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草民的自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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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莲 第贰拾叁章 (完结章)

(2023-11-19 09:37:46) 下一个

贰拾叁

 

下班了,蕙莲毫不犹豫地骑上自行车回家。近一个月来,她第一次没有在回家的问题上纠结,也是第一次对回家有所期盼。晚秋的凉风,拂在脸上,颇为舒爽。她已经想好了,要与家良好好地谈一谈,该说而以前未说的话要说透彻,自己今后的打算更要毫无保留地告诉家良。她相信,家良应该不会难为她。当然,如若家良一时不能接受离婚,她也不会恼怒,更不会去法院,会给家良留出更多的时间思考。毕竟十七年的夫妻,没有爱情,亲情却是浓浓的。

家良在院子里刨木方,白色的刨木花像一条条绸带从刨子眼中喷吐而出,落满一地。听到铃声,抬头望去:蕙莲回来了!心中甚喜,笑着招呼:“回来了,我马上去做饭。”说罢,便动手整理工具。

家良的笑,是那种很坦然的笑,语调也平和,没有那种常见的讨好的意味。蕙莲心头又惊又喜,与她预想的那张焦虑、忧愁甚至有几分愤怒的脸,相去太远太多。从这张平静的笑脸上,她预感到了一种美好,自己的脸上也荡漾起笑容:“今晚我来做饭,你休息一会吧?”

家良没有说什么,仅仅“嗯”了一声,又继续低头刨木方。蕙莲今天的神情与态度与往常有所不同,是不是遇到了喜事?是不是回心转意啦?想了一会,没有答案,他索性不想了。蕙莲有喜事,他高兴,蕙莲回心转意了,他更高兴。蕙莲如果坚持离婚,那也随她吧,反正强扭的瓜不甜。他与蕙莲的婚姻,应该也算是多种因素强扭的瓜。这种强扭的婚姻,于他而言,始初阶段自我感觉幸福,甚至有些陶醉,娶了一个仙女般的美妇做老婆,遂了多年的心愿和梦想,在整个湾村都是一件很风光的事。他常常偷着乐,做梦也总是笑。由于两人的婚姻基础原本不牢实,两人各方面的差距过大,在时间面前苍白无力,经不住日子的销蚀,婚姻中的甜蜜,不知不觉地溜走了,个中的苦痛渐渐显现出来。他在她面前说不上话,没有自我,常常觉得不自在,顾这顾那的,惴惴不安,生怕招来蕙莲的不满或是嫌弃。如此畏畏缩缩蹑手蹑脚地过日子,时间长了,心累,身疲,免不了暗生苦恼,时有惆怅。但他极力掩饰,从不在蕙莲面前表露。在夫妻性事上,他曾经也有过一些花样想法,也想轰轰烈烈酣畅淋漓,可是上了床,就拘谨起来,那些花样想法自然而然躲得远远的,蕙莲在床上也常常表现为冷淡,偶尔还有厌烦。夫妻间的性事,是双方情感的交流碰撞,彼此呼应互动,方能意趣盎然,倘若只是单边行为,情趣便损了大半,他儿时几个要好的玩伴,偶尔也会凑在一起谈论夫妻间的那点事,有的像说书一样绘声绘色,说自己与老婆在床上如何如何,老婆在床上的表现又怎样出色,个中滋味的美妙,像做神仙一般快活!通常的情形是同伴说完之后,都会叫他说自己与蕙莲在床上的事。他心知肚明,他们虽然都在诉说自己家里的事,过过嘴瘾,为清苦的日子讨一点乐子,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是套他的话,窥探蕙莲在床上是怎样的情景,满足自己的意淫愿望,或者说,他们认为见过世面的漂亮女人,在床上的表现必定不同凡响,希望能从中学习借鉴一二。他与蕙莲的事,口不能言,常以傻笑了之。若是逼急了,他抬腿转身走人,任他们讪笑奚落。他并非木头,同伴们的谈笑,有些话既入耳又入心,自我暗中掂量对照,难免黯然神伤,怅然若失,颇有几分苦涩味。

近几日,蕙莲不在家,他独自一人静静地反复地回忆着结婚以来的点点滴滴,愈想得细,愈想得深,愈觉得这桩婚姻看似光鲜亮丽,内中却有不少毛刺,划伤了自己,肯定也会刺着对方,不然的话,蕙莲肯定不会提出离婚的。想到这一层,他不由地惊出了冷汗。本想好好地爱一个人,结果反让所爱的人不愉快,真的是好心做了蠢事坏事!他在心里暗暗地说,一定要放手,既然曾经拥有,就足够了,何必强求天长地久……

当他真正将这件事放下的时候,浑身立刻觉得轻松起来,腰板直了,精神状态似乎好了许多。刚才与蕙莲见面,没了什么顾忌,倒像亲人、朋友一样自然亲切。

刨完最后一根木方,天色暗了下来。他收拾好家什,拍拍身上的木屑,又洗了脸,清清爽爽地进屋。桌上摆放着两副碗筷,两个酒杯,三碗热气腾腾的家常菜——酸豆角炒小干鱼、水煮冬瓜片、豆鼓烧辣椒。这时,蕙莲从灶屋出来,双手端着一碗黄花菜鸡蛋汤。蕙莲将汤放在桌上,用抹布擦擦手,转身从手提袋里拿出一瓶老白干,招呼他坐下吃饭。

家良颇感意外,蕙莲在家从不喝酒,在湾村的乡宴上也很少喝酒,看来今日与往日不太一样。

蕙莲给家良斟满了酒,给自己倒了半杯,然后举杯:“家良,我好久没下厨房给你做饭了,对不住。”说罢,将手中的酒杯主动碰了碰家良的酒杯。

家良心里甚是受用,这是多年来第一次感受到妻子的关爱与敬重,心中一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蕙莲见状,轻声说道:“慢点喝,吃点菜。”接着,伸出筷子夹了两三条小干鱼放进家良的碗里。蕙莲自己也抿了一小口酒,吃了一片冬瓜,又给家良的空杯斟满酒。俩人默默地吃喝了一会,忽然,蕙莲好像想起了什么,放下筷子,起身去了里屋。她从里屋拿出了一个小玻璃瓶,放在饭桌上:“家良,这是什么东西,还有印象吗?”

玻璃瓶里是一枚大小形状与橄榄相同的东西,呈黑褐色。这个玻璃瓶是他亲手交给蕙莲的,能不知道吗?他张口答道:“这是妳胆里的那块石头。”

蕙莲坐回饭桌,又拿起桌上的玻璃瓶,仔细地看了一会,动情地说:“家良,十年前我患病住院,多亏了你悉心照料和四处张罗药费,要不然的话,我可能早就不在这个世间了!我还知道,为了筹集费用,你曾多次卖血,有一次还晕倒了。这是医生事后告诉我的,我知道你不想让我晓得,所以,我一直没有说破这事,怕你脸面上难堪。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身上流着你的血,我的命是你用鲜血换来的,这份恩情一辈子也不会忘!我提出离婚,并不是我忘恩负义,而是我们婚姻本身的问题。你我二人成长环境不同,所受的教育不同,兴趣爱好差异很大,也就没有共同的语言。婚姻中的双方缺少共同语言,两颗心就无法贴近,情感之间必然出现隔阂。这种与生俱来的婚姻隔阂,是很难消除的,必定会给双方带来伤害。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我与你的婚姻一开始就没有感情基础,是在特定的时代背景特殊的环境中所产生的婚姻。你有心有情,我无心无意,但拗不过命,只能屈从,这一点你是很清楚的。婚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也曾试图改变自己,努力从心里面接受你爱上你。但是,我没做到,没办法爱上你,真正地从内心接受你是我的丈夫这个事实。内心不情愿的事情,总是做不好,一不小心就出错。我自己痛苦烦躁,同时也伤害了你,给你带来了痛苦。你虽然无怨无悔,默默地忍受着,但我不可能熟视无睹无动于衷。我自己既有痛苦,又有难以言说的内疚与自责。这样的日子,越到后面越难熬。因此,我对现在的婚姻仔细认真地思考过,觉得婚姻的内核与实质比婚姻的外表更重要,婚姻生活中的两个人都不愉快且有烦恼的话,甚至觉得痛苦别扭的话,这样的婚姻有不如无。分开了,双方都能得到解脱,可以重新选择适合自己的生活。所以,我提出离婚,希望你能理解和支持。”

蕙莲说到这里,端起酒杯,碰碰家良面前的酒杯,喝了一小口。家良望着略显激动满脸红润的妻子,心里免不了难过。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酒,然后低头默默地吃菜,与菜一块咀嚼吞咽进胃肠的还有妻子坦诚的话语。十七年来,妻子是第一次坦率地在他面前谈起两人的婚姻,也应该是最后一次。心中除了难过,还有惊讶,没有想到婚姻里面有那么多的道道和讲究。他曾经认死理,虚荣心强,只想找个漂亮的女人做老婆,根本没有考虑是否合适,婚后的生活能不能幸福。

“家良,我今天实话实说,假如玮玮的亲生父亲家俊没有出现的话,我也许不会提出离婚,会与你相守到老,哪怕是分房而居也不会提出离婚。家俊坐了二十年的牢,吃了很多的苦,身体状况也不好,可以说一无所有,身边急需有人照顾。家俊当年提出离婚,是为了保护我和玮玮。我与家俊青梅竹马,婚后十分恩爱,至今感情很深,他忘不了我,我也忘不了他,情感上今生今世也难以割断。请你能够理解,成全我俩一对苦命鸳鸯。我与你离婚,不做夫妻,但依然是亲人,是血肉相连的亲人。我俩有共同的女儿瑛瑛,你还是玮玮最好的父亲!”

说到这里,蕙莲离开饭桌,从手提袋掏出玮玮寄来的信,递给家良。家良双手捧着信纸,认真地看了一遍,又接着看了第二遍,然后将信缓缓地还给蕙莲。蕙莲看出家良内心的激动,眼眶发红,内有珠泪转动。

“家良,玮玮能有今日,你的功劳最大。玮玮一辈子不会忘记你,我也一辈子感激你。今后,你若遇有急难之事,我和玮玮一定会尽力相帮,请你一定要相信这一点。家良,我今天想要你一句明白话,是否同意离婚,有什么要求和条件。当然,你若是不同意,我也不会强求,我会耐心等待。”

家良望了蕙莲一眼,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酒滴顺着嘴角往下流。他放下酒杯,伸出巴掌抹了一把,开口说道:

“蕙莲,这十几年委屈妳了,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真是对不起!妳今天说的话,我都听懂了,也能理解,一点也不怪妳。我同意离婚,我明天就同妳去办手续。家里的东西妳愿意拿什么都可以。瑛瑛如果愿意的话,就跟妳走,对她今后的前途有好处。我会尽量劝说瑛瑛理解妳,尊重妳的决定。还有,妳给我的那个存折,我不能要,妳要拿走。”

家良说完,立即起身进了里屋,拿来了存折,放在蕙莲面前。

蕙莲怔了一下,没想到家良这样爽快,而且姿态很高,出乎意料,真是一个有情有义之人。顿时,心中暖意充盈,感慨不已:与家良结为夫妻十七年,既是人生的不幸,更是人生的万幸!倘若所遇是他人,能有今日的结局?她十分感激地望着家良,眼眶湿湿的,喉头有些发紧,声音微颤:“家良,谢谢你!真的谢谢你!感谢你的宽宏大量,感谢你的大仁大义。”

蕙莲停顿了一下,努力平缓自己的情绪,继续说道:“家良,瑛瑛跟谁都没关系,她已经是城镇户口,又即将高考,估计考上大学没问题,今后的前程主要靠自己争取。不管怎样,瑛瑛的生活费和学费我会一直负担到她大学毕业。至于她能否理解或是原谅我,尊重我的选择,这些都不重要,相信她长大以后,一定能得出正确的答案。存折的事,你一定要听我的,无论如何要收下。你年纪大了,少干点重活,注意身体,把生活过好一些。假如你不收下存折,我会一辈子愧疚,寝食难安,过不好日子。请你一定成全我,帮助我!”

蕙莲说完,伸手将桌上的存折移到家良面前。家良显然有些为难,但看到蕙莲诚恳甚至带有几分乞怜的眼神,心不落忍,便说:“好吧,我先替儿女们收下。”

见家良答应收下存折,蕙莲觉得欣慰,脸上露出笑颜。她举起酒杯,主动与家良碰杯,一口喝净杯中酒,动情地说:“家良,感谢你十多年来对我的包容与宠爱。我们好聚好散,今后你我就是世上最好的弟弟和姐姐。哦,我还想问问你,还有没有别的条件和要求?”

家良望着脸色酡红的蕙莲,低声说道:“我想最后为妳洗一次脚?”

“这个.....算了吧,不能再让你给我洗脚了,这样不好。”

“有什么不好?我们今天还是夫妻,即便不是夫妻了,也还是弟弟和姐姐,这是妳说的。弟弟给姐姐洗回脚,也没有什么不好。我今天给妳洗脚,说到底是想为我们这段婚姻做个总结。”

“你既然这样说,好吧,听你的。”

两人吃完饭,蕙莲利索地将桌上的杯碟碗筷收拾干净,又用抹布仔仔细细地将饭桌擦了一遍。然后,端正地坐在椅子上,颇有一种仪式感。与往常不同的是,心跳动得厉害,自己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

家良拎来木盆,轻轻放在蕙莲脚旁,又转身去了灶屋,提来大半桶温热水,用手试了试水温,将水缓缓地倒入木盆。蕙莲自己脱去鞋袜,将双脚伸入盆中,舒爽的温热感透过脚底迅速地向全身漫延。

家良蹲下身子,双手按在蕙莲的两只脚背上,来来回回地轻搓轻揉了一阵。随后,双手合拢,握住了一只脚,仔细地擦洗脚踝与足底,又一个脚趾一个脚丫地揉揉捏捏,抠抠摸摸....

阵阵酥痒,直往心里钻,有点刺激,又很舒服。蕙莲微眯着眼,任凭家良摆弄着自己的双脚,静静地享受着眼前的美好。忽然,她想起了家良第一次为她洗脚的情景,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日。暗自算算,已有十六个年头了。家良每年平均有一半的日子在家,只要在家就会为她洗脚,不会漏掉一日。这样算来,家良前后共计为她洗脚两千多次。不算不觉得,粗略一算,吓了一大跳,竟不声不响地洗了两千多次脚!这不声不响的两千多次,每一次应当都是他的爱意表达,可她曾经偏偏体会不到,只当做是不对称婚姻的一种弥补,没有放在心上,更谈不上用心去品味体察。这应该是她人性的丑陋之处,心中的歉意、羞愧油然而生!

她睁开眼,蹲在她脚旁的家良,正在专心致致地揉呀捏呀,像是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正值盛年的他,却已老态毕现,两鬓染霜,额面蛛网密布。这是时间与生活的捉弄,更是身心劳累的写照。她的心中不免又多了几分悲情与怜惜,眼神变得迷离恍惚……突然一刻,她好像被什么东西不经意地敲打了一下,心似乎停挑了一拍:这个蹲在地上看似渺小卑微的人,此刻折射出了不凡的一面,如同暗夜里的萤火虫,亮色撩人!

 

 

                        二〇二二年六月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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