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草民的自留地

有文学有美术有音乐,不全是都是我的作品,还有我亲人的作品。
正文

蕙莲 第贰章

(2023-11-02 11:43:41) 下一个

 

好几天了,家良都没有外出做木工活,也没有和队里的社员一道出集休工,几乎都是围着蕙莲母子俩在忙活。第一天,他拿着竹筲箕,在白莲河里鼓捣半日,捕捉了一大碗小鱼小虾,送到蕙莲屋里,叫蕙莲做给玮玮吃。第二天,他提着竹篮去挖莲藕。因是饥荒年月,近地方的莲藕早让人挖光了。他沿着白莲河走了七八里,才寻到一处没被人挖动的地方。这里水较深,尽管是枯水季节,他还是不得不脱掉长衣长裤,仅穿一条短裤下到河里,用双手在水下挖泥寻藕。晚秋的河水很凉,身上长满了鸡皮疙瘩,牙巴骨不由自主地上下碰磕。但他全然不顾,一门心思在河泥里挖寻莲藕。当他挎着大半篮莲藕往回走的时候,浑身感到无力,移步也有些困难。他把莲藕全送给了蕙莲,说莲藕是有营养的东西,给玮玮多吃点有好处。昨日下午,他扛着镢头,在远处的山林里左挖右刨,弄回了满满一背篓的蕨根。这蕨根打磨加工后,便可获得蕨粉,做成蕨粉粑粑,既是很好的吃食,又有药性,能去暴热,利水道。

今日是农历初五,庆余圩赶墟场的日子。家良吃完早饭,便找母亲要钱,说去墟场买只鸡,给玮玮补补。这几天,儿子的所作所为,做娘的都看在眼里,虽有不悦,但还是忍住了。这会儿,母亲实在忍不住了,数落了几句,叫他不要老是围着蕙莲转,闹出了笑话不好看!

母亲面慈心善,精明能干,还通情达理,家良对母亲历来孝顺尊敬,从未说过重话,更不用说顶嘴争吵了。而今天,他似乎中了邪,母亲提到蕙莲,就像动了他的禁脔,来了火气:“我和蕙莲怎么啦?有什么笑话!”

母亲从未见过儿子在她面前作色动气,本想责骂几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不想和儿子争吵,而且这个事说不清白,担心传出去坏了儿子的名声,无奈把钱给了儿子,心里同时暗暗叫苦:“咯样下去,如何收场!”

家良出了家门,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一双小眼睛不由自主地粘上了旁边的茅屋。这间茅屋,仿佛是个巨大的磁场,拽住了他的心,也拽住了他的脚。这几天,他多次进出这间茅屋,与蕙莲会面说话的次数不多,与玮玮却混熟了。蕙莲上午下午都要出集体工,白天难得有空闲与他说话。晚上天刚黑,她就把门栓住,不让家良进,怕招来麻烦。家良喜欢听蕙莲说话,温言软语,音韵柔美,字字句句悦耳。他觉得听蕙莲说话,比听广播里的女歌星唱歌还有味。他还喜欢看蕙莲做家务,手脚利索轻巧,身姿的晃动起伏韵律有致,柔韧流畅,悦目赏心,有一种看戏观剧的感觉。在他的眼里,蕙莲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对他的脾胃,可称得上完美无瑕。特别是蕙莲的体态神情,似乎有一种天生而来的矜持,以及浓郁醉人的女性魅力。他时常陷入沉醉,搂着玮玮,两眼怔怔地望着劳作的蕙莲,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久久不忍离去,除非蕙莲再三催促,或者是母亲的大声呼喊。

中午时分,蕙莲从田里收工回来,汗水湿透了衣背,红朴朴的脸蛋像是霜后的柿子,尚未推门,一股久违了的浓浓的鸡肉香气扑鼻而来。她心中诧异,推门一看:桌上一大碗炖鸡块,玮玮坐在家良的腿上,手里拿着一只鸡腿,啃得津津有味。

蕙莲心里一紧,真的很不是滋味。家良如此热情且不管不顾的帮助,让她拒之不能,受之作难。这个年代的鸡肉,不亚于天上的龙肉,那沉甸甸的份量难以承受。俗话说,喝茶沾牙,喝酒沾手。她知道如果不及时制止家良类似的行为举动,后面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来,局面很可能无法掌控。她十分清楚家良之所以如此,虽然含有报恩的因素,更多的却是对自己有所图。对这一点,她颇为意外。当地的风俗是宁愿男大十,不可女大一,何况家良还比自己小两岁。家良是童男子,自己结过婚,有了孩子,条件明显不相配。还有家良的家庭出身和阶级成分,都是叫得响的,而自己的身份背景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嫌疑。儿子的爷爷土改时被枪毙,儿子的父亲又是判了重刑的反革命分子,对于她这样的情形,谁不是唯恐避之不及?!当然,在蕙莲的意识里,她没有丝毫要嫁给家良为妻的意思。从骨子里讲,她对婚姻是很持重的,不会随意将就苟同。她对男人既有身材相貌方面的要求,更有内在学识的考量,还有志趣爱好的相同或相近等方面的考虑。她的前夫家俊,身材高大,仪表堂堂,读过大学,博学多才,谈吐风雅,还是两杠两星的团职军官。家良呢,小学毕业,山区农民,身材矮小,其貌不扬,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猥琐。毫无疑问,她与家良是两股道上的车,搭不了界。她曾是一个有着十来年军龄的女军官,现在虽然走霉运,被部队开除,遣送到农村劳动,是一只脱了毛的凤凰。尽管人们说脱毛的凤凰不如鸡,但她坚信,从品质上讲,凤凰就是凤凰,鸡还是鸡,鸡是不可以与凤凰同日而语的!而且,她暗地里怎么也不相信前夫是反革命分子,总觉得他是被陷害被冤枉的。前夫迟早会洗刷清白,她与前夫还有破镜重圆的机会!她必须快刀斩乱麻,打掉家良的幻想,以免家良越陷越深,祸害自己,也累及他人。

蕙莲放下锄头,走到家良跟前。家良正想张口向蕙莲说点什么,抬头一看,蕙莲神情严肃,满脸的不高兴,便立刻闭上了嘴。

“家良,你以后没事不要到我屋里来,更不要送东送西,我们孤儿寡母的承受不了!你硬要送的话,莫怪我丢出去,不给你面子!”说到这,蕙莲缓了语气:“家良,过去的事早过去了,不要再提什么恩不恩的。另外,姐这辈子不会再嫁了。你不要对姐有什么想法,还是尽快找个妹子结婚成家吧?”

如遭雷击,家良怔怔地望着蕙莲……

玮玮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挣扎着从家良的腿上滑下来,转身扑向妈妈,一双油乎乎的小手,紧紧地抱住妈妈的双腿,小脸埋在妈妈的腿间。

家良木然的站起来,如同受伤的兔子,缩头缩脑;又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手脚无措。他沉默片刻,然后怯生生地表白,语调低沉,但也透出几分坚定:

“蕙莲姐,妳的恩,我一辈子也不会忘。妳有难处,我一定会帮。妳接受或不接受,都不碍事。蕙莲姐,妳嫁还是不嫁,嫁给谁,我没资格管,但我这一辈子非妳不娶!只要妳未嫁,我就等。”

家良说罢,悻悻离去。家里的饭菜已经摆上了桌,他看也没看一眼,一头倒在床上。母亲过来叫他吃饭,他不应不答。母亲关切地握住儿子的手,问这问那。他忽然坐起来,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两眼淌着泪水,把蕙莲的话一五一十地复述给母亲。母亲闻言暗喜,心头压着的那块大石头落了地。她温和地劝儿子,不要为这事烦心,你二人确实不相配,假如你真的与蕙莲结了婚,整个湾村的老老少少肯定会在背后指指戳戳,我母子俩的脸面都会丢尽。

家良见母亲如是说,更加不高兴了,没好气地说:“我找谁做老婆是我自己的事,关他人屁事!”

母亲见儿子如此认死理,也有了火气:“你又不是孤单一人,你还有娘有姐,难道不关我们的事?我给你明讲,你要找蕙莲做老婆,我第一个不答应!你是不晓得,湾里许多老人都在背地里说,蕙莲命硬,与亲人相克,是个灾星!你看,她小时候克死了娘和弟弟,后来又克死了父亲。她到彭老爷家没几年,彭老爷也死了。她与家俊结婚,结果家俊犯罪坐了大牢,死活难料。这样的女人你也敢要?你不怕,我怕,我还想多活几年!”

母亲说完,抬脚走了,独自坐在桌旁吃饭。

家良感到愤怒,张开嗓子喊道:“全是胡言乱语!”

他本想找母亲问清楚是谁在背后污蔑蕙莲,并立马找那人理论一番,或是抽他两个嘴巴,要他向蕙莲赔礼道歉,消除影响。然而,他知道母亲根本不会告诉他是谁在背后嚼舌头。这样的事情,他也查不清弄不明。这时候,他除了愤怒,更多的则是疼惜:这样一个苦命的女子,竟被口舌恶毒的人说成是灾星,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一个落难受苦的好女子,既没踩谁的尾巴,也没有绊谁的狗脚,你们不怜惜不帮助也就算了,为何还要在人家的伤口上撒盐,往人家身上泼屎泼尿?!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他深深知道,这样的恶言恶语,在偏僻的山区,犹如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蕙莲今后的日子肯定难过!他不禁一脸悲戚,忧心忡忡……

第二天大清早,家良带上工具去了庆余圩,二姐家蓉为他揽了活儿。二姐年长他两岁,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与他最亲最好。二姐见弟弟满面愁容,急忙询问缘故。他把蕙莲的事详详细细地告诉了二姐,也说了自己要娶蕙莲做堂客的想法,央求二姐劝劝母亲,也找机会做做蕙莲的工作。

其实这些年来家蓉十分挂念弟弟的婚事,也为弟弟介绍过几个女子,可是弟弟总不满意。现在弟弟有了中意的女子,尽管这个女子年纪大,结过婚,还有孩子,令人有些遗憾与惋惜,但家蓉还是替弟弟高兴。她是认识蕙莲的,当然那时候都是小姑娘。蕙莲带着儿子来到彭家湾安家后不久,她又见了蕙莲一面,两人还闲聊了几句。说实在话,家蓉心里暗暗佩服弟弟的眼光,同时也有一份隐隐约约的忌妒。现今的蕙莲,不光是漂亮美丽,更为令人叫好的是她的体态气韵,既端庄娴雅,又媚味十足。女人拥有这种既雅且媚的气质,便拥有了摄人魂魄的魅力!她与蕙莲同岁,她就没有蕙莲身上那种媚态与魅力,整个山区的年轻女子,恐怕谁也不会有。这种东西,是城市风情的熏染,是文化知识的浸润,还是上天特别的赋予……她说不明白,也没有闲功夫想它。她答应为弟弟帮忙,告诫弟弟不可性急,不能莽撞,更不要和母亲争吵。

家良告别二姐后,来到了自己的母校——庆余圩完小。他这次主要是为学校修理破损的课桌、板凳、门窗等物品,还要做一张乒乓球台。学校为他免费提供住宿,白天和厨房师傅一块吃饭,晚上在厨师卧房里搭个简易床。

学校里的教职员工和住校搭餐的学生,共有百多人吃饭。食堂里有一个厨师和两个厨工,还顺便喂养了几头猪,工作量很大。家良为人随和,又勤快灵活,有时看到厨房忙不过来,怕影响饭点,就主动放下手上的活计,为食堂劈柴烧火,甚至择菜洗菜。没几天,食堂里的人都喜欢他,特别是与他同睡一屋的厨师老李,对他像是自家的亲戚。

这天下午,一头半大的仔猪病倒了,病势很凶,眼看着不行了。厨师老李请示校长后,立马宰杀了病猪。晚餐,食堂里猪肉飘香,老师和同学们吃上了平日难得一见的辣椒炒肉。

晚饭后,家良缓步走出学校,在圩街上慢慢溜达,想着心事。他来学校做活已经九天了,晚上总是睡不踏实,常常被稀奇古怪的梦惊醒。他在梦中常见到蕙莲的身影,奇怪地是从未见过她脸上有笑容,要么满脸的冰霜,要么一脸的忧戚,要么脸上密布苦痛,甚至有时脸部扭曲十分严重,模样令人惊骇。他的心绪很乱,思念,担忧,疼爱,苦恼,愤恨,样样皆有,相互缠绕,乱如麻团。这个与他命中有缘的漂亮女人,从那天相见时起,他就记挂在心,惦念满怀,没有办法不想她。他不知道蕙莲这些天过得怎样,有没有米下锅,有没有被人欺负。最让他痛心和不解还是这个善良柔弱的女子,命运坎坷,磨难多多,本应得到世人的同情和帮助,为什么有些人竟然把这些苦难的原因与责任强加给受难者本人,非但是幸灾乐祸,甚至还有落井下石的狠毒!难道是老天不公?莫非是老天有意为之?他似曾听人说过,观音菩萨在成佛升天之前,也受过很多的苦难,难道蕙莲姐真是菩萨的化身……

他一路走一路想,一颗心悬在空中,时上时下,晃来晃去,不得安宁,无处安放。他走回学校的时候,心底又忽然窜出了一股莫明的烦燥与不安。他决定今晚回家看看,跟厨师老李说时,老李连连说好,并说本来今晚我也打算叫你回家的。说毕,老李从厨柜里端出一只饭钵,饭钵里全是肉片,要他带回家给娘尝尝。家良推辞不受,说这样做不好。厨师老李说,天旱三年不饿伙夫,我们喂猪也是义务的,没多拿工钱,多吃点肉,算不得什么。老李一面说,一面强行将饭钵塞到他手里。家良很感激,下意识地弯腰鞠躬行礼。

庆余圩离彭家湾只有四、五里地,半个钟头的路程,翻一座山头,过一片坟地,途中没有人烟。单身行走,白天没什么,晚上还是有点害怕。当然,家良是不怕的。他经常在外做活行走,也免不了走夜路,习惯了。

天上没有月光,山路上黑漆漆的。家良在这条路上行走了无数次,早就烂熟在胸,闭上眼睛也不会错。他兴冲冲地往回赶,心里盘算着这碗肉的分配。留下小半碗给母亲吃,母亲也很苦,很久没吃肉了。剩下的肉自然是送给蕙莲和玮玮吃,让她娘崽开开荤。他知道自己去送不行,蕙莲上次把话讲死了,还是要母亲去送,他相信母亲会同意的。肉的来历怎样对蕙莲说呢?实话实说,恐怕不行,他担心蕙莲面子上抹不开。他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要母亲说是二姐送的,二姐特地嘱咐送点给蕙莲母子尝尝。他觉得这样说甚好,一方面蕙莲不好拒绝,另一方面还可以为二姐下次劝说蕙莲打下基础。

一会儿功夫就到家了。家良放慢步子,双脚却不由自主地走近了那间茅屋。屋内一片漆黑。他静静地站在门外,心在“蹦蹦”地跳个不停。想敲门,又没胆量,犹豫了许久,轻轻一声叹息,转身进了自己的家。

母亲没睡,在煤油灯下缝补衣服。家良将一饭钵肉放在桌上,说了它的来历,又讲了自己的想法,恳请母亲帮忙。母亲想了想,点头应允。她不想拂了儿子的好意,也觉得蕙莲母子确实倒霉可怜,能帮多少算多少。

夜半时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家良。蕙莲在门外急迫地呼喊:“二婶开门!二婶开门!”

他慌忙跳下床,顾不上穿衣,顾不上点灯,急忙将门打开。尽管夜色黑暗,他仍然看到了蕙莲脸上的惊慌与焦急。

蕙莲看见光着脊背仅穿裤衩的家良,很是意外,随即羞怯地低下了头。家良很快意识到自己的不当,转身回屋穿衣。

二婶点着灯,把蕙莲迎进屋来。蕙莲一把抓住二婶的胳膊,话语变了腔调,口吻近乎哀求:“二婶,我家玮玮高烧得厉害,病势很猛,我请您陪我送玮玮到圩上的卫生院,晚上的山路,我一个人实在不敢走。”

已经穿好衣服的家良走了过来,一把拦住母亲:“妳老年纪大了,我陪蕙莲姐去。”

蕙莲很是尴尬,又很无奈,望着二婶。二婶点了点头:“去吧。”

蕙莲急忙从茅屋里抱出已经昏迷的玮玮,随着家良朝庆余圩奔去。蕙莲没有走夜路的经验,山路上的坑坑洼洼和凸出的石块,总是避让不及,加上心急心乱,又抱着孩子,脚下行走不稳,一会儿东歪,一会儿西斜,要么被石块或土包绊了,身子趔趄,好几回差点摔倒。家良于心不忍,伸手从蕙莲怀中抱过孩子。他的手背碰触到蕙莲的乳房,一种从未有过的美妙,倏然传遍身心。他惊喜,又有些惶恐,怕蕙莲误解,从而看轻他,鄙视他。蕙莲显然也有感觉,身子微微一颤,稍有慌乱,但此刻也顾不上多想,跟着家良一路疾行。

家良抱着玮玮刚刚跨进卫生院的大门,墙上的大挂钟敲响了凌晨三点。家良叫醒了医生,蕙莲简要地讲述了孩子的病状。医生一面听,一面给孩子作检查,忙活了好一阵子,确诊玮玮的病是急性肺炎。医生说,这孩子病势凶险,如果晚来几小时,恐怕就有大麻烦了。医生开了处方,叫护士取药打针,安排病床,并要他们预交住院费二十块钱。

蕙莲面露难色,她身上所有的钱不足十块,刚要张嘴说什么,家良抢先一步,用身子挡住蕙莲,从口袋里掏出钱交了。

病房狭窄,并排安放着三张简易的单人床。四周墙壁灰暗,窗户糊着白纸,头顶吊着一盏小瓦数的灯泡,床上的白床单和被子很旧了,有些泛黄。

玮玮处在昏迷中,满脸通红,手背上扎着针头。病房里没有别的病人,蕙莲和家良分坐在病床的两边,眼睛关注着玮玮和上方悬吊着的输液瓶。有时,两双眼睛不由自主地互看一眼,随即又很快地把脸扭开,或者把头低下。

正值秋冬交替,后半夜的气温低了许多,寒意渐浓。蕙莲衣着原本单薄,一路上又惊又怕又急,出了不少的汗,内衣都湿透了,静坐的时间稍长,便浑身发冷,瑟瑟缩缩。家良把身上的夹衣脱下来,递给蕙莲。蕙莲推辞,要家良穿上,免得着凉。家良满脸诚恳,话语中渗透着不容拒绝的力量:“蕙莲姐,玮玮病了,需要妳的照顾,如果妳又冻病了,怎么办?!妳不为自己想,也该为玮玮想啊!我年轻,体质好,冻点不碍事。”

蕙莲不再推让,温顺地接过衣服穿上,果然好了许多。她那双好看的眼睛,柔柔地看了家良一会,轻声说道:“家良,今晚真的很感谢你,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娘儿俩不知会是个什么样子。玮玮的医药费,我以后一定还你。”

蕙莲本来还想问问家良,你不是吃住都在学校吗,怎么今晚又在家睡?如果她知道家良在家的话,她是不会敲二婶的门,也许会找其他人,或者是自己不管不顾地抱着孩子独自上医院。她不想因为这样的事情使家良产生联想和希望,更不想使自己的良心背负更多难以偿还的人情债!她想了想,又觉得现在问这个事有些不妥,也没有意义,便打消了念头。

“蕙莲姐,妳莫要说谢,钱的事更不要放在心上。我有手艺,能赚到钱,比妳好得多。”家良停了停,又说:“今晚上我看着,不会有事的。妳到旁边的床上靠着睡一会吧,明天妳还要照顾玮玮呢。”

蕙莲经过大半夜的折腾,的确是困乏交加。她感激地望了家良一眼,移步上床,不一会儿就发出了轻微而均匀的鼻息声。

蕙莲睁眼醒来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家良仍坐在床边,像个忠诚的卫兵。她下床俯身看儿子,儿子的脸不那么红了,伸手摸摸儿子的额头,高烧退了许多。

家良站起来,高兴地说:“蕙莲姐,医生刚刚来看过,说玮玮的病不要紧了,要我们放心。”停了停又说:“妳照看玮玮,我到学校去为妳拿毛巾和牙膏牙刷,还有早餐。”

蕙莲点点头,目送家良离去,几分惆怅与无奈也随之涌上心头:“这债真的欠下了!”

没多久,家良来了,手里提一只木桶。他从木桶里端出一钵稀粥,两个用荷叶包着的红薯,然后将木桶递给蕙莲。

蕙莲洗漱完毕,拿起红薯就吃,皮也没有剥,看来是饿极了。蕙莲吃了几口,忽然停下来,问家良吃了没有。家良说吃过了,和她吃的一样,学校食堂统一的早餐。其实,食堂是按人定量供应的,蕙莲吃的稀粥和红薯,是家良的那份。厨师老李知道了这个事,将自己的两个红薯给家良吃了,自己只喝了点稀粥。

蕙莲吃完早餐,将洗净的饭钵递给家良,催促他回学校做活,并说以后的事情,不用劳烦他了。

家良摆了摆手,像个当家人一样说出自己的安排。他说,中午二姐会来送饭,晚饭他送,蕙莲只须照看好玮玮就行。他拿了饭钵向外走了两步,又回头叮嘱蕙莲:“万一有什么急事难事,一定要到学校找我!”

中午时分,二姐家蓉果然来到病房。二姐放下竹篮,揭开盖在上面的毛巾,端出了一大碗米饭和一碗菜,盖在上面的是一只煎得金黄的鸡蛋,下面是煮冬瓜和炒酸豆角。

蕙莲脸红了,不好意思地说:“家蓉,妳给我送饭已经很麻烦了,还煎蛋,要不得!”

家蓉是个直爽人,一点也不隐瞒:“这是我老弟吩咐的,他说你很苦很累,要我给妳送点好的。说实话,这个年头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好东西,这蛋还是我家的鸡婆昨天下的。”

蕙莲的脸更红了,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怎样说好。她端起饭碗,用筷子将鸡蛋挪开,只吃冬瓜和酸豆角。家蓉发现蕙莲吃饭的样子很好看,吃得仔细,吃得认真,听不到一点咀嚼吞咽的声音,完全不同于山区的女人们。她还发现,蕙莲的皮肤更好看,又白又嫩,很细腻,像高档的瓷器一样透着亮光,让人忍不住想摸一摸,但又不敢伸手,那水嫩水嫩的肌肤,仿佛轻轻地吹弹,也会弄出破损。她心里突然生出了几分怜惜,也多了几分亲近,暗暗地为弟弟叫好。

蕙莲吃了一会儿,用筷子指了指煎蛋,对家蓉说:“妳等会把蛋带回去,给妳的满崽吃,我们大人没关系。”

“看妳说的什么话!我送来的东西,哪里有我自己又带回去的道理?!这点小事,用不着客气。”家蓉态度坚决,说出的话,不容商量。

这时,玮玮醒过来了,嘴里喊妈妈,声音很微弱,有气无力的样子。

蕙莲立即放下碗筷,俯下身子,脸贴在儿子的额头上。她明显地感觉儿子的体温基本正常了,只有点点低烧。她离开病房,叫来医生。医生用听诊器听了听,然后对蕙莲说,孩子的病情已经控制,治疗效果好,不用担心。

医生走后,玮玮的小手拉了拉妈妈的衣服,说肚子饿。

蕙莲扶儿子坐起,斜靠在床头。她觉得碗里的饭粒硬了些,怕儿子嚼不动咽不下,先将一小口饭扒进自己嘴里,又咬了一点蛋,慢慢地嚼烂,然后,嘴对着儿子的嘴,将嚼烂的饭菜送进儿子的口中。她一口一口地嚼,一口一口地喂,那只煎蛋一点不剩地进了儿子肚里。她估摸着儿子吃得差不多了,便停止喂饭,自己吃完了剩下的饭菜。

家蓉收拾好碗筷,挎上篮子回家。蕙莲执意要送,两人一面走一面说着话儿。出了卫生院的门,家蓉停住脚步,劝蕙莲留步,说晚上还熬点稀粥送来给孩子吃。突然,家蓉动情地一把抓住蕙莲的手,摇了摇,掏心掏肺地说:“蕙莲,一个女人撑个家太难了,还得要找个靠得住的男人。讲实在话,不是我王婆卖瓜,我老弟虽然貌不出众,但人老实厚道,待人真情真意,过日子那是没话说的。”

蕙莲抽回自己的手,立马婉言拒绝:“我现在还不想考虑这个事。”

玮玮在医院住了五天。蕙莲母子五天的饭食,都是家良和他二姐送的。蕙莲十分清楚,灾荒年月,绝大多数人都吃不饱,哪怕是最普通的饭食,也相当金贵!她多次提出不要姐弟俩送饭,她自己外出想办法解决。但姐弟俩很执拗,不答应,餐餐照送不误。她也的确去庆余圩上转了几圈,圩上只有一家小饭馆,是供销社办的,不但饭菜贵,而且还必须要有粮票,没有粮票饭馆拒绝供应饭菜。她身上没有粮票,钱也很少,上饭馆吃根本做不到!在庆余圩,在彭家湾,她一个亲戚也没有。因此,她尽管不情意,但又不得不接受姐弟二人的帮助。每一餐饭,她都吃得很辛苦,甚至很痛苦,如咽蒺藜。心灵背负的债,越发地沉重……

玮玮出院那天,住院费用是家良与医院结算的,究竟多少钱,她也不知道。临别时,家良还送了两斤婴儿吃的米粉糕和一斤白糖。这两样东西,也算是稀罕物,是家良恳求厨师老李以学校的名义,找供销社特批的。

蕙莲推辞几次,不肯接受。家良硬塞给她,说,东西已经买了,也没办法退啊?医生说玮玮的体质弱,要加强营养,妳应该多为玮玮着想吧!说到玮玮,蕙莲的心便软了,儿子生不逢时,来到世间不足两个月,他父亲便出事了。自己东奔西走,又气又急,不久没了奶水。紧接着就是全国性的大饥荒,营养严重不良,亏虚了体质。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水面上的浮萍,自己无法掌控生活的方向。在生活这个大课题面前,想拒绝的拒绝不了,不愿接受的偏偏非接受不可!她面对生活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将走向哪里,更不知道叵测诡谲的生活还会给她多少磨难与痛苦?但有一点很明确,也坚定不移,那就是不论自己受多大的苦,有多大的委屈,也一定要把玮玮好好地抚养成人,待他父亲从牢狱出来的时候,能有一个交待,对自己的恩人——玮玮的爷爷也算是一份告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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