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开元在朝阳大学
崔国华在婚礼结束后,从镇江出发,经广州到了香港。而崔开元也在同一天离开家,回到北平。夏校长关照他带着教科书自学课程,他没听。带书旅行不方便也就罢了,回家就几天,玩还玩不过来,哪有时间看书?现在回来了,找朋友一问,功课缺得并不多,于是他把自己关在宿舍里,恶补一天一夜就都赶上了。接下来干什么?玩呗!
不久后的一天,校内布告栏上张贴告示,宣布即将针对四年级的同学举行毕业考试。大家开始议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明年才毕业吗?现在就考的话,是要我们提前毕业吗?
他的一帮老友个个都乐得如此,少学半年,照样拿毕业文凭,好买卖呀?可是,有些同学在暗地里说开了:“听说共产党快要打到北平了,所以就要提前考试,提前毕业。有的教授准备离开北平,怕等兵临城下之时,想走就太迟了。”
还真有不少人宁肯不要毕业证,也不在北平等下去,他们立即收拾行囊,各自回家去了。跑了的不只是学生,也有教师。教学开始失常,有的课干脆就停掉不开了。
崔开元本来并不着急走,学了好几年,当然还是拿个毕业证书为最好,反正也没啥事,在哪里玩都是玩,没有区别。可玩着玩着,问题来了。
自从他来到北平读书,身上就没带多少钱,平时按月到北平农民银行去提两口袋白面。一袋给学校算学费,留下一袋自己零花。现在这样说起来会让人费解,可当时就是这么干的。粮食,尤其是面粉,在北平是硬通货,比钱币好使多了。钱会贬值,面粉却不断涨价,而且有时想高价买进都找不到货源。面粉也比黄金方便,金条要拿到银行兑换,面粉只要拿到学校食堂立马变现。有时候需要找个老妈子来洗衣服、收拾屋子什么的,比起给钱,收到面粉会让她更加高兴。
这天他又去银行拿面粉,本是弄惯了的事,他人一到,自然有人把面粉装到他的车上,至于这面粉是怎么来的,谁付钱,他一概不知。当然,他也懒得问。可今天不一样,他一走进银行大门,平时给他扛面粉袋子的人走过来打招呼,让他稍等,查经理马上就下来。说完就上楼去禀报。
查经理下楼,找了一个没人的屋子,把他请进去,然后说:“开元呐,北平现在是什么情况你大概知道一点吧?”
“听说了一点,好像共产党的军队就要打过来了。不知道实际情况到底是怎么个样子。”
“千真万确!你父亲给你的面粉运到半路就卡住了,进不了北平。你是不是和你父亲商量一下,看需不需要马上回去,或是有什么更加妥当的办法。”
“我现在不能回去,马上就毕业考试了。”
“什么时候考?考几天?”
“下个礼拜开始考,有个几天就完了。”
“那你赶紧去把飞机票先订下来,拿到毕业证马上走。不对,不要等毕业证了,请夏校长帮你寄到镇江。”
“好的,我一考完就回去。但是我的面粉用完了,买飞机票的钱不够,没有面粉怎么办?”
“这样吧,我给你支四十块大洋。你先花着,若不够,走前再来找我。”
“那应该够了,也就十天半个月而已,不需要太多钱。谢谢查经理!你怎么办?共军来了你不怕呀?”
“怕也没用。反正我是走不掉的,希望共军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管他是谁来,都需要银行不是?”
“说的也是。”
他刚想转身离去,查经理又叫住他说:“保险起见,你最好还是和家里说一声你的打算。你是现在就走,还是等考过试,最好和你父母通过气再决定,这样我也安点心。”
桌上有电话,查经理帮他要通了镇江家中,汪嘉玉接的电话,一听是大儿子的电话,马上就说:“开元呐!你怎么样?好不好呀?听说北平那边要打仗,真的假的?还是赶快回家吧,省得我觉都睡不好。”
崔开元在这头说:“妈妈,不要担心啦!没事的。我就要考试了,考完了再回去,没问题的。爸爸在不在家?”
“你爸爸最近在上海。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办,你还是打电话到上海他的办公室吧,他也许晓得北平那边的情况。”
“他不在家就算啦。反正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你们都放心好了。”
“行,你自己多小心就是了。”
“我会小心的。再见,妈!”
挂了电话,见查经理脸上表情轻松许多,他便告辞,去买了飞机票,然后回学校去了。
一个星期后,又一张布告贴出来,毕业考试延期两周举行。真是麻烦,飞机票白买了,想换成延后两周的票,没戏,几个月内的机票均已售罄,只能办理退票。退就退吧,他转身来到轮船公司买到一张日期合适的船票。船走得慢,只要能回家,慢就慢点吧,也没其它的办法了。
又白等了两个星期,考试再次延期。到底什么时候考,什么时候毕业,谁都不清楚。这时再到轮船公司一看,这里已经关门闭户,停止营业了。
他回到宿舍,有点垂头丧气。张思之看出来了,问是怎么回事,他告知实情。张思之说:“我说呢,今天怎么不见你人影,原来你也想跑。崔开元,你知道吗?你现在是白费力气,北平被解放军包围得水泄不通,哪里还走得出去。你听,这是炮声,以我的经验,这炮就在城外。”
“啊?这是大炮的响声啊!我以为打雷呢。”
“哪有冬天打雷的,这可是榴弹炮的声音,说明有大批野战部队来了。你走不掉的,还是安心留下来吧。”
“那共军要是打到学校来,你可要带着我一起跑,你上过战场,有经验。”
“放心吧,我不会丢下你。”
第二天,仍旧能听得见郊外的隆隆炮声。
人被困在北平,学校也不上课了,什么事都没有,百无聊赖。
下午,他拿了一个篮球,想去练习投篮,打发一点时间。跑去一看,俞杰、戴崇和、陈万龄已经聚在球场上,都是闲得发慌,不知该干些什么。
玩了一阵子,俞杰接过一个球,拿在手上不动,然后把球放在地上,一屁股坐在球上说:“老玩这个没意思。我们出去玩吧?”
“好啊!去哪里?”
“对,去哪里呢?城里到处人心惶惶,没有什么地方好去啦。”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该去何处散心。
俞杰低头想了一会,忽然抬头说:“我想起一个地方了,别处生意可能不做了,但我可以保证,这地方一定照常开门迎客。”
“到底是什么地方?”这三位催他快说。
俞杰的嘴角掠过一丝笑,说道:“我说的这个地方鼎鼎有名,就是八大胡同。”
陈万龄一听是八大胡同,吓了一跳:“你是说逛妓院啊!那地方怎么能去,你乱说的吧?”
崔开元:“陈万龄,八大胡同可能不像我们想得那样。我父亲说过,他到北平来的时候,北平的朋友曾经带他去过,还说让我有机会也去八大胡同看看。我还是有点怕,从来没去过。”
俞杰:“怕什么怕?戴崇和你去过吗?”
戴崇和:“去过一次。”
俞杰:“我也去过一次。怎么样?我们四个一起去,敢不敢?”
陈万龄:“我和崔开元一样,不太敢去。”
戴崇和:“你们两个是南方人,不知道这边的情况。其实去一趟八大胡同,和到茶馆喝茶没有太大区别。走吧!去看看就知道了。”
既然朋友这样说,那就没什么可怕的,去就去呗。崔开元说:“我回宿舍把球放下,然后开车过来,你们坐我的车一起走。”
大家都说好。
他披上衣服,拿着球往宿舍方向去,拐过两个弯,前面就能看见宿舍的楼顶。这时,前面迎头走来四个人,走近一看,中间的人是张思之,正要问:“张思之,你这是去···?”话没说完,张思之抬起双手,这时他才看清,张思之的两只手腕被一根麻绳绑着,边上两个人架着他,还有一人走在后面,手里握着枪。
他问:“什么意思?张思之,他们这是抓你吗?”
他们在崔开元面前站住。张思之边上的两人,崔开元见过其中一个,他也是朝阳的学生,因为有颗镶金的门牙,所以外号“大金牙”,他跟保密局的那帮人是一伙的。只见他撩起大衣的衣襟,亮出腰上的枪,开口道:“崔开元,大路朝天,我们各走一边,我们今天可是公干,你最好不要管闲事。”
“你抓他算什么公干?而且这也不是闲事,他可是抗日功臣,还是我的朋友,怎么能让你们捆着走。”
“我知道,他是你的朋友不假,可今天没办法,我们一定要抓。”
崔开元迅速想了一下对策,他们三个,我就一人,真打起来,估计打不过,看来得用点心计。他沉默了几秒钟,侧过身,让他们从身边走过。然后他把手中的球扔在路边,转过身跟了上去。等两个弯拐过来,见前面球场上,他的三个朋友正在等他,他在后面高声喊道:“俞杰、戴崇和、陈万龄,你们快点过来帮忙,他们是来抓张思之的,给我拦住他们!把人抢回来!”
那三位也不含糊,马上聚拢过来,拦住他们的去路。
“大金牙”一看又来了三个,有些慌神,掏出手枪喊:“别乱来!别乱来!张思之是共产党。你们别跟这儿搅和,要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看他掏出枪,俞杰说:“我说小兄弟,就你那支破枪,也好意思往外掏,看看我们用的都是什么级别的。来吧!都拿出来让他见识见识。”
话音一落,四支手枪同时指了过来。
崔开元在后面说:“你说张思之是共产党,我和他住在一间宿舍都不知道,你们怎么知道的?你们一定是看他不顺眼,找借口要害他是不是?”
“不是!不是呀!他真的是共产党。要是不信,你们就去保密局问一问好了。”
崔开元:“那不行!张思之你们带不走。我们四个打你们三个,绰绰有余。”
张思之笑嘻嘻地对“大金牙”说:“我来告诉你吧,他们的枪不是点三八也是九毫米的。你的这把枪多大口径?点二二的吧?这种枪,我们在战场上看到都不会捡,它打不死人的。”
对方被说得一下矮半截,见自己落在下风,只好收起枪,留下张思之走了。走前还说:“崔开元,还有你俞杰,算你们狠,有本事就不要走,我们马上就回来。”
崔开元:“你是谁呀?你叫我们不走我们就不走吗?我们还要到前门去玩呢,你要是去搬救兵的话,就到前门去找我们好了。难道我们还会怕你?”
这边,他们赶紧给张思之解开绳索,问他要紧不。张思之说不要紧,不过真的要谢谢你们救我,要是抓进保密局,一定是凶多吉少。
崔开元问他:“我们准备出去玩,我现在就去开车。你跟我们一起出去吧,省得我们不在跟前,他们再来欺负你。还说你是共产党,莫名其妙。你去不去呀?”
张思之问:“去。不过,你们要到前门哪里去玩?”
“八大胡同。”
张思之说:“好,到了前门大街,你们自己玩吧,我要去看一个亲戚。”
“行。”
防止那帮人回头找麻烦,他们五人一起回去挤上汽车,一路开出学校,来到前门外停下车,他们往胡同里去,张思之则继续往前走,去找“亲戚”。
这四人来到朱家胡同45号立住脚,抬眼一看,青砖楼墙上刻着“临春楼”三个大字。边上还有四个小字写着“二等茶室”。
俞杰说:“这里我来过,就进这家吧。”
崔开元用手指着墙说:“这不是写着二等吗?我们即便不来个特等,至少应该来个一等什么的才对吧?”
俞杰:“你又外行了不是。八大胡同的妓院分为三等,一等叫‘清吟班’,二等叫‘茶室’,三等叫‘下处’,第四等往下就没名字了,也就是所谓的那些‘窑子’啊、‘暗门’啊什么的。这第一等‘清吟班’里的姑娘仗着有些才气,清高的不得了,没有‘茶室’的姑娘那么热情,所以像我们这样的人,到这二等妓院最合适。走,跟我进!”
他们一脚跨进了大门,马上有一位约莫三十多岁的美貌女性迎上来,她笑吟吟地说:“四位先生,欢迎到我们临春楼来,里面请!”说着把他们让到客厅,请他们落座,就转身离开。
俞杰介绍说:“刚才这位叫‘老鸨’,马上要登场的叫‘大茶壶’。”
话音一落,一个五十上下的男人从里间走出来,向他们打了一躬说:“给各位请安!”接着他提高嗓门喊:“打帘子啦!”
这时,年轻的妓女一个接着一个,从帘子里走出,每出来一个,“大茶壶”就报一个名字,无非“柳绿、花红”一类。客人看中哪一位姑娘,叫到她的名字,她就过来,在选她的客人边上坐下,没选中的,仍回到里间去。
俞杰、戴崇和、陈万龄都陆续点了姑娘,崔开元还是不好意思,眼看十几个妓女都过完了,他只能红着脸,用手指了一下最后的一位,算是选中了她,她也立刻在他身边坐下来。
接下来就是上茶、瓜子、糖果。姑娘们毕恭毕敬,帮他们倒茶、剥糖果,陪他们聊天。崔开元注意到,俞杰此时已经把他的姑娘用手臂揽在怀中,这个姑娘好像也认识他,可见俞杰来过不止一次。
看到俞杰如此大胆,崔开元也鼓起勇气,看了看他身边这位姑娘的容貌。她不会超过二十岁,眉清目秀,略施粉黛。见他看向自己,马上露出笑脸,问:“你怎么不爱讲话?以前没来过吧?”
“是没来过。第一次来,谢谢你来招呼我!”
“哎呀!你还真客气。不用谢的,我倒要谢你点我呐。”见他又陷入沉默,接着问:“看你好像不是北平人,是来读书的还是做生意?”
“我们都是朝阳大学的学生。现在停课了,我们没事做,就到这里来玩。”
“那你是哪里人?”
“我是江苏高邮人。高邮你听过吧?”
“高邮我当然知道,我的老家也在苏北。我本来是兴化人,小时候家里姐妹多,养不起,就把我卖到扬州的妓院里,后来才到北平来。”
这样交谈了一阵子,突然院子里传来一阵骚动。那位老鸨快步走进来对几位姑娘说:“快快!出来一下。有几个国军的伤兵闯进来了,还举着枪,吓死人了,说要听姑娘们唱个小曲才肯走。”
姑娘们看了看她们的客人问:“能让我们先出去一下吗?”
他们四人点头说好,并跟她们一起来到前院。院子里站着五六个军人,大门外还有几个,都是伤员。只听他们七嘴八舌在那喊:“老子在前方卖命,快叫几个漂亮的娘儿们出来慰劳我们,给老子唱一个!”
十几个姑娘这时已经站成两行,领头的姑娘说道:“各位军爷!我们就给你们唱一个小曲,说好了啊!唱完你们就走,我们还要做生意。千万不要为难我们。谢啦!”
说完就开唱:
小小洞房灯明亮,手扶栏杆细端详,
象牙床挂红罗帐,珊瑚双枕绣鸳鸯。
鸳鸯戏水水翻浪,水上人影一双双,
春来杨柳千条线,情丝长绕有情郎。
这是一首周旋的歌,流行过一阵。崔开元心想,难怪这“茶室”属于二等妓院,这些妓女明显没有受过歌唱训练,只会扯着嗓子喊。
这些当兵的倒是好糊弄,唱完了,他们就满意地退出了大门。
他们四人又在妓院坐了大约半个小时,觉得差不多了,于是他们站起身,准备走。当然要付钱,付多少钱不知道,还是看俞杰怎么弄。
只见俞杰掏出四块钱放在桌上的一个空盘子里。
崔开元小声问:“四块够吗?”
俞杰:“钱随你放多少。像今天这样,四块算比较多了。”
于是剩下的三人也都各自放了四块钱。四个姑娘挽着他们的手臂,一直把他们送到大门外才回去。
俞杰问:“感觉怎么样?好玩吗?”
崔开元和陈万龄都说:“蛮好玩的。以后要是有机会还可以再来。”
天色已近黄昏,这四个人往前门大街走,一边还余兴未了,争论谁的姑娘最漂亮。
快到停车的地方,他们发现有一些军人站在他们的车旁。戴崇和笑着说:“这些人应该和刚才那些伤兵是一伙的吧?怎么荷枪实弹的,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
正在说笑,就见一名上尉军官走上前来喊:“站住!不许动!”
他们四个下意识地立刻拔枪以对。喊:“不要误会,我们只是学生。”
军官:“一点都不误会,找的就是你们。”正说着,后面一人露出脑袋,原来还是“大金牙”。
“大金牙”“嘿嘿”一笑,背在后面的手慢慢伸出来,手中握着一把“M3”冲锋枪。他得意地说:“崔开元、俞杰,想不到吧?我不在保密局混了,我们现在是‘华北剿总’的人。傅作义司令可是野战出身,管不了你们都是谁的儿子。请吧!到我们司令部走一趟。你们若不把张思之交出来,一个也别想活着出来。”
他用手一指,对那些士兵说:“下他们的枪!都带走!”
当兵的人多,七手八脚就把他们的枪给缴了。边上有辆大卡车,他们被推着往前走,看来要被扔到卡车上去。
俞杰说:“情况不妙!你们谁认识傅作义?”
戴崇和:“和山西晋军还真没打过交道。”
崔开元:“我也没见过他。”
陈万龄;“那怎么办?没人知道我们都进去了,谁来救我们呢?”
崔开元回过身对上尉军官说:“等等!你抓我们好没道理呀!我们没干什么呀!”
军官说:“没干什么?他们奉命去抓共产党张思之,是不是你们把人给抢走了?现在怀疑你们也是共产党,除非你们交代出张思之人在何处。”
陈万龄:“张思之跑哪去了,我们又不知道。你应该去抓他呀?你根本不知道我们是谁就来抓人,太不讲道理了吧?”
军官嘴一咧,大声说:“我知道你们几个的爹都有点来头,可我不吃那一套。我是带兵打仗的,只认我们的司令长官。除非你能证明你是傅作义的儿子,我就立马让你走人。你要是不姓傅,就别废话!”
陈万龄:“你不讲理!”
军官:“老子从来不讲理,只听命令,上峰叫我抓谁我就抓谁,天王老子来了也一样照抓不误。”
这四人被这样一说,都愣在那不知如何是好。当兵的不管那么多,把他们一个接一个推上卡车。崔开元是最后一个,既然到这步田地,也不好硬碰硬,好汉不吃眼前亏,到了“华北剿总”司令部再想办法吧。他手扶着车厢板,抬起右脚爬上卡车。
也就在这节骨眼,只见一辆黑色福特车在他们边上经过,突然在不远处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一个穿着中校军服的人,走过来问:“怎么回事?”
上尉两腿一并敬礼说:“报告处长,我们在抓共党份子。这伙人刚刚从我们手上抢了一个共党,还放他跑了。”
中校:“你们等一下。”
上尉:“是!”
中校走回到小车旁,对车里的人说了几句话,然后折回,向着卡车上问:“你们谁叫崔开元?”
崔开元举手:“我。”
“下来!”
“干什么?我不下去!”他心里没底,不想离开朋友。
“下来吧!有人找你。是你的老熟人!来!”中校不停招手叫他过去。
“都说是熟人了,那就下去看看吧。或许能救我们也说不定。”陈万龄这样劝他,余杰和戴崇和也点头。
于是他很不情愿地爬下卡车,跟着中校走到福特车旁。他弯下腰,想从车窗看看里面是谁要见他,可是隔着玻璃还有一层白纱,只能看见车内的后排,有一个女人模糊的轮廓。这时,中校已经绕到车的另一边,打开后排车门,示意他坐进去。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能钻进车里去。
他刚进去,车门就被中校“砰”地一声关上了。他抬起头定睛一看,哎!还真认识。这是好几年都没见的老朋友,他不禁脱口而出:“朱兆英!怎么是你?你怎么也在北平?”
朱兆英回答:“怎么?许你来北平,我就不能来吗?”
“不是,现在北平乱得很,你到这来干什么呢?”
“我大学毕业后,就到国防部去了。这次是作为特派员,跟着郑介民次长到北平来的,主要是为了对付共产党。现在我正要赶到空军机场去,回南京办事。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说说吧,你们几个又在搞什么名堂?那几个又都是谁家的公子哥?”
“俞杰是俞院长的儿子;陈万龄是四川刘文辉的外甥;戴崇和是原来军统戴局长的···。”
朱小姐挥手打断他说:“行了,行了,别说了!就知道你们是闲得难受,到处闯祸。但是再怎么闹,也别和共产党沾边呀?说你抢走一个共产党?”
“哪里呀?张思之根本不是共产党,他是远征军里的军官,在缅甸前线还负过伤,又和我住在一个宿舍。那几个人就是想欺负他,我不能不管吧?”
“这个姓张的人现在何处?”
“我不知道,我们带他到前门大街以后,他就自己走了。”
“不是走了,是跑了。你不会真和共党有关系吧?”
“我说我是共产党你信吗?”
朱小姐冷笑一声说:“就你们这些人,共产党才不会要呢。真要是加入共党,你说你们都能干些什么?接着闯祸吗?不是我说你们,是不是玩得有点过头?共产党你们也敢抢呀?要不是我偏巧路过碰上了,真的抓进去,你说你受得了吗?崔开元呐!你怎么长不大呢?哎!算了,不说了。我着急赶路,以后再见吧!”
崔开元以为她就这么走了,他们还在当兵的手里,那可如何是好?便急着说:“哎!你不能走哇?要让他们还我们的枪、放了我们,你才能走。要不我不下车。”
朱兆英忍不住发笑:“哈哈!你现在晓得找我了是不是?当年在兰州我对你如何?可你倒好,离开前连个招呼也不打,弄得我都不知道你跑哪去了。我也是,今生今世怎么就遇见你这个冤家呀?”
说完,她摇下窗,招手让中校过来,中校赶紧跑来问:“特派员,有什么吩咐?”
朱小姐用眼扫了一下卡车上的三个人,对中校说:“李处长,这四个人我都认识,不是共产党。放了吧!”
中校吃一惊:“放了?这不好吧?这要是传出去,对特派员不利呀。”
“李处长,你的这些手下真够糊涂。”朱小姐变了脸色。“也不搞清他们的背景就敢抓呀,还下了他们的枪。”
“他们学校的同学跟我说了,他们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但再有钱,也不能通共啊?再说,现在需要把他们带回去审一审,看到底把那个姓张的共党分子藏哪儿了。”
“我说李大处长,你怎么也跟着犯糊涂呢?这几个人可不是你说的有钱人那么简单。你不但要放他们走,我还奉劝你忘了今天的事,否则上峰知道了,你可没有好果子吃。”她是想吓唬中校,好让他闭嘴。“我也是替你着想,我们就要南撤了,真把他们弄进去你打算怎么处理?要么留给共产党,要么枪毙了。这么跟你说吧,别说是毛人凤不敢杀他们,就是戴老板今天活过来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你一直待在军队,这里边的事情不了解,也不能怪你,总之听我的没坏处。你不至于非要我掉头回你们司令部,让郑次长亲自跟你解释吧?还是你挂电话去问一下毛局长?”
中校被她的几句话噎得差点倒不过气,连忙说:“我听特派员的。其实我也看出来他们不像共党分子。你放心到空军去,我立刻放人。”
朱小姐心细,说:“那你就别送了,跟他们一起回去吧,还要准备撤退的事情。我和他再聊几句话。”
中校一挥手,喊:“让他们下车,他们的枪都还给他们。我们回去。”
“大金牙”立刻傻眼,问:“把他们都放了?费半天事才抓到。”
中校怒喝:“你闭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以后机灵一点,别再给我惹麻烦。”
“大金牙”被骂得一愣一愣的,原地转了几个圈,想想还是跟着跑了。这边俞杰他们走到车前张望,崔开元下车关上门,转身给了俞杰车钥匙,说:“你们先到车上去,我马上来。”
他俯下身透过车窗对朱小姐说:“谢谢你!”
朱小姐忽然有些腼腆地一笑,温柔地说道:“不用你谢我!崔开元,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到国防部来找我,我会等你的!再见!”
崔开元转身要走,只听车里又飘出一句:“记住以后老实点啊!”
福特车绝尘而去。
他们四人也都回到学校,天已经完全黑了
崔哥的父亲自那天以后,再也没见过朱小姐,因为有救命之恩,他倒是常常想起这个女孩子。她应该也到了台湾,至于她后来的事,再不曾听人说起过。对于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来说,许多人和事都好似一阵烟云掠过,渐渐地,仿佛成了幻觉,回想起来,怎么那么不真实,难免让人怀疑,这些故事真的发生过吗?
也不是没有例外的时候。
有些过往,偶尔也会从记忆的深处跳出来,不怕岁月流转,始终宛如昨日一般的清晰。
80年代初曾有一件大事,家喻户晓,那就是开庭审判“林彪、四人帮反革命集团”的成员。当时中央电视台转播了一些法庭实况,刚巧我回高邮休探亲假,陪父母一起看电视新闻。爸爸半躺在床上,聚精会神。我和妈妈讨论说:“这审判就像小孩子过家家,形式主义。”
妈妈说:“对,我也觉得是。你看江青多会说,连法官也说不过她。”
爸爸还是躺在那里不动,只是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话:“坐在法官席位上的人里面,有两个我认识。他们是我的大学同学。”
我惊讶地问:“是吗?哪两个?”
他的语调还是很平静,指着电视频幕说:“这个俞杰是一个,还有一个,刚才在镜头前晃了一下,他叫张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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