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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外双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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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卢蜀萍,写于2003年12月3日)

1948 年,心理学家B. F. Skinner在二战的废墟上构造了一个理想国。在这个国度,人们共享财产,共同抚养孩子。他们相亲相爱,互不竞争、不嫉妒、不憎恨,心中没有愤怒。这是一个欢乐的大家庭,永远不会有战争。斯金纳把这个国家的制度和日常的生活细节栩栩如生地记述在他那本著名的小说Walden Two中。

1967年,在越战带来的困惑中,八个年轻人选择离开混浊的传统社会,来到弗吉尼亚州的一个荒郊野岭,决心用自己的热情和双手建立一个现实中的Walden Two。

这是一个伟大的实验。

而今,三十六年过去了,这个“理想国”怎么样了呢?我怀著无限的好奇和两个朋友于今年9月来到这里。

我们在飘著毛毛雨的傍晚时分找到了双橡园。它位于华盛顿特区西南边的Blue Ridge山脉脚下,占地465公顷。泥泞的道路,老旧的房舍,一排奶牛棚,一片长著玉米、西红柿、芦笋、土豆、辣椒的庄稼地,深处是浓密的山林。一看就知道必是双橡园无疑。

等了不多久,大槐树下走来一个细高个子、长发飘飘、腰上围著一条长裙的小伙子。他是负责接待的“蓝天”,眉清目秀、动作轻盈、脸上始终带著微笑。蓝天说晚饭刚开始,接下来有舞会。“你们就跟我来吧。”

我们在食堂里见到了其他几十号成员。大多数在三、四十岁上下。这个村里现有大人85位,小孩子15位。

我们和他们一起排队领饭。蓝天说,这里的饭菜都是有机的,来自他们自己的庄稼地。他们自己还做豆腐吃。

在排队时,有一个女子推著一筐刚消完毒、还冒著热气的餐具从厨房出来。她的上身什么都没穿。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以前我们是禁止裸体的,但是今年特别热,所以我们允许裸上身,”蓝天说。我周围扫视过去,果真还有更多topless的。

因为正赶上他们一年一度的全国大会,从全国各地来了两百多人,有类似的社区来交流经验的;也有将要成立如此社区而来取经的。 全国约有一千多个这样的社区,他们称自己是Intentional Community,指一群有共同目标的人结社而居。在欧洲也有类似的社区,甚至也有一个Walden Two模式的。其中有各种各样的目标,从集体分享财产到只在一起吃吃饭而已,不一而同。据我后来的观察和了解,双橡园非常类似我们那时的人民公社。不妨称它为双橡园公社吧。

饭后是拍卖活动和节目表演。最精彩的是耍火烛。只见几支火烛在漆黑的夜空中飞舞、追逐,伴随著时而激烈高亢、时而舒缓低沉的鼓声,感觉就象是在远古年代的一个祭神仪式上。

最后是舞会。那天的确有点热,有些女子陆陆续续脱掉上衣。我先解开上衣扣子,后来索性也把上衣和胸罩扔到一边。这样一来,我和她们的距离一下近了很多。社员哈维娜过来和我说话。我们原来计划找一个汽车旅馆过夜,这场无拘无束的舞一跳,都不愿离开。哈维娜觉察出我们的心情,就和蓝天把我们安排在村里的一个活动室。

图:双橡园舞会

我们住的活动室是一座两层木板楼的一部分,这座楼的名字叫“大寨”,就是“农业学大寨”¨里的那个大寨。此楼建于1970年代初,可以推测当时村民对毛泽东时期中国的崇拜。但是现在一些年轻的村民已经不知道“大寨”是个什么东西。

大寨楼经过多年的雨淋日晒,原来没上漆的木板已经变成棕黑色。二楼是几个单身的宿舍,一楼是他们用电脑做图书索引和织吊床的工场。活动室是一边延伸出来的。

图:我在大寨楼前

我去上厕所,只见马桶上方写著:If it's yellow, let it be mellow.  If it's brown, let it go down。 意思是,如果是尿,就别管;如果是屎,就冲走。原来这是为了节约水资源。更绝的是,在水箱上有一个小洗手池,你放水冲的时候,水先从水箱上方的水管流出来,再流入水箱。也就是,水先用来洗了手,才用来冲大便。

浴室是共用的,用了一条布帘子挡著,这帘子已经破了,挂在那里就跟没挂一样。我开始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但想想这里的人既然不换新帘子,想必并不在乎裸体,所以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了。

晚上起来上厕所,迎面碰上一个男村民正从里面出来,他倒是穿了一件T衫,可是下面一丝不挂,好在我也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人,并没有因此惊叫起来。

*           *            *

第二天,全国大会接著开,另外还有参观双橡园的活动。带领参观的是“和平”和“凤凰”。凤凰是个二十出头、充满活力的姑娘,凤凰不是她的本名。她象大多数投奔双橡园的村民一样,为了新的有意义的生活而取了一个有意义的名字。

和平与蓝天差不多一样高,都在一米九以上,也是颀长的身材、长发飘飘。有人说和平是这里的精神领袖。他长著一双敏锐的眼睛,看人的时候神情专注。比起蓝天来,他显得过於严肃了一些,他几乎不笑。看起来,凤凰对他颇为仰慕。和平带我们参观了他们的工场、食堂、宿舍和游乐场所,讲述了双橡园的情况。

这些年来,双橡园主要的产业是制造吊床(它是全美第二大吊床生产厂家)和给图书编索引。近年,增加了豆腐加工业和草药种植业。

图:双橡园的吊床工场

双橡园一直努力遵守Walden Two的模式。

斯金纳在Walden Two中描述,每人平均每天工作4小时,自由选择工种,没有有闲阶级,没有失业。通过分享资源、拒绝消费主义,大家都过著低成本但高水准的生活。采用“工分制”,每人都做同样份量的劳动,不仅对社会作出了贡献,也满足了个人的成就感。集体决定怎样使用所得。领导和下级是合作关系,人人平等。

在双橡园没有失业一说,大家都有活干。除了上述的那些为公社赚钱的活以外,还有洗衣服、烧饭、洗碗、收发信件、看孩子、去城里(为公社和社员们)跑杂,教其他社员电脑技术或其它课程,去学校介绍双橡园经验,为双橡园著书立传……细分起来,有数百种。社员自由选择他们喜欢干的活,只需事先在工作列单上登记,除了洗碗。因为人们都不愿洗碗,所以这个活是强迫每人轮流做。多数人喜欢每天从事不一样的劳动,挑战性的、轻松的、体力的、脑力的、扎堆的、单个的轮著来。

双橡园采取的“工分制”,就象斯金纳描述的一样,一年做满要求的工分后,其余的时间自由支配。很简单,不论工种大小,干满一个小时算一个工分。这里没有打卡一说。每人干了几个小时,自己说了算。一个社员解释这种信任体系说:“你的‘老板’又不是什么财大气粗的跨国公司,而是你每天晚上一起吃饭的朋友,怎么好意思作假呢?”每个社员每年有三个星期的假期。如果想要更长的假期,那么平常就多干活。有的人攒了很多假期,他随便什么时候用都可以。另外,生了病可以照样拿工分,老年人应做的工分酌情减少。

图:我在采访和平

斯金纳说,理想社会的劳动制度不是靠减少工作人员,而是利用高科技减少每人工作的时间。在Walden Two 中,每个人一年做满1200个工分就够了。这一点,双橡园还没有做到,他们平均每星期要做满42个工分,相当于42个小时的劳动。虽然这听起来好象很多,但是社员们并不觉得过分。因为这些工作中包括的看孩子、烧饭、打扫卫生、洗衣服、割草等事在别的地方是下了班的“业余”时间里反正也得做的。

在Walden Two 中,孩子是集体抚养的,他们被斯金纳设计的行为科学手段(reinforcement强化)严格训练为一个个具有优良品质的人。强化就是,每当正面的行为出现时,就给予奖赏。反之,当负面的行为出现时,就置之不理或惩罚。但这个方法最终在双橡园没有行得通。现在,双橡园的学龄孩子大多数到外面的学校上学,接受的是美国传统社会的教育。斯金纳在Walden Two中规定的一夫一妻制,也没有在双橡园得到贯彻。双橡园以自己特有的open-minded接纳所有的性爱和婚姻组合。如和平的家里,就有三女两男五个成人之间的性爱关系。

双橡园的住房是分配的,一个人一间宿舍。一个小楼里大约四、五个宿舍,室友们共用卫生间和起居室。衣服也是集体拥有,分门别类放在一个阁楼里。需要新衣服就去挑,脏了就扔到洗衣房里。凤凰说很喜欢这样,因为选择非常多。

由於提倡低消费,双橡园和Walden Two一样,几乎没有污染和垃圾。Recycle的种类居然有18种。“我们这里recycle是全国做得最好的,真正被当成垃圾扔掉的东西很少,”和平骄傲地介绍。联想起厕所的用水方法,他们这种节约自然能源的做法令我叹服。

社员们不能够私人拥有奢侈品,如汽车。他们集体拥有各类汽车大约二十辆,如果用车只需事先登记,而车辆的管理人员尽量让大家car pool。和平说,这样做一是为了消除物质欲,二是为了减少能源的消耗和污染。

双橡园的文化生活挺丰富,这些社员大多多才多艺,时不时地搞一台话剧或音乐会,还有陶艺展览、绘画展览等等。他们有一个大电视机,但只放录像带,不收直播电视,因为他们不愿意受主流媒体的干扰。他们可以随便上英特网。

但不是所有人都在双橡园坚守下来,当初的八位“元老”中现在只剩下Kat这个老太太。和平说,多数人是因为感情问题而走的,比如和外面的人谈上恋爱了,而那个外面的人不愿意住在双橡园。有些人因为怀念都市的繁嚣而离开。于是双橡园会选择一些排队申请加入的人来补充。据和平说,每个社员在双橡园平均会住上7年半。

他们给参观者提了个问题:“如果你不想住在双橡园,会是什么原因?”大多数的回答是这个地方偏远。我和另一个来自纽约的姑娘都觉得,如果离纽约近,我们一定会加入。可是主流媒体不宣传这种带有共产主义嫌疑的社区生活方式,不然,该会有更多的双橡园。

图:公社社员开大会

*           *            *

和平是个理想主义者和老革命家。他是康乃尔大学的工程兼经济学硕士,来自波士顿郊区的一个富绰的家庭,父亲是成功的建筑师,母亲是将军的女儿,弟弟是个摇滚乐歌星。他早年在东欧开展反核武器运动。他在叶利钦之前就在俄国的坦克上作过演说,他帮助过喇嘛逃离西藏,他的足迹还留在了动乱的巴拿马、尼加拉瓜等地。对自己的国家持批评态度的他认为The Untied Snakes才是美国US的代名词。七年前,他和女友哈维娜来参观双橡园,谁知这一来就住下了,并致力于推进集体主义社区的活动。他经常被邀请到学校讲演。后来,他的前女友“欢乐”和阿尼萨也先后来参加他们。再后来,阿尼萨和蓝天相爱,蓝天也加入到他们的大家庭。

“我们大家都想有个孩子,欢乐已经过了生育期,阿尼萨身体不好,我们就决定让哈维娜怀孕,”和平说。

哈维娜体态匀称、结实而性感,有一对丰满的奶子,性格开朗热情,很容易使人联想到传说中的大地母亲。

哈维娜、和平与来自新西兰的阿尼萨在欧洲共同“战斗”时曾结成三人行,后来阿尼萨在德国不幸落入魔掌,遭到轮奸,险些丧命。阿尼萨带著极大的心理创伤不辞而别,独自远行去疗伤。多年以后,阿尼萨应哈维娜与和平之邀来到双橡园的时候,她又是个充满勇气的女人,以很大的热情追求新的生活。

阿尼萨纤细、恬静,高她一个多头、比她小十岁的蓝天举手投足之间体现出对她的百般疼爱。他们象所有热恋中的情人,毫不忌讳地当众表达对互相的爱意。

他们这个大家庭中,欢乐(Joy)54岁;和平(Paxus)46岁,哈维娜(Hawina)39岁,阿尼萨(Annisa)31岁, 蓝天(Sky)21岁。他们共同的孩子威利(Willie)刚满18个月。

图:和平一家子

和平坐在露天长凳上讲述他家史的时候,阿尼萨和蓝天正在旁边的临时帐篷里主持一个讨论会,哈维娜在帮助准备大家的晚饭,欢乐在逗小威利玩。和平提倡多角爱,他认为克林顿因为和莱温斯基的关系而被弹劾很荒唐。

我问和平:“威利的生父是谁?你,还是蓝天?”

“我们不想知道,”和平回答。“他是我们大家的儿子,我对他负一辈子的责任。”

后来,蓝天也以同样的答案回答了我的问题。

在共产主义的鼻祖之一恩格斯的设想中,到了人类社会的最高境界,婚姻将解体。那时,人们不但共财产,而且共夫妻、共子孙。

难道他们之间就不嫉妒吗?和平说,当然会有,但他们都很自觉地克服了,因为他们知道这是毁坏人类和平的根源。一切的占有欲,无论物质的还是情感的,都是挡在通向幸福之路的绊脚石。

图:双橡园的年轻人

可惜,有这样觉悟的人很少。凤凰爱慕和平,他们曾一起在双橡园山林中的get-away cabin中相处过一个星期。但是凤凰说她接受不了多角性爱,那种嫉妒让她发疯,所以她没有成为和平一家的第七个成员。

和平一家六口计划明年春天到欧洲度假半年,可以想象那将是怎样逍遥的神仙之旅。

*           *            *

离开双橡园的人们对这个地方几乎都有著难解难分的情结。蓝天的父母出生在双橡园,但是蓝天两岁时,他们全家搬去了加州。不过,每年他们都回来探望双橡园,就象这是他们的家园。蓝天每次离别双橡园时,都感受到一种浓浓的离愁别绪。他所到的任何一个地方,包括他在加州的hometown,没有哪一处象双橡园一样,这里所有的人都认识他,都待他象亲人。

“对我来说,这是个真正的家,”蓝天说。

四年前,正在加州大学上学的蓝天离开学校到各地旅行,半年后,他感觉疲惫了,很想找个歇息地。他想起了双橡园,“我要回家。”於是他就来了。

“如果没有人间的温暖,即使再富有,也可能是最穷的。”蓝天说。

图:蓝天在生火

斯金纳的理念是,只有经济上平等,消除了竞争的需要,才能创造人际间的和睦。这一点在双橡园非常鲜明。双橡园的人情温暖远胜于其它贫富悬殊的地方。

蓝天不是唯一的回到双橡园的第二代、第三代。

但双橡园还不是乌托邦。这是资格最轻的蓝天和资格最老的Kat等社员都承认的。毕竟社员们都不是经过斯金纳设想的行为科学训练手法训练出来的纯良人类。人类也毕竟不是实验室里的耗子或狗,行为可以被简单地强化。人类拥有的聪明的大脑、复杂的情感以及那21克重的灵魂,使人类成为自身难以操纵的非常动物。

社员们对双橡园有的抱怨无非也都是和人本身有关:“有些人不重视这个社区的建设,开会都不来”,“有人干活偷懒”,“有些人喜欢控制别人”……

图:我在采访社员

那天全国经验交流会结束后,大家围成一个圈子,手拉著手唱起这首歌:

We shall overcome

We shall overcome

We shall overcome some day

Oh, deep in my heart

I do believe

We shall overcome some day

我们定会克服

我们定会克服

有一天我们定会克服

啊,在我的心底

我坚信

有一天我们定会克服

夜深了,我们往住处走。刚下完雨,可以说伸手不见五指。我们看不见道,都站在那里不敢挪步。蓝天过来了,说“我带你们回去”。我紧紧抓著他的大手,紧跟著他的大步。

“你怎么知道这是路?”我好奇地问。

“往天上看,有路的地方林子稀疏,比较亮。”他说。

我有些崇拜地朝他望去。

*           *            *

第三日清晨,我们告别双橡园。象一般的山村清晨一样,空中有些水气。有些早起的人已经在工场干活了。一个年轻人坐在院子里的绳椅上看书。我问他:“你喜欢这里吗?”“当然,”他和蔼地微笑道,“这里没有压力,很轻松。”和平刚巧从小路上过来。我们和他依依不舍地话别,我说我还会再来。

我们的车子拐出了土路,明天我们又要为种种永远满足不了的世俗欲望而疲於奔命。我情不自禁回头看了一眼,心里感激双橡园的存在。

从柏拉图到摩尔(Thomas More),再到斯金纳,有多少人构想过理想国或乌托邦。也有很多失败的经验。苏联、东欧、中国曾试图走过的共产主义道路就是其中的例子。可是双橡园的人们并没有放弃,他们吸取前人的教训,把这个试验继续下去。斯金纳也曾从双橡园的试验中发现有些他的设想不现实,他承认如果发现问题,可以经过集体讨论加以修正。双橡园公社的可贵之处在于他们在经济上的集体公有制的同时,在政治上采取了真正意义的民主体制,他们的几乎所有决定,不论大小,全部集体投票表决。比较ironic的是,斯金纳构想得以彻底实现须依赖的最根本的科学手段--强化培养纯良新人类(真正的乌托邦寄托在新一代身上)--就是被集体表决否掉的。理由很简单,大多数社员认为这违背人道。

不论如何,双橡园在人口和资源上都越来越壮大。我祝福双橡园,你们既然知道看天走路,兴许也能发现那条通向乌托邦的道路,if there is one。

*双橡园接待访客参观,详情见网址www.twinoaks.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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