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1973年冰雨夜
1973年正月初三,子夜,冰雨未歇。
蛮岭冲村,一处被四面山脉圈住的小沟坳,只有一条泥路通向镇子。天黑后,没人走那条路,也没人敢走。传说那是“龙骨岭”,夜里走的人会被“旧魂”带走。
可这个夜晚,雨噼啪地砸在屋檐上,把“旧魂”吓跑了,却吓不走那个正在木屋里挣扎生产的女人。
女人名叫罗玉芬,29岁,肚子大得像头冬瓜,痛得像被一口一口剖开。她身下垫着破棉絮,旁边没有接生婆,没有药酒,也没有人。男人下山三天了还没回来。她咬着破布,咬到牙根出血,硬是一声不吭地生着。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死,这娃还没哭呢。
窗纸早已被雨水戳破,冷风从缝里钻进来,把屋里火塘吹得一明一灭。墙角那只被捡来的火鸡像人一样哆嗦着,缩在柴堆后面,忽然“咯咯”地大叫了一声。
就在那一刻——
一个小小的啼哭,响彻了整个屋子。
不是“哇——”,是带着喘息、像撕裂一样断续的“咿——咿——啊——啊——”。
外头雷没打,屋里却像炸了一样。
罗玉芬顾不得剪脐带,双手颤抖着把孩子捧起来,那小脸紫红紫红的,两只眼闭得紧,嘴巴张得大,细细的胳膊却像在空中抓什么。
她把孩子抱进怀里,低声说:“好,好……你活下来了……活下来了。”
蛮岭村没人知道,这场生产持续了十七个小时,孩子落地那一刻,天边刚亮一丝光。更没人知道,这孩子——
啼哭整整九个小时未停。
村里人说
“这是个不祥的娃。”
“爷爷才被批斗死,这就来了一个‘怪种’。”
“生他那天,火鸡叫了,人狗不安。怕不是‘魂转胎’的。”
“名字都不能起太响,叫‘无名’吧,别惊动了山神。”
于是,这个孩子没有名,叫‘无名’。
罗玉芬生子的那晚,村里唯一一个识字的老教师,梦见山崩。
山不是塌,而是“翻了过来”。
梦里一个黑影对他说:
“你们不懂,这个娃不是来报恩,也不是来复仇。他是来……写完这本‘未写完的经’。”
老者第二天醒来,脸色惨白,对着神龛磕了三个头,从此闭口不言。
这孩子瘦得像猴子,一身皮包骨,但眼神——不对劲。
他不是看人,而是看火光、看水面、看那窗纸上的影子。
有一天晚上,他居然对着墙角柴堆里的火鸡“咯咯”学叫了两声。
火鸡吓得飞出窗户,从此再也没回来。
村里传开了:
“这娃和东西能通灵。”
“怕不是哪路老神投胎。”
但罗玉芬不信命。她白天种地,晚上磨米,孩子病了就熬姜汤、烧艾叶。
她从不说这孩子“怪”,只说:
“这孩子活下来了,就是神。”
1973年,冰雨绵长的正月,蛮岭冲的村民蹚着泥水过日子。
没人知道,一个名为“江无名”的孩子,将在这个被遗忘的山沟里——
活出一场惊天动地又平静如水的人类觉醒之旅。
第二节 虫鸣听者
“妈——疼——”
江无名的声音嘶哑,像用火炙烤过的布。他躺在破竹床上,眼窝凹陷,嘴唇干裂,肚子肿得圆鼓,四肢却瘦得能清点骨节。
他正在发高烧,整整第六天。
罗玉芬跪在他床前,一只手抖着端着锅盖,一只手拿着刚从山脚挖来的白芷和艾草。
炭火被吹旺了,火焰舔着土灶边沿发出“啪”的响声。她把草药丢进锅里,锅里“哧啦”一声,药味呛人。
这锅药是她用儿子的汗水和自己流的泪煮的。
她一口一口吹凉了汤,舀给孩子喝。
“无名啊,喝了它,妈就带你去山那边看太阳。”
孩子睁开眼,只说了一句:
“我见过,太阳从水里出来。”
罗玉芬一愣——
屋后没有水,那孩子指的是梦?
她没追问。只是在心里记了一笔。
江无名烧退了。退得很快,像风扫过湿稻田,一夜之间,绿意复苏。
但从这天起,他变得奇怪:• 他喜欢蹲在屋檐下,看雨滴砸进泥里• 他会盯着火塘跳动的灰烬,嘴里念着什么• 他对着墙缝里的蚂蚁低声说话,一说就是一下午
有一次,罗玉芬背着水回来,看见他蹲在鸡窝边,对着一只死去的蜈蚣说:
“你不是想咬我,你只是怕。”
罗玉芬手一抖,水桶里的水全洒了。
村里人开始避着这个娃。
“那孩子有点邪。”“眼神太沉,像大人。”“他是不是中了老山神的‘咒’?”“他爹是不是哪辈子欠下孽债?”
但孩子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每天走出屋后的小山道,去一处只有他知道的“石洞”。
那天,他坐在石洞口,阳光从洞顶的小孔射进来,一束光把一只甲虫照得发亮。
那只虫停在一块青苔上,一动不动。
忽然,江无名听到一种声音——不是耳朵听见,而是脑子里“知道”了什么。
“你好。你醒了。”
他猛地站起来,四周没人。
他看着那只甲虫,那声音再次出现:
“你和我们不一样。你能‘感’。所以我们都在等你。”
江无名颤抖着伸出手,甲虫慢慢爬上他手背。
“你现在还听不懂‘真语’,但你能‘听见’情绪。这叫‘共频’。”
江无名不明白,但也没害怕。他只是静静坐下,虫爬在他肩上,一言不发。
那一刻,他知道:
这个世界,比人们说的更大。更悲伤,也更安静。
晚上,他回家,身上满是泥。
罗玉芬没骂他,只是给他烧了热水,让他泡脚。
她蹲在一边,悄悄问:“你今天,又去和谁说话了?”
孩子低头,没答。
她笑了笑,轻声说:
“我不懂你说的,但你别怕。你要记得:妈信你。”
江无名眼眶红了。他五岁,却觉得自己像活了很久。
那一夜,窗外虫鸣如涛,万物低语。
而五岁的江无名,第一次意识到:他能听懂一些别人听不懂的东西。但他更清楚地知道——这注定是孤独的。
可他没有躲开。
他只是默默在心里说了一句话:
“我愿意听。”
梦中的光塔
第三节:梦中的光塔
那一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早,蛮岭村十月初就落了第一场雪。
屋外水缸上冻了一层薄冰,屋里火塘也不管用,连火鸡都死了。但村里人更担心的是那个高烧不退的小孩。
江无名——那个平时就“安静得像草根”的男孩,烧了整整五天五夜。
他躺在床上,嘴唇发紫,呼吸时气声细得像针。他母亲跪在床边不敢合眼,嘴里念着:“保佑……保佑这孩子渡过去。”
可是天还是黑。雪还在下。他的体温还在升。
直到第六天的清晨,江无名猛然睁开眼——却不是“醒来”。
他站在一片全黑的空间里。
没有地,没有天,没有任何颜色。只有耳边的风——不是吹动头发的风,是从身体里穿过的风。
他看不见自己的手,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突然,四周亮起无数道金点。
像星星,又像眼睛。它们不说话,但都**“看着他”**。
“你来了。”
这是他第二次听见脑海里的声音。
这次声音不像甲虫,不是某种具体的生物,而是——无数虫鸣汇聚后的合声,像风吹过落叶,像时间在沉睡。
远处,忽然浮现出一道光之塔。
不是建筑,而是用语言无法描述的结构:它是光,却又像网;它是网,却又像柱;它不是存在,却又比现实更真实。
塔在流动,仿佛“时间本身站在那儿”。
江无名走向它,一步一步,却感觉自己根本没动。
塔越来越近,直到他“看见”塔的每一层都不是楼,而是一段痛苦的记忆:• 有人跪在废墟里痛哭• 有母亲掐着瘦骨嶙峋的孩子哀求医生• 有少年跳楼前在纸上写:“我累了”
而这些影像,都发生在未来。
江无名意识到,这不是“梦”,这是未来在向他呼唤。
他走进塔的底部,忽然,所有光熄灭。
只有一团微光漂浮在塔心。
那光化作一个形状不定的生物:它有翅膀,有须,有尾,有眼,但一切都在流动。它的存在不是肉体,是意识的浓缩体。
它说话了:
“你不是被诅咒的孩子。你是‘裂口’。你将承接两个维度的破口。你的苦,不是惩罚,是校准。你的病,不是缺陷,是天线。你听得见我们,就意味着——你有责任选择不沉默。”
江无名问:“我该做什么?”
虫之主没有回答,只将一颗光粒植入他眉心:
“等你能承受这句话时,它会自己显现。”
“妈……”
江无名轻轻喊了一声。
罗玉芬猛地惊醒,摸了摸他额头,体温退了,脸有了颜色,眼神……却不一样了。
江无名不哭,不笑,只看着她,说了一句话:
“我在梦里看见了好多哭的人。可我不能哭。”
罗玉芬吓了一跳,眼圈却红了:“你做什么梦啦?”
孩子不答,只是走出屋外,站在雪地上。
他看着天。
第一次,觉得世界好大,但也好近。
他知道,那塔还在。那虫,还在听。
他也第一次明白,自己不只是个孩子。
他,是被选中的——裂维者。
第四节:蛮岭之外
1982年,江无名九岁,冬末。中国南方开始出现“下海经商”的浪潮,改革的风传入山区,年轻人纷纷“走出去”。
那天,天刚亮。罗玉芬给江无名装了一个小布包,里面只有两件换洗衣、一个馒头、一小袋干萝卜丝,还有一本破旧的《人之初·百家姓》。
“去镇里找你舅。认门口那棵枇杷树,他屋在后面那排。”
罗玉芬没说“早点回来”——她知道,这孩子,不会回来了。
江无名没哭,只是背上包,走到村口,回头看了一眼屋顶的青烟。他记得火塘的味道,柴灰的味道,母亲头发里的艾叶味道。但他没有停下。
他心里只有一句话:
“塔,是在远方。”
从蛮岭到镇上,再从镇上坐慢车到市区。第一次,他看见了比山更高的楼,比天还亮的灯。
他站在广州火车站前,看着人流汹涌,像虫群在地上蠕动。
喇叭喊:“去深圳的火车推迟三小时!”小贩吆喝:“热豆浆三毛一碗,馒头不要票!”
他站在天桥边,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身上只剩两毛五分。他不知道饿不饿,只觉得——
“城市,比梦还吵。”
哎,小弟弟,找人啊?”
是一个带笑的青年,叼着烟,穿着褪色的牛仔衣。
江无名点头。
“走,我带你去找亲戚。你叫什么?”
“无名。”
“啥?哎哟,这名字有讲头。”
青年带他穿过站口、绕过地下通道、走到一个僻静胡同。
然后,忽然抢过他的布包,撒腿就跑。
江无名追出去三步,摔在地上。
布包滚落,馒头滚出来,被脚踩扁,萝卜丝散了一地。
他趴在地上,没有哭,只是闭上眼,听见自己心跳得像鼓。
他在天桥下坐了一夜。
风冷得像刀,车灯像虫眼。人来人往,无人多看他一眼。
直到一个老乞丐坐到他身边,胡子白、眼盲、手里握着一只破碗。
“吃馒头吗?”老乞丐递来半个被啃过的馒头。
江无名犹豫了三秒,接过,咬了一口。
——是热的。
老乞丐摸了摸他的脸,说:
“你不是来看世界的,你是来改它的。”
江无名一震。
他盯着对方。
“你认识我?”
“我看不见你,但我**听得见你梦里的声音。**你身上有‘虫火’的气息。”
江无名身体一震。他记起了梦中的虫之主、光塔、裂口、那颗光点。
他问:“你是谁?”
老乞丐笑了,露出一口缺牙:
“我啊,我是个**没完成任务的觉醒者。**现在轮到你了。”
第二天早上,老乞丐不见了,只留下那个破碗,碗里放着两枚硬币和一张破纸条:
“走南去。火在南方。塔在那里等你。”
江无名捡起碗,把纸条藏进怀里。
他站起来,望着南边的公路。
他知道:
“他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是连接这些失败与希望的人。”
他转身离开天桥,背影瘦小,却在阳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他走了。朝着“塔”的方向。
第五节 南港城的黑工少年
“快!明天装船的货今晚得出!”
“电路板堆整齐点!乱一片扣你工资!”
“没干完别想吃饭!”
南港城,1970年代末改革开放的最前沿,也是数百万农村少年最先掉进去的城市**“电梦陷阱”。**
江无名十四岁,被带进一家没有名字的五金厂。
他没有身份证,没有户口,连鞋子都是临出发时从垃圾堆里捡的。
第一天进厂,他就看见一个少年晕倒在流水线上,没人管。
空气里是烫塑胶和锈铁的味道,汗水像油一样黏在背上,脚底永远湿漉漉的。
但他没说话。只是盯着厂顶那台摇摇晃晃的吊扇,一圈一圈旋转——
仿佛在倒放他的命运。
早上六点集合,晚上十二点下工。
干的是焊接、封膜、擦板、贴标、打包。饭是泡饭加酱油咸菜,宿舍里七个床位挤十六人。
他睡上铺,每晚身下的铁床嘎吱响个不停,因为下铺男孩总在梦中抽搐。
有人说他杀过人,也有人说他梦游。
但江无名知道——那男孩,只是在梦里喊:“放我出去。”
他没喊。他不做梦。或者说,他不敢睡太深。
他怕梦里,那座塔会再次出现,叫他去“听那不可承受的声音”。
他认识一个叫“方一”的少年,皮肤黝黑,牙齿雪白,话少却眼睛很亮。
有一天,厂里下了班,方一偷偷塞给江无名半块月饼。
“你不是南方人吧?”方一低声问。
“湖南。”
“你信命吗?”
“不信。”
“我也不信。”
从那天起,两人常一起下班,一起熄灯后看着屋顶通风扇的光晃。
方一说:
“我觉得我们不该在这儿。好像……我们都是被谁丢错地方的。”
江无名没答。他脑中响起一个声音:
“塔的影子,不在山中。它藏在城市的缝隙里。”
半个月后,方一在夜里叫醒他。
“厂里要扣我们工钱。趁夜走。”
他们翻过围墙,顺着下水道管道滑下。江无名划破胳膊,方一扭了脚。但他们没停,狂奔两公里,直到躲进一座废旧仓库。
仓库里空荡荡的,有一台早就报废的变压器和一架布满灰尘的老风琴。
他们靠着墙喘气,方一笑着说:
“你说……逃出来之后,会不会更糟?”
江无名摇头。他闭上眼。
风从破窗里灌进来,吹在身上却不是冷的。他听见虫声、铁皮震动,还有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低频共振。
他看见塔的幻影从地面升起。
不是梦,是现实的缝隙开了一道口。
他望着黑暗中的方一,心里第一次产生一个念头:
“我不能只听虫说话,我要让人也能听见虫在说什么。”
“我不能只是被选中,我要成为能选择的人。”
他从怀里拿出那张多年前乞丐留的纸条:
“走南去,火在南方。”
他低声念道:“火在哪?塔在哪?”
这时,远处不知谁唱起一段老调:
“南来雁北飞,山前月半圆,此身如草露,愿为光照川。”
他忽然明白:
“塔不在远方。塔在我心里。”
那晚,他睁着眼守着沉睡的方一,天亮前默默走出仓库。
方向,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