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在日本研修。在那段日子里,我逐渐学会区分一种特殊的气味:不是城市的金属光泽,也不是冬末的冷风,而是一种与历史有关的气息。它藏在日常的缝隙里,悄无声息,却从未真正离开。
休假时,我喜欢用脚丈量一座陌生的城市。日本街道的秩序井然,像被人用心擦拭过的镜面。行人轻声交谈,红灯前的自行车铃声克制得像道歉。然而,这种宁静总会被某种声音突然撕裂。
右翼宣传车。(有兴趣,可以在YouTube查阅,有图有真相)
它们远远出现时,就像一道阴影搅乱空气。扩音器发出的嘶吼与其说是人声,不如说像从历史深井里冒出来的回音。那不是喊叫,而是嚎叫;不是争论,而是宣泄。当车队贴着我身边驶过时,汽油味混着金属撞击般的声浪,几乎让人本能地想后退。
路人们表情冷淡,有的叹气,有的只是避让,却鲜有人惊讶。仿佛这是一座城市难以摆脱的底噪,无时无刻会忽然响起。
更荒诞的有时还能看见几个男子穿着二战时期的日本军服,从街道走过或在热闹的景点出现。他们的衣服颜色刺眼,那面红得发亮的军旗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扎眼。他们行走有节奏,仿佛真在执行某种使命。
周围的人匆匆绕开,不敢多看,但也没有谁出声反对。因为它们听不得任何的反对声,胆敢有人发出不同的声音,一定会迎来那歇斯底里的嚎叫。
那种沉默,比喧嚣更让人不安。我站在原地,看着那队人渐行渐远,感觉像目睹幽灵从旧照片里挣脱出来,借用现实的身体再次显形。那不是表演,也不是怀旧,更像是一种招魂。
人们常说时间会把一切沉淀,但如果有人不停往湖里丢石子,水面就永远不会平静。
多年后,当一些熟悉的面孔出现在日本政坛中心——那些对战争态度暧昧、对历史闪烁其词的人渐渐掌握话语权——我并不意外。那些街头的吼声、那些红得刺目的旗帜,从来没有真正消失,它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发声,换了更隐蔽也更正式的渠道。
所以,当我看到有些海外评论指责中国“太强硬”“太敏感”时,我总觉得他们缺少一种现场感。如果他们曾经像我一样,被右翼宣传车的声波穿胸而过;如果他们曾看见军旗在闹市中央突然升起;如果他们曾在沉默的人群里感到那股不安的暗流,他们可能就不会那么轻描淡写。
因为有些问题,不是你愿不愿意记住,而是对方愿不愿意遗忘。
我认识许多日本朋友,他们温和、善良、追求安稳的生活。他们并不认同那些极端声音。然而,历史反复证明:极端者从不需要多数,他们只需要沉默的国民和一台偶尔松动的车轮。
那些穿军服的人、那些喊口号的人、那些试图让过去变得“无罪”的人,不代表日本人民,却正在悄悄影响日本人民;不代表国家的未来,却处心积虑地塑造国家的未来。
而亚洲付不起第二次昭和时代的代价。任何国家也无法承受历史重新点燃的火焰。这些并非情绪,而是从无数废墟与证词中走出的事实。
后来我离开日本,但街头那阵刺耳的声浪仍像一簇余烬,藏在记忆里某个角落。偶尔想起时,那些景象依然鲜明:晃动的军旗、刺目的制服、扩音器里疯长的语言。
它们一直提醒我,和平不是自然生长的植物,而是一块需要不断清理、不断警觉的小小园地。只要有人试图从阴影里伸手,历史就可能再次被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