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月缺月圆,草黄草青。苦涩的日子,在磕磕碰碰中一天天度过。
“朱朱”走了,家里不仅气氛沉闷,财运也差了许多。像家良这样的小家小户,家道原本艰难,方方面面都得盘算。谁知一场意外,掏空了家里的积蓄。当时,他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有手艺有力气,每天多干两三个钟头,一年半载就可以填补这个窟窿。然而,事情并没有按照他的意愿发展。他起早贪黑做好的凳子、饭桌、木柜、木桶等,卖况并不很好。开始,他还以为是暂时的,往后肯定能好起来。半年过去了,依旧是老样子,做的东西多,卖掉的少,屋子里积压了不少的木质家具和日常家用的小木器。他仔细地算了算账,这半年的收入与以往相比,几乎少了一半。是这类木制品在当地已经饱和了,还是百姓手里缺钱?他没有办法弄清这个问题,更无力改变这种状况,只能顺其自然,变更劳动方式,一半时间做木工活,一半的时间出集体工。
老话说,布扯两头缩。耗空了积蓄,收入又明显减少,家里的生活很快就捉襟见肘,窘态毕露。母亲去世之后,家良便接替母亲当家。他曾要蕙莲当家,可任他怎么说,蕙莲就是不愿意。蕙莲心中有顾虑,一是怕他的两个姐姐说三道四,二是怕别人说她厚此薄彼,看重自己带来的儿子。另外,她还觉得穷家难当,弄得不好的话,就是背鼓进庙门——自己找打。她的要求很低,儿女能吃饱不受冻,有书读就行,自己吃少点穿差点都没关系。
眼下,年关将至,家良心里一阵阵犯难。生产队的年终结算,除了按人口分得口粮和一部分农副产品外,仅分得现金九块八角。当然整个湾村来看,他家的情况不算很差,属于中等。有不少的人家劳作了一年,不仅未得分文现金,反倒欠生产队的钱,几元、十几元甚至几十元不等。他现在手中的现金总共不足三十元,要办年货,要给妻子和儿女们置办新衣和鞋子,两个孩子春季开学要交学费,还要给两个姐姐的孩子们压岁钱……他盘算来盘算去,手中的钱怎么也不够用。
他跟妻子商量过年的事,说的时候有些吞吞吐吐,仿佛日子紧紧巴巴全是他的责任与过错。蕙莲的表情很平淡,没有责怪的意思,但心中却有几分惆怅。她说,紧就紧一点吧,量力而行,少办点年货,衣服都不要买了,明年再说。
按照蕙莲的意思,这个年还是能够勉强凑合着过。家良想来想去又总觉得不妥,他不忍心让老婆孩子受太多的委屈。他一狠心,找二姐借了十五块钱,按自己中心的计划置办了年货,为玮玮、瑛瑛各扯了一块布,各买了一双球鞋。在供销社,他还精心为妻子挑选了一块布,一块枣红色的灯芯绒布,上面印有漂亮的枫叶图案,穿在妻子身上,一定很好看。
蕙莲果然很中意。她接过这块布,左看右看,看了正面又看反面,随后还在自己身上比试了一番,眼角眉梢流露出少见的喜悦。
春节说到就到,也像往常一样过得和和顺顺,但夫妇俩的心境却与往昔各有不同。家良心中嵌入了忧愁,忧虑着新的一年木器物品的销路可否好转,发愁的是能有什么好的法子摆脱困境?蕙莲的心头则有几分迷茫,不知这种苦涩的日子何时才是头。她还有几分隐隐的忐忑与惊恐,害怕病痛灾难的降临。近两个月来,她感觉到腰与背部某些地方有疼痛感,始初疼痛轻微,疼痛时间短,疼痛发作间隔的日子较长,所以没有在意。谁知,最近疼痛明显加重,疼痛的时间比往日长,间隔愈来愈短。曾经十天半月痛一回,近日两三天就痛一次。难道有大的病灾降临?如今家里的经济状况如此紧张,如何病得起?
世上的事的确奇怪,怕什么来什么。这天夜半时分,蕙莲被一阵疼痛搅醒。身旁的丈夫鼾声响亮,四周一片漆黑。她不想吵醒丈夫和孩子,强忍着疼痛坐起来,穿好衣服,将枕头卷起垫在腰部,身子斜靠在床头。这样果然轻松了许多,没过多久,疼痛感竟然消失了。她不想动,依旧斜靠着,晕晕乎乎……
当她再次被巨痛推醒的时候,天边已经放亮。这回的痛,来得十分猛烈。她无法控制与隐忍,本能地大声喊叫着,手与脚不住地抖动。
家良惊醒了,眼前的景象吓了他一大跳:妻子的脸惨白惨白,额头额角挂满了黄豆大粒的汗珠,端庄秀丽的脸蛋因痛苦而扭曲变形。他一把捉住妻子两只胡乱舞动的手臂,急切地问:“哪里痛?哪里痛?”
蕙莲告诉丈夫自己的腰和背痛得厉害,痛的面也大。家良想了想说,是不是身上的寒气太重?我帮妳刮刮痧吧!
家良快速穿衣下床,烧了一盆热水,拿着一根瓷勺,蘸了热水,撩开妻子的衣服,来来回回地刮擦着妻子的脊背。不一会儿,妻子的背上红了一大片。妻子仍然在声声叫喊,那痛喊的声音像一根根钢针扎他的心……
玮玮、瑛瑛一前一后地跑进来。玮玮看着妈妈痛苦的样子,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两只手抓着妈妈,眼睛湿湿的,颤声问道:“妈妈妳怎么啦?”
瑛瑛站在爸爸身后,轻轻地推了爸爸一把:“快送妈妈去医院!”
家良恍然醒悟:“对。我先煮早饭,吃过饭我们一起上庆余圩,妳俩去学校,我陪妳妈妈上卫生院。”
吃早饭的时候,蕙莲的腰背不痛了,便对丈夫说不用去医院了。家良盯住妻子苍白的脸说:“妳这样痛肯定有什么病,找医生看看,早治早好,全家安心啊!”
卫生院的医生仔细询问了病情,又作了一些检查,然后说要赶快去县人民医院作进一步的检查确诊,可能是胆囊结石发炎,需要开刀手术,卫生院没有这个条件。
家良领着蕙莲出了卫生院,经直去了二姐家,把蕙莲的情况告诉了二姐和二姐夫,托他们照看两个孩子。二姐家蓉送他俩出来的时候偷偷地塞给家良二十块钱。
县人民医院的医生经过检查,确诊蕙莲患有急性胆囊炎,需立即住院手术,如果时间拖延长了,后果难以预料。医生给开了住院通知单,要家属到收费室交住院押金八十元。
出了诊断室,家良面露难色,他身上原本只有十多块钱,这是家中的全部现金,加上二姐给的,总共不到四十块钱,到哪儿去找这么多的钱?
蕙莲知道家良作难,也跟着难受,悲凉充斥心头。她伤感地说:“家良,我们先回去吧,筹够了钱再来,是生是死看命。”
家良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烫了,浑身一颤:“蕙莲,不许说丧气话,钱的事不用妳操心,妳只要安心治病就行。”
说到这,他忽然有了主意,对蕙莲说:“妳在医院等我,我去找大姐想办法!”
大姐家芸住在县城西街,离县人民医院很近。他几乎是一路小跑,一支烟的功夫就到了。看到满脸通红,急切而至的弟弟,家芸又惊又喜。当她弄清弟弟的来意后,心里也“咯噔”了几下。她家里孩子多,近年来生意又清淡,日子过得也紧张,家里确实拿不出五十块钱现金。但弟弟碰上了困难,作为大姐她不能不帮。她给弟弟倒了一杯水,安慰弟弟不要着急。说完,她就出了门,找了两家关系较好的邻居,说了一些好话,各家借了一点。回家后,家芸把家里的钱凑上,给了家良五十五元。
家里接过钱,心中很是感激:“大姐,我一定想办法,尽快把钱还上。”
蕙莲住进了医院,院方安排她第三天上午手术,要她这两天好好休息,注意营养。
家良交完住院押金,身上就剩不足十块钱。幸好伙食还没有花钱,一日三餐都是吃大姐的。他知道大姐也不宽裕,吃多了也会吃出个大窟窿,无论如何日后都应该填补,以免大姐落埋怨。蕙莲开刀住院以及康复,需要增加营养,没有钱是不行的。而且这一段时期蕙莲不能下地干活,还需要人照料,自己也就干不了活,挣不了钱。处处要花钱,钱从哪儿来?钱,钱,像一只只黑漆漆的大乌鸦,在他头脑中飞来飞去……
这天下午,蕙莲躺在病床上休息,她明早就要手术。家良心里为钱的事焦急,心情郁悒,慢步出了病房,没头没脑漫无目的。在一处窗口,有几位中年男女排着队,人人手中都拿着一张医院的单子,有的还高高兴兴地撸起了袖子,像是准备抽血的样子。经过这群人的时候,他竟然停住了脚,一男一女的对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老蒋,你又来了,这是第三次了吧?”前面的女人反过脸,问后面的瘦高个男人。
“嗯,三次。”蒋姓男子低声答道。
“不要这样,自己的身子还是要紧的!”
“唉,没办法,总不能让崽女饿肚子?”
一道亮光照进来,家良明白了这些人在干什么,心里有了主意。他凑近蒋姓男子,谦卑地说:“蒋大哥,求您老帮个忙,这卖血的手续怎样办?卖一次能得多少钱?”
老蒋是一个面善之人,也可能是长期卖血的缘故,脸色灰暗,嘴唇发白。他上下打量着家良:“老弟,家里遇上难事啦?”
家良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老蒋富有同情心,不仅为家良讲述了卖血的整个流程和步骤,还把他们这群人拥有的秘诀告诉了他。卖血前,要先喝一大杯糖开水,最好是红糖,还可以加点盐。卖血回家后,要接着喝一大杯糖水。平日里要多吃点胡萝卜西红柿,每月吃一两次猪肝,最好每月还吃一瓶补血的药丸子。他还诚恳地告诉家良,每月卖血最好不超过两次,每次不要超过500毫升。
按照老蒋的指点,家良办好了卖血的手续,第一次卖血500毫升,从医务室领取了十多块钱的营养费。
当他回到病房的时候,双手捧着一瓶炼乳和一包红糖。
蕙莲一眼看出丈夫的脸色发白,便问:“是不是生病了,脸色这样苍白?”
“我没病,可能是没休息好吧!”家良刻意掩饰。
“现今没钱,你还乱花钱!”蕙莲看着丈夫手中的物品,心中不解,自然生出了嗔怪。
“医生说做手术的人要加强营养,我就买了炼乳和红糖。这红糖补血,我也可以吃一点,妳不是说我脸色白吗,也许是血气不足。钱的事,妳莫担心,我会想办法解决。”
明早要开刀,蕙莲打算晚上好好地睡一觉,也想让丈夫好好地睡一觉。因为开刀之后,自己日夜都需要丈夫照料陪护,一定会很辛苦,所以,她坚持要丈夫到大姐家去睡。
愈是想好好地睡一觉,愈是睡不着。蕙莲在病床上覆去翻来,心中的恐惧,像潮水般一波一波地涌来。她像许许多多的普通女人一样,非常惧怕开刀动手术。她无法想象锋利的刀子在自己身上割来割去,会有怎样的疼痛!她知道术前会施行麻醉,但麻醉万一失效呢?或者麻醉的程度不够,手术当中痛醒了又如何是好?还有,她最为害怕的就是自己死在手术台上!入院后,医生很严肃地找她和丈夫谈了话,说这是个大手术,要切除胆囊,存在风险,要她俩认真商量,统一意见,同时递给她一纸打印好的手术协议书,如果确定进行手术的话,病人家属必须在协议书上签字并盖手印。蕙莲慌乱地扫一眼,一颗心登时就“怦怦”急跳不停。她不敢仔细往下看,把这张烫手的纸片塞给了丈夫。家良接过协议书,粗粗看了一遍,就在医生的指点下签名按手模。他俩都知道,进了医院,医生的话就是圣旨。签协议书,等于签了生死状,死活由不得自己,攥在医生手里,或者说攥在老天爷手里!
“死”这个字眼,让她惊悚恐惧,更让她悲愤。她只有三十几岁,正处在盛年啊!作为一个女人,一个还算漂亮的女人,在世间这短促的时日里,快乐幸福的日子实在太少太少,灾难与痛苦则经历得太多太多!如果就此画上人生句号,这一生真的不值啊!
其实,自己这一辈子值与不值还不是最紧要的事,最紧要的是玮玮将会怎么样?这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由于生父的缘故,从小失去了欢乐,跟着她吃苦受罪,遭受过许多歧视与白眼,性情怯懦,心灵的伤痕较多,倘若自己不幸离去,他能承受住这个最残酷的打击吗?没有母亲的庇护,他能健康长大成人吗?假如孩子因她的亡故而发生各种意想不到的灾难,甚至丢了性命,岂不是辜负了孩子生父的殷殷嘱托,如何对得起身陷囹圄的前夫?又有何面目去见自己的恩人——孩子的爷爷呢?
她信马游缰如醉梦一般地胡思乱想,不知过了多久,才晕晕乎乎似睡非睡过去。她睁眼的时候,天已大亮。洗漱完毕,家良就进了病房。见到丈夫,蕙莲的心又骤然“怦怦”乱跳起来,恐惧这个可恼的家伙再次闯进来捣乱。她的脸上神色紧张,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家良发现妻子的双眼有些泡肿,神情有点异样,便关切地问道:“昨晚没睡好?不要怕,没关系。”
这时,蕙莲控制不住了,双手一把攥住丈夫的手臂,声音颤颤的怯怯的:
“家良,我是真的害怕!如果我下不来了,请你看在夫妻的情分上,答应我一件事,一定要帮我照看好玮玮!”
蕙莲慌乱而用力地摇晃着丈夫的手臂,眼中泪光闪闪……
不一会儿,护士推着担架车进来。蕙莲刚躺上,心又“怦怦”地狂跳来。她急忙伸出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丈夫的手,仿佛这只手就是生命航船的钢缆!
家良很是感动,一种被人重视信赖的感觉。他不由自主地握紧妻子的手,随着担架车到了手术室门口。蕙莲忽然闭上了眼,手仍然抓着丈夫,不愿松开。
护士停止推车,抬头扫了二人一眼,冷冷地走过去,掰开蕙莲的手,推开家良,将车推进手术室,随即关上两扇大门。
手术室设在二楼走廊的尽头。手术室门外空荡荡的,漂浮着几丝阴森森的气息。走廊右边靠墙处放着一张长长的高背木椅,供患者家属休息等候所用。从手术室大门关闭的那一刻起,家良的心中就压上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地直往下坠。脑子里一团浆糊,迷离恍惚,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想不起。他在门边站立一会儿,又在木椅上坐下,不到一刻又站起来倚门而立,然后又坐回椅子上。他如同一个丢魂的人,站站坐坐,走走停停,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大约九点多种,二姐家蓉过来了,手里拎着半篮子鸡蛋。二姐放下篮子,拉着弟弟坐在木椅上问长问短。她问来问去,发现弟弟丢了魂,前言不搭后语,既生气,又好笑,更心疼。
“你咯样像什么男子汉,人各有命,操心太多也没有用。”
“二姐,我的心好像挖空了,如果没有蕙莲,今后的日子不晓得该如何过?”
“世上夫妻有几对是同年同月同日死的,总有先有后,日子该怎样过不还得怎样过。”二姐顿了顿,又说:“蕙莲是在医院,是进手术室,又不是上杀场,莫往那头想!”
家良与二姐说着说着,心里渐渐安稳下来。这时,大姐家芸也来了。姐弟仨说了说蕙莲动手术的事,又扯了一阵家常。大姐得知手术时间长,觉得没必要都坐在这里傻等,就拉着家蓉回家,一块做饭。
家良独自坐在木椅上闭目养神,但没多久,心里又莫名地出现慌乱,且慌乱中还杂夹着焦虑。他觉得时间仿佛停止了走动,一分一秒都拉扯成很长很久,真有一种分秒即年月般地漫长!
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一半,一位穿白衣的男医生端着一只白色钢盘出来了。家良一惊,急忙迎上去。
钢盘里有一团肉乎乎的东西,如鸽子蛋一般大小。医生告诉他手术很成功,患者的胆囊已切除,里面有一颗很大的结石。医生随即用镊子把皮囊揭开,一枚灰黑色的结石赫然在目,其形状大小均与橄榄无二。医生说,这石头可以让他拿走,做个纪念。他点了点头,说了几句感谢的话。
当他接过女护士给的小玻璃瓶,瓶中装着经过消毒处理的结石,自己心上吊着的那块石头才落了地。他拧开瓶盖,久久地凝视着这枚讨厌的结石块,心里汹涌着怜惜之情:难怪蕙莲痛得要死要活的,原来胆囊里有这么一大块石头!
术后被送回病房的蕙莲,脸色苍白,双目紧闭,仍处在麻醉昏迷状态。家良坐在床边,一只手轻轻地握住妻子的手,心里不断地默念着:老婆,快醒来吧,可怜的老婆!老天爷啊,求求您放过蕙莲吧,她的苦和难,由我来替代。
午夜时分,伏在床边昏睡的家良,忽然被一阵低沉的呻吟惊醒。他抬起身子,惊喜地问:“蕙莲,醒啦?”
昏暗的灯光下,蕙莲那张美丽而惨白的脸上,秀眉紧蹙,眼神痛苦,额角渗出粒粒细小的汗珠。家良心中喜忧参半,急忙叫来医生。医生简单地看了看,说没问题,有点疼痛是好事,忍一忍,过一阵子就好了。
蕙莲在病床上躺了差不多七天,家良则衣不解带地看护照料了七天,端屎端尿,喂水喂食,整个人儿瘦了一圈。这天下午,护士为蕙莲拆线,并告知可以办理手续出院。
明天可以出院了,家良既高兴又有几分忧愁。高兴的是妻子度过了生命的难关,曾经的种种担心与害怕,被风吹跑了。忧愁的是钱,妻子出院结账不知还要不要补交钱,补交多少?妻子经历了这么大的创伤,身体受损虚弱,不好好补补,恐怕短期内体质难以复原。但买补品的钱在哪?何况自己已是负债之身!
蕙莲在床上闭目休息。家良冲泡了一大杯红糖水,慢慢地喝着,心想无论如何也要把眼前的困难应付过去。
他有些忐忑地走进护士室,请求护士给开一张卖血的单子。护士翻开本子看了看说,不能开单,你距上次抽血还不到十天,身体受不了。他央求护士,高抬贵手,因为老婆明天出院,不知要不要补交钱,他身上已经没钱了。这位护士知道他有个漂亮的老婆在本院开刀,很同情地看了他一会,欲言又止,随后默默地为他开了单,在抽血窗口,负责采血的护士只抽了400毫升,无论他怎么说,也不同意多抽一滴。
连续多日劳累缺少休息,当他刚抽完血起身离座时,突然眼前一黑,一阵晕眩,“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不省人事。采血室的护士情知不妙,急忙从里面跑出来。倒在地上的男人双目紧闭,牙关咬紧,脸色蜡黄,那张抽血的单子则紧紧攥在手里。她俯下身,试了鼻息,掐了一把人中,将他移至墙边靠着,并找来了医生。医生用听筒听了心肺,问了情况,便吩咐护士为他注射一支葡萄糖。
十几分钟后,家良醒过来了。看着眼前的医生和护士,很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脸的尴尬与难为情。他有气无力地向医生护士道谢,恳请他们保密,不要让他老婆知道。说完,他挣扎着站起来,慢慢朝财务室走去。
蕙莲出院回家后,仅休息了几天,就开始做家务活。她恢复得很快,半个月后就照常出集体工,和乡亲们一样做农活。
家良的生活有了一些小改变,他上午干农活,下午做木工,墟场日摆摊卖木器,晚上也不闲歇,用松枝照明,去白莲河畔和稻田里抓鱼捕蛙。他从大姐夫口中得知,县城里有那么几个人专门收购黄鳝、泥蛙,价格可观,一斤黄鳝可以卖三、四角钱,一斤泥蛙能卖四、五角钱。这些人把黄鳝、泥蛙贩运到广州,能卖上大价钱。因为广州人很喜欢吃乡下野生的黄鳝和泥蛙。而在他们乡下,人们一般不吃这些东西,老辈人有一种说法,像黄鳝、蛇和蛙类这些无鳞无角的东西,不能捕捉和食用,否则,会触怒神灵,招来灾祸。家良不相信这个说法,之前没有捕捉和食用,是因为大伙儿不捕捉不食用,形成了一种乡俗。现在,他缺钱,债压得他抬不起头,原先挣钱的路子越来越难,只能另寻一条路。
夜晚,在火光的照映下,水中的黄鳝,稻田和河堤河滩上的蛙类,基本上都是静静地匍匐着,一动不动,只须用一个长把圆形小网兜,就能轻易地捕捉到手。而且,黄鳝和蛙类的生命力很强,在家里存放十天半月都没关系。
他在河边和稻田里忙活了四个晚上,捕获了十几斤黄鳝和七八斤泥蛙。今天一大早,他就挑着黄鳝和泥蛙赶到县城。大姐夫叫来了贩子,贩子看过货后很高兴,在价格上每斤多给了五分钱,一是给大姐夫的面子,二是图个今后的往来。这一趟,家良赚了十一块多。他把那张十元的票子给了大姐,说是还账。
大姐夫是个有心人,也很喜欢这个为人厚道做事勤奋的大舅子。他坚持要家良在家吃午饭再回,还说要带家良到街市上转转,看看乡里还有什么东西能弄到城里来卖。
家良历来对大姐夫尊重,不愿违拗大姐夫的好意,随着大姐夫来到了菜市场。菜场里有卖肉卖鱼卖新鲜蔬菜的,还有不少的干货,烟笋、蘑菇、木耳、红薯粉条……他在一个卖青蛙的摊位前停下,心里犯了嘀咕:“这东西也有人买?”他们那里的田里地里,青蛙随处可见,尤其是在晚上捕捉泥蛙的时候,所遇见的青蛙比泥蛙多得多。
大姐夫告诉他,青蛙的肉很好吃,它的别名叫田鸡。随后,大姐夫买了两斤青蛙,每斤二角五分钱。小贩接过大姐夫递来的五角钱塞进衣袋,顺手拿起一把菜刀,左手捉一只青蛙按在木板上,右手的刀在青蛙的头胫部位切进去一半,左手松开,指头抠住菜刀切开的蛙皮往下一拉,剥掉蛙皮,右手的刀稍一用力,蛙头断了,又用手撕开青蛙腹部,将青蛙的内脏掏出。一只青蛙的宰杀,不到十秒钟,那动作的麻利快速,让家良心中赞叹。忽然,他来了灵感,便问小贩是否收购青蛙,每斤什么价格。小贩说,随时可以收购,每斤价格一角五分钱左右,行情好的时候,多一两分,行情差的时候少一两分。
中午,他和大姐夫喝了酒,还吃了两大碗饭。大姐用青椒、生姜和蒜瓣炒的青蛙,实在是太好吃了,蛙肉细嫩鲜美,不枉被人称作田鸡,吃起来满口鲜香,还特别能下饭。
家良一回到家,就急不可待地将今天的收获和见闻,一五一十地说给妻子听,显得很兴奋。他还说,有了这条生财之道,今年内还清欠债没问题,往后的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
蕙莲望着明显消瘦了的丈夫,心中蓦然生出几分怜惜和歉疚。假如不是自己住院开刀欠债,丈夫也不会如此没日没夜的劳累奔波。她柔声细语地说:“我拖累了你。”
家良闻言佯作嗔怪,心头却有说不出的舒畅,居家男人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当天吃过晚饭,稍事休息了一会儿,待天完全黑暗,家良又兴致勃勃地整装出发。这天晚上,他在田里、河边转悠忙活了差不多三个小时,捕获颇丰,挎在身上的竹篓沉甸甸的,估摸着有十斤以上,当然青蛙居多。
几天之后,家良又挑着担儿进城。这回肩上的担子重了许多,应该有五十斤上下。既然大姐夫一家人都喜欢吃青蛙,这回首先要给大姐家送去几斤青蛙,哦,黄鳝也要送上几条大的,他听贩子说过,清炖黄鳝补血,增加脚力,强壮身体……他一边想一边走,步子越走越快越有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