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沟渠,也不要忘了仰望星空——王尔德这话拨动了多少文艺青年的心弦?我以为身在艰难的生活里,仰望了星空之外,抱怨一下命运或是嫉妒一下别人的幸运也是人之常情。
一路都是高速公路,路两旁是一片又一片的住宅楼,,我好奇那一幢一幢的楼,是一家人还是几家人,如果是一家人,为什么搞那么一模一样没有性格的建筑,如果属于好几家人,为什么楼与楼之间挨得那么近,近得过不去一身。驶下高速公路,钻进一个城中村,道路开始高低不平,不宽的马路边上顺着、逆着甚至横着停着面包车、货车和三轮车。即使走在铺了方砖经过硬化的便道上,照样高低起伏,有明着的水坑,也有看上去好好的,踩下去方砖也会陷出积水,路边有卖凉茶的铺子,有卖卤鹅的推车,水果摊、杂货铺,化外之地,无序中透着它的秩序。走到一个厂房前,那是一个高顶的大厂房,不亚于小时候爸爸妈妈的工作的工厂。厂房正门对着是另一间厂房的后背,只不过破壁开出一间饭厅,门楣上挂着四个大字:江西厨房,暗示着这面这家制衣厂里全是来自江西的工人,而此行的目的,正是与江西的亲戚会面。没想到的是,他们夫妻二人,每天,每一天早晨八点开始上工,男的工作到晚上十点,女的说,她还好,只要工作到八点。走进厂房,是一座又一座布料的小山,每一座山后是一个工位,工人坐在缝纫机前,计件得酬,有人听着音乐,有人带着蓝牙耳机聊着天,起身仿佛就要翻山越岭。我拎起一件在某个工位完成的小件儿,想象不出未来成衣的样子,但是领口上商标让我一震,这不就是大洋那边年轻人最近风靡的那个网购牌子吗?由于我的到来,打断他们的工作,我深感抱歉。夫妻二人,站在工厂门口,笑容可掬眼神透亮。
之后我们一起去吃了猪肚鸡,边吃边聊。问他们疫情中是不是很难过,男的说,还好,厂房里到处是布,封了就睡在上面,老板会送饭来,不耽误工作。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先笑一下,讲述他们的故事时,没有一丝埋怨,总是表示出一种“还好”的气氛。前些天,他刚刚回过江西老家,在镇上买了套房子,这趟回去付清银行贷款,下午去学校见了老师,老师再三说,家长要多陪伴,但是晚上他还是赶回了工厂。女的说,没办法呀,一个人根本养不了家。但也不是埋怨,她倒是不好意思的低下头,说怎么办,没有念过书,低层的人就要这样工作呀。这话让我无地自容,深感忏愧。他们在镇上买得房子,是为了一对儿女念书,九月份,老大女儿就要升入高中了,儿子也要初二,他们就要搬到镇上,目前姐弟俩跟其他堂兄妹一共七人由爷爷奶奶照顾。女的当年没有考上县里的高中,初中毕业就出来开始打工,打工的时候认识现在的丈夫,父母不同意,理由是没念书的人再找一个没念书的人,将来的日子怎么过。但是女的跳上大巴,逃脱了父母的控制,夫妻二人一直在制衣厂里打工至今,看得出,夫妻二人关系非常好,丈夫极其疼爱妻子,二人齐力抚养着一对儿女。有一回,女儿同班里有个同学,受了老师批评就直接翻身从楼上跳了下去。女的说,那天不是周末通电话的日子,女儿突然打来电话,电话接起来什么也不说,不停地一声又一声地叫妈妈、妈妈。晚上,学校老师发来了微信通知。女的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不得不说,她那就是受宠爱的妻子的模样,她说啊,那件事之后我一下就放下了,只要我的孩子开心、健康,就知足了。我们也不是念书念得好的人,干嘛非要逼自己的小孩呢。话是这么说,他们夫妻还是在镇上买了房子,如果九月份考不上县中学,就打算送女儿上私立学校。女的有两个上大学的妹妹,其中一个妹妹说,大姐上学的时候,爸爸妈妈不懂,只是说考不上县中学就算了,但是姐姐不上学之后,爸爸妈妈才给我们买了几本北京的课外辅导材料,如有神助,我们才考上大学的。
饭后,意犹未尽,干脆下午也不去上班,邀请我们去他们的出租屋去坐一坐。这才明白,刚才在高速公路上看到得如同赤壁之战连锁船一样的房子,下面是有通道的,就是这楼在建造的时候,中间有一车身的距离,后来这些楼都改造成出租单位,两边又延申出来加盖了阳台,从远处看就变成了墙挨墙的握手楼,而地面一层,两边都敞着大门,有家庭制衣的作坊,也有看电视的房东,相同之处是都开着日光灯和电扇,我们正走在中间,脚边淌着莫名的混水,不见天日,偶尔有块空地,长出一棵龙眼树,结满了龙眼,但是他们告诉我不能吃,因为有污染。打开门,里面是一间大概九平米的房间,只比火车的软卧包厢长一点点,宽不到三米,一侧是一张比单人床宽一点的床,另一侧是冰箱和小板凳小餐桌,房间的顶头也就是加盖出去的阳台,左边是单孔煤气灶,右边是马桶,马桶上方是淋浴喷头。我坐在床上,手指轻扣了一下,竹席下面只有一张床单,床上的屋顶挂着吊扇。暑期他们的儿女还要来,也要住在这间屋里。儿女在学校的成绩并不理想,有时甚至过不了关,咨询老师,老师总是说需要家长的督促,然而这又是他们解决不了的现实,去年寒假,他们把孩子们接来,说看看吧,如果不念书,也只能在这样的地方打工。结果两个小孩子倒开心了,打工这么好,能随便走、能听音乐、还能和爸爸妈妈在一起,而且还挣钱。
来时,随便在路边买了半个西瓜拎来吃,结果进门夫妻二人就从冰箱里拿出家乡的艾蒿粄请我吃,我和女的闲聊的时候,男的一直低头在翻手机。好久,兴奋地给我看手机上的图片,说就是这个,他们家乡的艾蒿,专门长在果园里。
告别的时候,他们邀请我春节的时候去他们家乡看一看。春节是他们一年中唯一休息的日子,告别了缝纫机,就要回家围着灶台转。去年春节,他们一进家门,婆婆说,终于不用再给孩子做饭了,可算回来了。但是此刻,他们依旧真挚地向我发出邀请。
幸运与不幸,绝对不是那几本来自北京的课外辅导材料,那是上大学的妹妹对姐姐的心疼。夫妻二人的亲密和齐心协力,让我感动,他们对磨难的坦然,更让我感动, 我也并不认为他们生活在沟渠里,我看到的也许就是他们的生活全部,现在这样也许将来也这样,但是他们两个人就是闪着光的,先生看着太太的眼神里充满了爱惜。走路的时候,我听见女的跟妹妹悄悄报告,房子买了,争取攒钱明年买车,以后回家就方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