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入松(1)·听风听雨过清明》
吴文英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2)《瘗(3)花铭》。
楼前绿暗分携(4)路,一丝柳,一寸柔情。
料峭春寒中酒(5),交加(6)晓梦啼莺。
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
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
惆怅双鸳(7)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1. 风入松:词牌名。词调名出自古琴曲《风入松》(相传为晋代嵇康所作)。双调七十六字,前后段各六句、四平韵。
2. 草:起草,拟写。
3. 瘗(yi4):埋葬。
4. 分携:分手,分别。
5. 中(zhong4)酒:醉酒。
6. 交加:形容纷乱。
7. 双鸳:一般解释为鸳鸯。此处可能指一双鞋子,代指女子本人。
吴文英(约1205年—约1260年),字君特,号梦窗,晚号觉翁,四明(今浙江宁波鄞州区)人,南宋词人。早年居苏州,后入杭州。文英终生未仕,以布衣出入侯门,充当幕僚、门客。晚年吴文英一度客居越州(今绍兴),后窘困而死。
吴文英以词著名,主要学习周邦彦。他知音律,能谱曲。他的词风格雅致,重视格律,讲究用字。在表现方式上,“梦窗词”手法独特,经常打破传统的层次结构,呈跳跃式,现实与想象杂糅,显示出如梦如幻般的艺术效果。但梦窗词语言的晦涩也颇受争议。总而言之,吴文英的作品保持了用字典雅、含蓄蕴藉的婉约词的风格、丰富了词体的艺术技巧,在当时和后世都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吴文英著有《梦窗词集》,存词340余首。在宋代仅次于辛弃疾、苏轼和刘辰翁。
诗词作品影响力总体评分: 3.
宋雨:吴文英,是南宋后期一位优秀而又非常独特的词人。他约于1200年生于四明(今浙江宁波)。吴文英毕生不仕,不清楚是因科考不利还是未参加科考。他似乎没有建功立业的愿望,一生漂泊江湖,出入侯门充当幕僚、门客,依靠词作才华获得微薄的收入。
唐风:吴文英三十岁左右开始,在位于苏州的江南东路提举常平司(“提举常平司”为官署名,简称仓司,庾司)做幕府,可能从事一些文书工作。在他四十多岁时,吴潜出任浙东安抚使,他便去杭州担任吴潜的幕僚。 因为吴潜也是文人词家,在他那里吴文英可能多了些门客的身份。吴文英晚年在越州(今绍兴)做嗣荣王(亲王)赵与芮的门客,纯粹就是为王爷的家人写些酬答、贺寿的词了。
宋雨:七百多年来,评论家对吴文英作品的看法的两极分化,也显得很另类。比如南宋词人尹焕对他评价极高:“求词于吾宋者,前有清真(周邦彦),后有梦窗(吴文英)。此非焕之言,四海之公言也。”(《花庵词选引》)可是同一时代的词人张炎在其《词源》中却很不以为然:“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也就是说他认为吴文英的词徒有外在的华丽,没有内在的筋骨。历代词评家的看法很多都像这样截然不同。这样的两极分化在对唐宋诗家、词家的评价中是很罕见的。
唐风:对这个问题,现代词学家夏承焘先生在《吴梦窗词笺释序》中说得很客观:“宋词以梦窗为最难治。其才秀人微,行事不彰,一也。隐辞幽思,陈喻多歧,二也。”也就是说,吴文英词之所以难解,首先是因为他虽有才,但社会地位低微,生平事迹没有什么记载(《宋史》中无传)。其次则是因为他的作品朦胧幽深,理解起来容易产生歧义。
宋雨:吴文英一生留下了340首词,在两宋词人中,数量仅次于辛弃疾、苏轼和刘辰翁,居第四位。他的词在南宋非常受推崇。到了晚清,吴文英在词坛又变得炙手可热,“学梦窗者半天下”。晚清朱祖谋编的《宋词三百首》中,吴文英有25首词被收录其中,比苏轼(12首)和辛弃疾(12首)加起来还多。这当然反映了选者的个人偏好,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那个时代文人的喜好。
唐风:但是,到了现代中国,吴文英乃至整个骚雅词派(即雅正词派、格律词派)的作品都不再风靡。这些词人精雕细刻、讲究音律、过多用典的词风,今天的诗词爱好者不太接受。我前些年都不知道吴文英是谁,最近两年才了解多一点。我发现很多诗词爱好者都不了解他。
宋雨:吴文英比姜夔和史达祖小四、五十岁,现在人们一般把他们同归于骚雅词派。但晚出的吴文英,却是一位有所不同的骚雅派词人。他并不直接学习姜史,而主要师承北宋的周邦彦。他的词重视格律,讲究修辞,炼字考究,善于用典。所以他在词的艺术方面,特别是琢句炼字,音律协调,蕴籍委婉等方面对宋词是有贡献的,在创调和丰富词体方面也有一定的贡献。从文学角度讲,吴文英至少算是一位宋词名家。
唐风:梦窗词被评论家诟病的一点是雕琢过甚。过分的雕琢和辞藻的堆砌,有时反倒影响了作品的意境和气骨。至于前面提到的他的词有些过于隐晦的问题,近年一些评论家如叶嘉莹先生,又有了不同于古人的新的认识。他们认为吴文英在词作中经常将想象与现实糅合在一起,多时空转换,试图通过奇特的意象及其转换创造一种艺术境界。这种表达方式有点类似于现代的意识流写法。由于这种表达方式太过“超前“,长期以来不被人们接受。
宋雨:吴文英另有一点被人诟病,即他有4首作品是写给南宋奸相贾似道的。贾似道后被列入《宋史·奸臣传》。这种批评我倒是觉得过于苛刻了。夏承焘先生曾说:“梦窗以词章曳裾侯门,本当时江湖游士风气,故不必诮为不行。”(《梦窗晚年与贾似道绝交辩》)意思是说,吴文英靠以词酬答,寄侯门篱下,这是当时江湖游士的风气,不必责备他行为不端。
唐风:是的,吴文英是个讨生活的文人清客,他不懂政治,写两首应酬词也不是为非作歹、祸国殃民。某个大人物是不是奸臣,他恐怕根本就看不出来。贾似道能成为宰相,说明皇帝也没看出他的“奸“来,是不是?其实吴文英的词写给形形色色的人。梦窗词也有几首是写给吴潜的。吴潜被认为是忠臣、能臣。
宋雨:因为身份的关系,梦窗词中有大量酬酢唱和的作品。但340首中也有120余首写爱情,几乎占总数的四成,说明这个主题在吴文英的人生中是相当重要的。吴文英一生钟爱的女子有两人。第一位是苏州的民间歌女(后人多称其为“苏姬”),另一位是杭州的贵家歌姬。然而她们一去一亡,给吴文英留下无尽的思念。
唐风:早年在苏州当幕僚时,吴文英认识了一个民间歌女“苏姬”。吴文英为之脱籍,并纳为妾。他们感情真挚,一起共同生活多年。而且从吴文英的数首词反映的情况看,他们还一起抚育了两个孩子。然而,苏姬却因故离开了他。可能还是留下孩子独自离去,非常决绝。
宋雨:苏姬的离去让吴文英异常伤感。他后来写了大量的词来来表达对苏姬的相思之苦,读来令人动容。吴文英思念苏姬的词,有一些用词浓丽,多用典故,若梦幻般扑朔迷离,比较晦涩。但并不是所有的词都如此。比如我们今天赏析的这首《风入松·听风听雨过清明》,就写得典雅质朴,并不过于“密丽”。这是一首历来被人称道的好词。
唐风:我们从韩翃的《寒食》诗已经知道,古代寒食、清明禁烟禁火,只吃冷食。如果这时候遇到刮风下雨,难免身上寒冷。如果这时候再加上情感的凄凉,就更让人不堪了。“听风听雨过清明”正是反映了词人的这样一种不堪的心情。风雨不是“见”而是“听”,可能暗示词人夜间难以入眠。首句七个字,已经将读者的情绪引到与作者同步了。
宋雨:次句“愁草《瘗花铭》”是说风雨过后落红无数,词人感触良多,要写点儿什么。这里“草”意为起草、拟写;瘗(yi4)是埋葬的意思。南北朝文学家庾信写过的一篇题为《瘗花铭》的铭文。词人这里暗用一典,但若不了解典故并不影响理解。“愁”是说自己在愁绪之下不忍写。但究竟最后写没有写,其实已经不重要。
唐风:词人先写过眼前的伤春,转而倒叙过去的别离。“楼前绿暗分携路”,是写两人分别时的场景。梦窗和爱人在柳丝飘荡的道路上分别。“分携”意即分离,在现代汉语里这个词已经不常用了,它被拆成了“分手”和“携手”两个意思相反的词。
宋雨: “一丝柳,一寸柔情”,是语浅意深的婉约词精妙表达。“柳”与“留”谐音,因此在古代柳树、柳条是惜别的意向。若真是一丝柳代表一寸柔情,那么在柳荫一片的离别之处,一定是柔情似海了。既然有那样深的感情,为何要离去呢?一种说法是吴文英卸幕离职,这一点没有明确的记载。
唐风:“料峭春寒中酒”是说落寞的词人在春寒中醉酒。范成大曾写过一首《晚步西园》:“料峭轻寒结晚阴,飞花院落怨春深。吹开红紫还吹落,一种东风两样心。”吴文英对前辈苏州籍大诗人写西园的诗,以及“料峭轻寒”的表达肯定了然于心。“中酒”即醉酒。杜牧的五律《睦州四韵》中有“残春杜陵客,中酒落花前”之句。
宋雨:范成大的诗中说,春风吹开了花朵,又把它吹落,真是很有哲理啊…… 前面判断“听风听雨”可能是写夜间,于是到了清晨便有“交加晓梦啼莺”— 纷繁的晓梦中混入黄莺鸣叫声。有的解析说词人的梦被惊醒了,我倒觉得未必。可能是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
唐风:下阕写清明已过,天气放晴后对爱人的怀念。头两字“西园”指什么呢。有人说指杭州西湖畔当时的皇家园林聚景园(又称西园),这是不合情理的。有人认为西园是吴文英与苏姬在苏州的住所,这也是不确切的。
宋雨:这里的西园,是指苏州的西园,它是当时位于市区的一片园林,风景优美。这个地方有一座寺庙叫戒幢律寺,因为西园太有名了,人们常称其为西园寺。现在西园寺依然是苏州的一座著名寺庙。当时西园是侯门和官员休憩娱乐的地方。所有才有“西园日日扫林亭”,那地方总是被人打扫得很整洁。
唐风:西园是词人与苏姬两人,或许还带着他们的孩子经常游赏的地方。按照一般的逻辑,因为害怕触景生情,大部分人都会避免再去这样的地方。然而词人却是“依旧赏新晴”。他愿意在花红柳绿,芳草萋萋的地方去重温与爱侣一同留下的足迹。
宋雨:下句“黄蜂”即蜜蜂。 “黄蜂频扑秋千索”或许在苏姬当年荡秋千的时候出现过,但在他一人独游西园时是不可能出现的。这样一种“幻觉”,来自于他的执念,即因为“有当时、纤手香凝”。而事实上物是人非,苏姬再也不会回来了。
唐风:上面二句是窗梦词的典型写法。它不从正面写思念,而是侧面烘托,而且是以一种非现实的方式来表现,把梦幻与现实糅合在一起。这两句凸显词人怀人之情的真挚。如清代词人谭献所说:“‘黄蜂’二句,是痴语,是深语。”
宋雨:结句“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进一步表现自己惆怅不已。“一夜苔生”,当然是夸张的说法。 过去家中热闹,台阶常有人踩,台阶上自然不会生出青苔来的。此时人去已久,家里冷清异常。这里词人用“幽”字形容台阶,不仅表明其背光和昏暗,也暗示自己情绪的低沉。“双鸳”本意是一对鸳鸯,这里的意思是一双鞋子,代指苏姬本人。
唐风:对于“双鸳”,我却有一种完全不同的解释:我认为这里可能指他的两个年幼的孩子。在《好事近·秋饮》的结句,词人写道:“花下凌波入梦,引春雏双鶒。”此处“凌波”指苏姬,而“双鶒”即他们的两个孩子。鶒即“鸂(xi1)鶒(chi4),它是鸳鸯的本名。苏姬丢下孩子离去了,所以吴文英在《风入松·为友人放琴客赋》中说 “最怜无侣伴雏莺”,倍感艰难。
宋雨:哦?你这个考证有意思。不过我要提醒你一点:当代红学家吴世昌先生在《词林新话》中写道:“吾乡谜语云:‘一双鸳鸯著地飞,早晨出去夜来归。’迷底即为鞋。由用韵可知此迷甚古。梦窗乃用民俗成语为典。”吴先生是浙江海宁人,他估计几百年前的老乡吴文英了解同一谜语、民俗,应是合理的吧。
唐风:我不是要推翻一般的解释。但认为词人将“双鸳”比喻幼子似乎也有一贯性和道理。你有空去看看词人的长调《喜迁莺·甲辰冬至寓越儿辈尚留瓜泾萧寺》。下阕是不是“虚拟语气”有待商榷,但上阕是清楚的。四十几岁的吴文英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在苏州呆不下去。他好不容易在杭州得到一个幕职(可能是吴潜处),于是想找到苏姬把孩子留给她,但找不到。于是不得不将两个孩子寄养在瓜泾(位于苏州南郊)的一座寺庙中,独自南下。词人的伤感与艰辛跃然纸上,读来让人心酸...... 这超出了对本词的讨论范围,我们就此打住吧。
宋雨:好,我们总结一下这首词 — 思念失去的爱侣这个主题本身并无太多新意,但吴文英的这首《风入松》在艺术术上却有独到之处,堪称同类题材中的精品。全词章法井然,以离愁和思念贯穿。本词虽然具有梦窗词炼字精粹的特点,但无晦涩艰深之感。它风格质朴,情真意切,委婉细腻。清代著名词评就陈廷悼说本词“情深而语极纯雅” (《白雨斋词话》),非常中肯。
其实,我早就注意到二位的博客,但是让我开始拜读博文却是因为在新闻留言中看到“唐宋韵”留下的文字,满满的正义感,令我敬佩,让我仰视。
期待更多优秀的作品,感谢二位的辛勤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