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真人真事)
许风海是哈尔滨人氏,有一副好嗓子,还弹得一手好吉他,敲一手好鼓。什么乐器一到他手里,都能摆弄一下,简直就是一颗天才的音乐细胞。他之所以没能家喻户晓,是我们捧得不得力,怨不得他。
(一)
认识许风海是在老瓦宿舍。那时我正失恋,心情很坏。老瓦是我的好朋友,所以我常去找他。那天天已黑了,我推开老瓦的门,发现另一个朋友和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年轻人在那里。这人手里抱着个吉他,见我进来点了点头。
“介绍一下吧。”老瓦说。
“不用啦,”络腮胡子说:“是小萍不是?”
“好好好,”老瓦笑笑:“可人家不一定知道你哪。小萍,这是许风海,哥们儿。别的不会,就是吉他还弹得不错。”
“你他妈的,我好歹也是社会学的研究生。社——会——学,不容易啊。”风海的腔调很夸张。
老瓦说:“你别跟这儿吹牛,小萍和我都是老师了,人小萍比你小,还是讲师呢。你就给咱弹首曲子吧。”
“弹什么呀?”
“知道你会弹的曲子也不多。就是那首《一条河上两只鹅》吧。”
“都弹过多少遍了。还没听腻?”
“小萍可是从没有听过。你就给她弹吧。”
“哟,”风海笑着朝我挤挤眼,又朝老瓦挤挤眼,自作聪明地以为我和老瓦之间有什么猫匿。他拨拉了一下琴弦,弹唱了起来。
“多幸福,多甜蜜,我俩在一起
昨夜晚,草地上,只有我和你
月亮向我俩放光辉,星星向我俩微笑
我要和你在一起,多甜蜜
多凄凉,多寂寞,只因为没有了你
今夜晚,草地上,只有我自己
我有什么对不起你,你要离我远去哟
我有什么对不起你,你要将我抛弃
我要歌,我要唱,我要欢乐
爱情就是这样,有苦也有甜
乌云怎能够遮得住天上的雨水哟
眼眶怎能够挡得住我流下的泪水
雨已过,天已晴,草地湿润
人们都说我命运好,我也相信它
我被命运所迷惑,等待着相逢哟
我俩是一条河上两只鹅”
唱完了,我的眼泪已止不住流了出来,还伴随着嘘唏声。风海皱着眉头问:“咋啦?”
“你他妈怎么这么傻?不是跟你说过了的吗?”老瓦说。
“不就是男朋友颠了吗?有什么大不了的,至于这样,嘘——嘘——”他学起我抹眼泪。
他一做怪样,我倒破涕为笑了。
(二)
风海的女友罗欣浓眉大眼,典型的东北姑娘。她也是社会学系的研究生。她大大方方的,看得出来是很有主见也很稳重的女孩子。我们很快喜欢上了对方。这天大家在一起,罗欣问老瓦:“你给许风海找到什么活儿没有啊?”
“他能给我找什么活儿呀?他自己还小,还需要吃奶呢。罗欣,我得把他这个经纪人给撤了。”风海说。
“你他妈怨得了我吗?我叫你去酒吧先混一混,你不去。那儿一小时能挣几十元,你这研究生一个月的奖学金不也才几十元吗?”老瓦的嗓门有点提高了。
“你这经纪人就这么当的啊?亏你想得出,叫我去酒吧。我不能这么糟蹋自己呀。”风海也提高了嗓门,我分不出他们是真的还是故意的。
“好好好,你牛B。你他妈自我感觉从来都很好,还很清高,我算是服了你了。你还是另找个经纪人吧。”老瓦说。
罗欣出来解劝,“别吵别吵,你们俩一到一起就吵架,多不好。”她说话总是带着笑容。
“罗欣,他不当拉倒,你来当。”风海赌气道。
“我不行。这事还得老瓦来干。要不,小萍也行。”罗欣说。
“对了,小萍,怎么样?”风海转过头来问我。
“我?我根本不知道你们有什么计划。这样吧,老瓦给你当第一经纪人,我来当第二经纪人。咱们一起做吧。”
(三)
风海坚持“不为五斗米折腰”,我们准备走“成名作”的路子,就是一曲成名。
这就得找一首可以一下子轰动的歌曲。我们开始都觉得他的《鹅》很好,可是他说别人已经唱过,不是他自己的东西。我们就说:“那你干脆自己写一首吧。崔健、王杰他们不都是自己写的吗?”
“你怎么知道他们真是自己写的?这些歌星说不定都有一套写作班子。”
还真没法驳斥,我们谁也不知道崔健那些歌是不都是他亲手所作。
“你那意思是让我们帮你写歌,然后假装是你写的?”老瓦的脑筋转得快。
“就是这个意思。歌星可不就是这么捧出来的吗?将来我要是出了名,你们还不都跟着沾光?”
大家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可不是?他的好处就是大家的好处。于是决定分头去干。
老瓦过了两天就交了一批作业。
风海拿过歌词,念道:
“记得从前你依偎在我的身边
我说起电影里一个让人落泪的场面
你总把头悄悄望向远处
淡淡的笑我没什么人生的经验
记得我们分开的那个夜晚
昏暗的灯光笼罩着没什么人的小站
我背过脸去对你说我受不了这样的离别
你却只是想法的逗我并祝福我来年平安
你还总是象以前那样无所谓吗
当岁月把生活已带走了好多年
你说你会想我在每个我想你的夜晚
用一份比我更深刻的情感
你真的是那么无所谓吗
在你每个掉头别望的瞬间
为什么你要留给我那么多美好的记忆
用一份洒脱的落寞对我说好在人生苦短”
“什么玩意儿?”他皱起眉头,“这能唱吗?”
“怎么就不能唱呢?”老瓦问。
“太靡靡之音了,你就会学港台,颓废,太颓废了。整个没什么思想内容。”
“颓废也是一种思想内容,你小子懂不懂?”
“这样吧,你再写几首。反映些社会问题的,别停留在个人感情上无病呻吟的,我念着难受。”
又过了几天,我也憋了几首出来,拿给风海看。他看了一遍,说:“这还凑合。可是怎么都跟崔健的似的。你会不会自创一种风格?”
我们的歌词都被否认了。大伙儿平常听的流行歌太多,一写就不由自主地往别人的路上走。一个月下来,我们大家的东西,包括罗欣的,都没有被认同。大伙儿很是泄气。正准备打消一曲成名的念头,许风海向大家宣布了一个消息:“我找到好歌词了!”
谁写的?我们几个人互相打量着。
“别互相猜了,”风海说,“不是你们写的,是卫东。”
“什么?”大伙儿几乎是同时喊了出来。
“我弟弟?你是说卫东?”老瓦迟疑地问。
“你不就一个弟弟吗?”风海说。
“他能写歌词?”老瓦又问。
我们也觉得可疑。我们都知道卫东读了好几年高二,最终被逐出学校。他父母求爷爷告奶奶把他弄到工厂里,没过一礼拜就给开除了。这样反复了不下几十次。那些领导们都说管不了他。他只好待业在家。他妈妈总要唠叨:“你看看你哥的那些朋友,人家都认认真真读书,哪象你?”
我们都好奇地凑上去看,风海说:“这么多人怎么看?我给你们念一遍吧。”
“每天大清早挤车去上班
单程九十分钟来回三钟点
累死累活一天挣一块半
你说我这样是为谁作贡献
姑娘她不爱穷呀穷光蛋
漂亮的姐儿她要傍大款
一人他吃不香一日的三顿饭
你说我怎么使劲儿把革命干
那么一眨眼就过了二十三
青春的岁月还能有多少年
看看这世界委屈有千千万
党是亲娘她咋就撒手不管
哎哎哎哎
你不要说我不争气
哎哎哎哎
你不要说我懒
我有委屈千千万
没法把革命干”
“怎么样?”风海见我们都没说话,问道。
当然好,到底是工人阶级——至少曾经是。
(四)
北京各大单位在圆明园举行灯会,我们学校也参加了,并在那里搭了一个歌台。风海当时是本校的头牌歌星,这种出风头的机会他是不出也得出的。
“到时候给我使劲儿鼓掌叫好,听见没有?”临行前风海一再叮嘱我们。
“你他妈有完没完?怎么婆婆妈妈的。”老瓦不耐烦地说。
“你小子,这个时候还跟我较劲儿,看我不揍扁了你。”风海装腔作势地挥了挥拳头。
我对其他几个人吐了吐舌头,看来今夜得舍命陪君子了。
歌台上灯光一亮,风海从容地走上台来。他特地穿了一身旧军装,显得特潇洒随便——其实要让他穿得考究一点看着还挺别扭呢。他张嘴一笑,我们知道那是信号,忙噼噼啪啪鼓起掌来,旁边也有零零落落的掌声响起,准是我们学校那几个追星族。
伴奏音乐响了起来,他拿起话筒,唱了起来:
“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
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
那几个追星族激动得尖叫起来,风海把这首罗大佑唱得比罗大佑还罗大佑,一曲唱完,掌声经久不息,他又唱了一首王杰,台前已经有几个漂亮小姐排着队等着献花了。他大大方方地邀请她们上台。有一个问他:“我可以和你唱一个重唱吗?”
“你说什么吧?”风海说。
“苏芮的‘请跟我来’怎么样?”
“你还挺会选的。”
他们的重唱又引来了欢呼,风海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光芒照人过。
又一曲结束,风海把话筒从这只手换到那只手,又从那只手换到这只手。台下先是鸦雀无声,然后终于忍耐不住,口哨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有人喊:“哥们儿,快点哎,别吊胃口啦。”我们几个有些担心,怕他一激动嗓子不工作了。
风海开口了:“刚才我唱的都是别人的歌,我想给大家唱一首我自己的歌,不知道大伙儿有没有意见。”
“嘿,还问什么呀?快给咱们露一手吧。”台下的人说。
“每天大清早挤车去上班……”他自弹自唱起来。唱到“青春的岁月还能有多少年”,他突然一扬脸,一偏头,激烈地拍打着琴弦,吼一样地唱道:“看看这世界委屈有千千万,党是亲娘她咋就撒手不管……”观众先是聚精会神地听着,后来几次重复时,陆陆续续有人加入进去一起唱,到最后竟然都旁若无人地破开嗓门大叫“我有委屈千千万,没法把革命干……”
“怎么啦?怎么啦?”一队警察跑了过来。
“没出什么事,警察师傅。”一个工人模样的小伙子上去跟他们说,“就是一学生唱歌,大伙儿有点控制不住情绪。保证没有发生动乱。”
警察观察了一会儿,说:“动乱倒是没有,不过照这个架式,歌手的安全恐怕需要保护。”
“你们也想听吧?”小伙子说。
警察笑了。
这个晚上说是“许风海之夜”一点也不过分。我们很兴奋,恨不能顺手揪住旁边的人,在他的耳边大声喊“我们是他哥们儿!”
(五)
大伙儿被“许风海之夜”的盛况一鼓舞,都觉得风海当明星的日子不是太远了。我坚持要把风海改成海风作艺名,还要给他拍一张将来做封面的照片。风海说:“着什么急呀?歌还没整出来呢。”我们不容他说二话,把他拉到北海的红墙那里给他照了几张相。我们帮他摆各种装模作样的姿势,最后他终于不耐烦,罢工不干了。他说还是老老实实写几首歌再说吧。
风海又开始为卫东的词谱曲,我们也分头学卫东的风格写词,挺来劲的。这一天,风海叫我和罗欣给他试女声伴唱。老瓦在一边说:“许风海,你他妈干的还真不错,可惜你当明星的那天我可能捧不上场了。”
“咋啦?你要散伙?”风海皱着眉头。
“我拿到签证了。机票也订了。”
“你什么时候拿的签证?”
“今天早上。”
“妈妈的,中午见了你也不告一声。”
“干嘛影响你情绪?怕你想不开。”老瓦笑笑。
“我?我想不开?你小子,我是怕你在美国饿死!”风海皱着眉头盯着老瓦。
“你他妈的,不至于对我这么一往情深吧。”老瓦嘻皮笑脸地,“不是还有小萍、卫东和罗欣吗?我走了,你可以少一个人掐架了。”
风海挨个儿扫视我们大家,又把目光落在老瓦脸上,还是皱着眉瞪着他。“我说你们他妈的怎么都崇洋媚外呢?”
“风海,我们反正都要出国的。将来等我们都出了国,你也来,把吉他带来,咱们开个大篷车一路唱过去。”我说。
“我洋文不会,中文歌唱给谁听?”他愤愤地说。
(六)
老瓦走了。
他的走对我们士气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我们好象一下子从高高的云端跌落下来,突然看到了现实。大家都泄了气,一个个地变成了“务实派”,埋头念起托福和GRE来。风海也被冷落了。后来他去找过几次卫东,但是卫东也在忙——忙于打架。最后风海一跺脚,背起行装下了海南。
我来了美国。偶尔听到风海的消息,知道他在经商,有时去海南电视台客串主持一下节目,也曾在深圳电台主持过点歌台,但是主要是做生意。一晃四年,去年他忽然来美国游玩,说起他发财的事,眉飞色舞。我问他现在还玩吉他不,他说早就不会弹了。
(写于一九九五年秋)
(刊登在 1996 华夏文摘 cm9603d.【往事追忆】Recollection 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