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文于瘟疫横行中的西元二〇年春夏)
老狗虽然生长于百越纹身的桂东南,出于平生好附庸风雅的本性,他也经常在不知其底细的人们跟前有意无意地把远在千里之外的名城桂林认作自己的家乡故里。适逢当下新冠瘟疫席卷全球,借得闭门禁足中的空暇无聊,录下近年间重游这座城市时积攒下来的心得故事一二,人前人后好好地炫耀显摆他一番。
其一:朝里有人好办事
雄踞名城中央的桂林王城,大概应该是今日外地游人的必至之地了。面对过江之鲫般的人流,旅游公司自然也乐得与时俱进,把买路钱的价码抬得山高。这不,王城这座早在三四百年前就被降清明将孔有德付之一炬的小小明朝藩王府第,入门游览的票价竟然也敢比京城里大名鼎鼎的明清故宫要贵出一倍有余![1]
好在今日操办旅游的英雄好汉们大多都不再是往日青面獠牙的绿林胡子,掏完你腰包里的真金白银之后,往往总会挖空心思地给你展示上一式半招略欠火候的花拳绣腿,让你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人家那股君子爱财窃之有道的古道热肠。人在江湖,谁混得都不容易,咱们不妨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就这样,当你一咬牙一跺脚跨过王城的门槛后,很可能早早就有一位玉立亭亭的小美人站在大门里头恭候你的光临。之后的一时三刻里,人家姑娘家除了向你推销一套又一套价格不菲的游览纪念品之外,还要兜头盖脑地给你透浇上一通王城里各式人等的前世今生,让你毫无疑问地笃信今天你这一大把白花花的银子花得可是一点都不冤。
说实话,在老狗的眼里,这种八股文式的导游解说大多逃不出一套固有的僵硬程式,主打的题目不是风水加龙脉就是帝王将相大战才子佳人。如果前者是充塞着首尾难寻的故作虚玄,那后者则多是牵强附会的途说道听。美人娴熟的背书赛过天竺般的催眠,让众人的上下眼皮一直都在打架不停。可就在老狗昏昏欲睡的骨节眼上,甜甜动听的女声却又不失时机地送上一记碧日晴空里的霹雳惊雷:
“……得益于王城高墙大院里上好的风水,除了还珠格格小燕子孔四贞和清代画坛大师石涛之外,从我们的桂林王城还先后走出过两位货真价实的真龙天子哩!……
什么,什么?生我养我的这爿八桂蛮荒之地居然也曾经走出过顶天立地叱咤中华的九五之尊,而且还远远不止一尊?!此等能让我等南蛮脸泛红晕两眼放光的大好事,老狗可还是闻所未闻呢。得得得,咱们也别再打盹开小差了,都一块竖起耳朵来好好听一听这俩曾在华夏九州呼风唤雨的乡党故里到底姓甚名谁,创立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丰功。可恨的是,导游此番一星半点的蜻蜓点水刚把老狗的胃口吊起来就再也没有下文了,这样虎头蛇尾的暧昧挑逗让老狗大为光火但又实在无可奈何。
王城归来,自然就是一番有谷歌度娘助阵的翻箱倒柜。水落石出之后,面对眼前的谜底,老狗忍不住哑然失笑,直为隐藏在解说词后头编者的那份良苦用心击案叫绝。
乡党之一乃元世祖忽必烈的五世孙元顺帝,一位统治大元皇朝长达三分之一时间的九五之尊。可我们苦命的顺帝十三岁登基前,由于宫廷内斗也曾被自己的叔父元文帝流放到桂林王城内的大圆寺去打发自己长长的余生[2]。这位仁兄是否也和他的祖先一样浑身洋溢着金戈铁马的壮烈豪迈现在已经很难查考清楚了,但那个曾经所向披靡的元帝国在他的治下土崩瓦解则是不容置疑的史实。
顺帝今日的出镜率低得实在有点让人心痛,个中缘由或许是与其他同为末代皇帝的九五之尊相比,他既没有明崇祯面对歪脖子树的视死如归,也没有清宣统三岁裹着尿布登龙庭的超凡脱俗。话虽这么说,后人倒也没有完全彻底地把顺帝忘在脑后,隔三差五总会有半个一位人心不古的骚客至尊把他从坟墓里拖出来狠狠地挖苦作贱一通。
早在大元政权被明太祖逐出中原之后的不久,不苟言笑的和尚朱元璋就在百忙中对元顺帝的历史定位亲自作出过重要指示。面对他那群亦步亦趋的喽啰跟班,秃驴同志金口一张便是一嘟噜接着一嘟噜的伟大教诲:那位玩着玩着就把大元的江山给玩丢了的苦主,咱们姑且就尊称他为元顺帝吧。顺帝顺帝,顺应天命逐人意,痛痛快快地给朕滚蛋挪窝腾茅坑,可谓大事不糊涂,堪称古今历史中一位不可多得的亡国之君也![3]
大概受老朱此类有失厚道之举的点拨教唆,今人里时不时也会有一小撮不甘寂寞的败类人渣躲在老朱飘逸的黄袍袈裟后头给这位可怜兮兮的大元天子落井下石使绊子。他们厚颜无耻地哗众取宠道,元顺帝的忌名大号叫“妥懽帖睦尔”,从蒙语的原文翻译过来可不就是那个十分接地气的“铁锅”吗?既然如此,把大元锦绣河山丢尽赔光的这口大黑锅,如果铁锅同志自己都不背,那你还能再找谁来替他背啊?![4]
乡党之一看来是指望不上了,那乡党之二呢?和败家子元顺帝相比,俺们村里的二大爷可是一尊堂堂正正的开朝君王,在他的人事档案里可是绝对找不出一星半点失国亡朝之类的人生亮点来。黄衣天子来是谁?南宋领班宋高宗!
作为一个如假包换的赵家人,宋高宗赵构曾以皇弟兼人质的身份赤手空拳地出使过兵临城下的金人城寨。期间他在遇险时表现出来的刚毅与镇静甚得北宋末代皇帝宋钦宗的认同赏识,由此被朝廷授封为治所设在桂林的静江军节度使。其实赵构可是从未涉足过八桂这块的洪荒之地,因为后来钦宗对其又另作任派。或许赵构称孤道寡的光辉历程始于这款高不成又低不就的静江军节度使,远方的桂林也就成了他心目中那个无时不处总是诗意盎然的龙兴潜邸。作为对这座鸿运之城的特别犒赏,高宗登基之后的五六年内,边城桂林便因一人得道而鸡犬升天一般地由州升格为府。[5]
直至今日,赵构同志的历史地位还是备受争议。同情他的史家多会说,汴京沦陷的靖康之变后,高宗审时度势,在外有金兵压境,内有刁民造反的危难关头稳定了政局,从而挽救了革命挽救了党,赵家的铁打江山也随之得以苟延残喘又一个一百五十载。而抨击其的学者则常讲,赵构即位后只知道对金人一味退让,为了自己能够躲在那座暖风醉人的杭州城里偏安一偶而不惜纳贡称臣,十足一个屈膝求荣的缩头乌龟软皮蛋!平心而论,在当年那种捉衿见肘的大势下,比较公允的评价或许应该是:赵构同志有功有过。至于他是七三开还是三七开,那就得看人事组织部门做评议考核的那一天刮的是什么风了。
如此看来,赵构和历史上众多的帝王并无太大的不同,在时间的长河里各自都一样留下过自己独特的成就与过失。那究竟为什么王城里的导游还要刻意隐瞒这位杰出乡党的金字招牌,对他与桂林的交集不是吞吞吐吐就是欲言又止呢?背后的原因其实也很简单:不知道看官您可曾记得,那位有着民族英雄光环的抗金名将岳飞岳武穆,就是丢魂丧命于这位高宗与金人眉来眼去的媾和交易中[6]。遇上这样一位脑门上披红挂绿地顶着一头瘌痢褥疮的乡里乡亲,哪怕老狗之流再怎么热衷于攀龙附凤自我贴金,到头来也只好玩玩望之却步而忍痛割爱了。[7]
怎么样,行文至此,看官您大概也已经看清楚隐藏在导游解说后头的那些暗器机关了吧?说白了,桂林王城那篇花里胡哨的说辞,多少就有点像吾辈找工作饭碗时海量发出去的那些求职简历,满纸皆是过五关斩六将的行云流水。至于败走麦城之类的好事情,打死人家也都不会自己和盘给你托出去的……
(下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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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西元二〇一九年阳春,老狗携贱内游桂林,在王城进门时一人一家伙便花掉一百又一十块大洋。而同时期的故宫,一人只要花上四十来元就能把事情办妥了。
[2] 也不知元顺帝早年外放桂林的经历与当朝太祖年间的上山下乡运动是否有些许相通之处。
[3] (明)王世贞《弇州四部稿 · 卷八十 · 北虏始末志》载,“高皇帝(朱元璋)嘉其(末代元帝)能达变推,分遣使祭而尊之曰顺帝”。除王文之外,同时期的《元史 · 顺帝本纪》对与顺帝谥号相关的来龙去脉也有相似的记载:“大明皇帝以(末代元)帝知顺天命,退避而去,特加其号曰顺帝”。
[4] 公允地讲,虽说元顺帝的脑袋上一直有亡国之君这顶大帽子在压着,但人家同时又是一个十分有趣的性情中人。这一点从他为回应朱元璋招降而作的那首《答明主》汉诗就能轻易易举地品味出来:“金陵使者渡江来,万里风烟一道开。王气有时还自息,圣恩无处不昭回。信知海内归明主,亦喜江南有俊才。归去诚心烦为说,春风先到凤凰台”。怎么样,就算在泰山压顶的颓势下,这位至尊大人是不是还一样文采飞扬又不失自尊啊?忆昔抚今,咱们不妨再回过头来再翻一翻当朝太祖年间满朝文武写的那些检讨求饶书,个中文笔好孬姑且先不论,敢问在这堆堆积如山的奇文中到底还能找出几份不是当事人无限上纲,自己把自己骂得六畜不如的鸡群立鹤呢?唉,真是不比不知道,可一比立马就会有伤害了……
[5] 《宋史·志第四十三·地理六》载,“绍兴三年,(桂林)以高宗潜邸,(由州)升府。”
[6] 在普罗大众的眼里,岳飞魂断风波亭的这口黑锅还是应该由著名的奸臣秦桧同志背着。公平地讲,若果没有赵构撑腰,秦桧他敢?岳鹏举同志也是自作多情,整天价在高宗的耳旁喋喋不休地嚷嚷迎徽钦二宗归朝以雪靖康之耻一类的高调子。也不知道这位岳武穆想过没有,如果徽钦父子俩真的回来了,那人家赵构同志又该往哪儿摆啊?难道就叫他从龙庭滚到桂林去走马上任他的静江军节度使不成?这样对朝廷政治规矩一窍不通的丘八老粗,皇上不收拾他还收拾谁?如此不知深浅的奴才,我呸!呸!!呸!!!
[7] 在近代,桂系的当家老大李宗仁倒是干过十来个月的民国代总统。在李氏的任上,民国作为一朝中央政权在大陆彻底收摊打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