我辈无地自容,可他也实在无法将已经煮成熟的干饭变回到尚未下锅的生米。原来是太祖的宾天让我们见证了神州的国门重开,而偏僻的腾冲则迎来了赴边陲祭扫他们先人的东洋人。可人家来到当年的疆场环顾一看,场面却是让来宾惊诧又让主人汗颜:天啊,他们中国人居然还会把自己英烈的陵园都砸个稀巴烂哪!于是便有了一场不蒸馒头蒸(争)口气的国殇园重造。左手从这棚猪圈找回方镌碑,右手从那间茅坑中捞出块石刻,一番匆匆忙忙的东拼西凑之后,一座修旧如新的国殇园便又重新呈现在我们的眼前……
可不管怎么说,当年在腾冲和鬼子厮杀搏命的这些将士还算是幸运的了。据渝籍史家谭松先生调查后称[6],历史上凡是在滇西抗战中发生过重大战役的地方,当地的百姓都曾经为我们的民族英雄建立过缅怀他们伟德丰功的纪念塔。可江山易帜之后,这些纪念塔几乎全军覆灭,踪影不再。思绪及此,内心龌龊的老狗总忍不住要嘀嘀咕咕地在内心里问候苍天:如果这些为我们整个民族存亡而英勇捐躯的先烈地下有知,他们会不会对自己身后的遭遇而倍感悲愤和心寒?
除了那个直把他乡当故乡的司徒雷登和那群舍下此身卫中华的国军英烈之外,老狗要做的第三件事情就是他还想去一趟苏州的灵岩山,去那里给那位独面强权的圣女林昭深深地鞠上一躬,为她曾经替我们这些白字连篇的读书人保存的那点脸面表示衷心的感激。
说起林昭,敢问她乃何许人也?简而言之,人家是生于前朝一个书香世家的闺秀。豆寇年华时她也曾满腔热情地拥抱过龙庭的新主,默默地期待着神州能够从此走向繁荣富强。奈何姑娘天性难眠又良心不改,五七阳谋中毫无悬念地中招落水,由前途无量的北大高才生沦落成了生不如死的当朝贱民。
五十五万的新科贱民尽入彀中之后,众儒生多是得过且过、苟且偷生。然而林昭却誓不从俗,哪怕被收监进了提篮桥后人家依旧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用自己的鲜血作墨,以洋洋十四万字的血书抨击当朝的执政法理,毫无忌惮地挑战武装到牙齿的红色国家机器。长达十多年的死磕之后,在那全国山河一片红的西元六八,不为瓦全的林妹妹玉碎于坚如磐石的反修前哨上海滩。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千年前文豪范仲淹就含愤地写下了这则千古明志,可千年后的我们居然还得靠一个娇美的痴女用自己的生命去诠释解读。悲乎?幸乎?
行笔至此,也许会有朋友对老狗说,你既不是开风俗之先的始作俑者,又不是跟在人后大打出手的穷凶极恶,缘何非要得刻意去触摸那些让人家朝廷觉得丢人现眼的兴奋点呢?难道你就想借此契机给自己蹭点名利双收的热点?
罪过,罪过。对此老狗的回应就是,朝廷兴奋与否压根儿就不归他管,他只不过是想对自己不齿的那些恶行表明个鲜明的态度罢了。毕竟那都是些全民参与的陈年旧事,而他也曾经是这个全民中的一员。当然了,对于像老狗这样既无虚名又无实惠的三流写手来说,若果连表态都能顺带给自己挣点人气的话,那这桩生意也实在太合算了,老狗哪里还能给自己再找得出一个不顺水推舟的理由呢?
转眼间,从先前那出狗窝斩蛇立大志的开场到现在,时间又很快地过了六七年。奈何在老狗想做的那三件事中,至今完成的也仅有祭拜司徒雷登的这一件,仍须努力自不需多言,就不知看官中是否也会冒出一两个共鸣者来与之同行了。
西元二〇二二年六月初稿于英伦九岁斋
(全文完)
脚注:
[1] 对于司徒雷登到底是个什么样货色这样大是大非的问题,在檄文《别了,司徒雷登》被收入到《毛选》第四卷之后,文末的注释就有了“积极支持国民党反动政府进行反人民的内战”这样的无端指控。除此之外,吾朝太祖在《为什么要讨论白皮书?》这篇同样是收入到《毛选》的宏文中还对司徒雷登高看了一头,将他提升到足已和杜鲁门、马歇尔、艾奇逊之流同台并列的美国反动派。https://szb.sdcit.edu.cn/u/cms/szb/201901/18224237ghkl.pdf
[2] 据网友“奔跑的屁屁”所著的《毛泽东曾款待司徒雷登,派周恩来慰问,为什么又批判司徒雷登?》的网文称,司徒雷登在担任美国驻中国大使期间,曾说过这样的一番出自肺腑的感触:“我之参与若存一线希望,促使国民党人与共产党人组成联合政府及统一的军队以结束此场耗竭民力、自相残杀之内战,我即不惜代价,全力以赴”(原始出处待查)而在他不得不遵照华府的指令离开中国这个出生地和第二故乡时,他的内心也是充满了难以名状矛盾和痛苦:“我辜负了中国人民对我的信任。我未能说服任何一方为达成协议而做出让步”(此言的原始出处亦是待查)。https://www.163.com/dy/article/H9VU5K1G0543KD14.html
[3] 阵亡数字出自国军主官霍揆彰中将为国殇园中烈士纪念塔而撰写的碑文《腾冲会战概要》。有趣的是,对于同样一个战役,当朝兵部(国防部)给出的歼敌人数却高达六千一百多,为霍之数字的两倍强,实在厘不清这背后的原因。https://zh.wikipedia.org/zh-cn/腾冲战役
[4] 对不熟悉市制度量的网友来说,这八十余亩的土地大约相当于公制里两百三十米的见方。
[5] 有关腾冲国殇园被毁和之后重建的细节均源自渝籍调查史家谭松发表在《民主中国》网刊上题为《当年,滇西战场,几个真实故事》的网文。从史实的真实性的角度出发,我们或许有必要详细讨论一下两个问题。首先,文章中的一些细节虽然听起来不违常理,但到目前为止它们依旧还只是些孤证,其中一例乃东洋人来祭扫他们的先人才推动了国人重建国殇园;除此之外,谭文在一个重大细节上似乎也存在着明显的错误,这就是国殇园乃当朝的王牌看家五十四军将之毁于西元七一之说当属严重不实,因为这支部队早在西元六九的十月就已经由边陲的滇西换防到了黄河边上的豫中。有关这个细节的真相只可能是下面的三者之一:要么毁园不是五十四军所为,要么不是发生在西元七一,要么两者都不是。纵使国殇园毁于当朝的治下是一个不容争辩的史实,谭文中这个不大不小的瑕疵无疑不应影响我们对其文中其它观点的采信。https://minzhuzhongguo.org/default.php?id=86630
[6] 有趣的是,在吾朝灿烂的阳光下,谭松及其父亲几乎有着一模一样的下场。作为父亲的谭显殷,西元五七时曾以团重庆市委宣传部长的身份出席共青团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结果因其“这次大会是‘无声的会议’”的厥词而被打成了右派。无独必有偶,六十年后的西元一七,作为儿子的谭松也因其花费十来年的时间对吾朝土改的血腥残酷作了详尽的记录而与其先父一样被组织所开除,从而充分印证了有其父必有其子的这条古训。谭家父子的故事详见于一七年九月廿九登在《纽约时报》中文网上由罗四鸰的专访特写《重庆教师多年调查土改真相,十九大前突遭开除》。https://cn.nytimes.com/china/20170929/cc29-tans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