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杂记-2》 2020.1.24 除夕

第二章 2020.1.24 除夕 硅谷

这应该是牧青此生渡过的最冷清的一个大年三十。因为新冠的持续发酵，尤其是在证实人传人以后，各地的确诊人数持续上升。在牧青父母的强烈反对下，他们认为这时候坐飞机被传染系数太不可控，王磊在最后时间取消了来美国过年的打算。

王磊在电话里和儿子承诺只要等疫情一缓和，一定会立刻来美国看他。儿子毕竟长大了，倒没有计较，只是和爸爸约定一定不管如何，六月份一定要在美国，参加自己的高中毕业典礼。王磊赌咒发誓的表示一定会参加毕业典礼，并表示会给儿子准备一份神秘毕业礼物。

 

于是这个异乡的春节头一次就只有牧青和儿子东东两个人过了。国内再热闹非凡的除夕春节在这里也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周五周六。往年如果王磊过来的话，因他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牧青一般在他来之前把储藏室里的中国结啊，灯笼啊翻出来换掉圣诞节装饰。今年一拖拖到大年三十，牧青也懒得去翻那些灯笼之类的装饰，把往年的福字拿出来让儿子挂到门口就算是交待了。好在湾区华人很多，很多餐馆也都为了方便忙碌的硅谷上班族推出春节套餐，下班取了就好。牧青定了一份鲅鱼饺子，又按上海习俗定了不少上海传统的过年菜，虽然两人战斗力有限，不过过年嘛，浪费就浪费一点，好在家里冰箱够大。

 

吃罢晚饭，牧青母子两人和爸妈视频拜年，王磊也在一起，大家东拉西扯地说着家长。先是东东给大家一个一个认真拜了年，还一本正经提议说我们视频干个杯吧，大家都纷纷附和，折腾了一气算是云干杯了一把。轮流和东东问完各方面学习生活的事情，对话重点就转到了牧青这里。那边东东干脆和王磊单独开了视频，聊起游戏来。

爸妈先是问牧青美国的情况如何？

牧青说：“目前看还好，就西雅图有一个确诊，还有一个疑似。比国内少多了。”

妈妈说：“上海现在都有20个确诊的拉。”

妈妈接着抱怨说现在东西多不好买，爸爸就吐槽妈妈往家囤东西的可怕势头，“不过多了几个确诊就把你妈吓死了。”

牧青赶紧做和事佬：“囤就囤点吧，武汉那边很吓人，这又封城了，事态很严重的，你们还是准备点吧。”

妈妈又抱怨说：“你知道武汉封城了吗？还有在那之前跑出来的，跑得到处都是，哎呀，也是老吓人哦，好多的确诊都是和他们有关。你说他们是不是太不自觉？”

牧青默然了一下，想起早晨和顾浩通话的一幕，不由得心下黯然，“也不能这么说了，如果你在武汉，我肯定劝你们跑出去啊。”

爸爸也说：“对啊，老太婆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妈妈争辩说：“我哪有，跑出来我也理解了，但是最好说一声嘛，不要假装什么都没有，大而皇之地去医院看病啊，这不是到处传播吗？对了，你说说你爸，他现在每天都要出门散步，而且还不戴口罩。”

爸爸辩解说：“你看电视上不都说了，现在情况都是可控的。你不要瞎紧张。”

妈妈说：“青青都和你说了，电视上是宣传，实际上很厉害的，老头子就是不听。”

爸爸也说：“你戴那个口罩走走路试试，老闷的。”

牧青靠在沙发上看着父母开始在视频里互相争辩，不由得苦笑说这算不算云吵架，而且还要当着自己女儿吵，算是有个见证，或者是要个裁判，才过瘾吗？不过父母又都老了，一把年纪了还能这么中气十足地吵架，是不是也算是一种福气，吵就吵吧。

牧青没有插话，思绪又回到了早上。

 

新冠的事情这几天持续升温，反正没有一个好消息，都是一个比一个更坏的消息，而武汉也在23号就宣布封城了。牧青已经不敢想像最后会波及多大的范围，想着想着就会觉得后脊梁发凉，于是干脆不去看将来，只看眼前。而眼前就是微信群里各种消息满天飞，捐款的，买口罩，买防护用品的，咨询各种物流的。除此之外还有不断变化的各种新政策，新规定让牧青她们的捐赠状况百出。

前几日，牧青和Lucy一大早去商店里面买口罩还算是先下手为强，跑了五家商店差不多买到了小三千个的口罩。当日中午牧青就趁午休时间把口罩分成三大份和一小份，大份分别发了UPS，Fedex和DHL， 一小份牧青辗转交给一个立刻要回国的朋友，托他从国内发快递到武汉。牧青也不知道哪种方法最快，只能投石问路了。

两天以后牧青在网上订购的防护服也到了。牧青如法炮制，分了四份，有一份发的是华人的国际快递。然后牧青把所有的物流信息都发给了顾浩。顾浩被这一条又一条的物流信息吓了一跳，不过立刻反应过来说：“谢谢你，牧青，你考虑问题总是很全面。我一有消息一定会立刻告诉你。”

牧青的东西发出去以后看见网上如火如荼的捐款和捐赠物资，就把自己购买方式分享了一下，很快被人说这些地方已经都卖完了。于是牧青目瞪口呆地看着微信圈里不时突然冒出一条购物信息，不用多久就会有人再反馈说已经没有了。Amazon上口罩的价钱每天翻着倍的涨价还不一定有货，牧青有时候觉得大家都是好心，可是现在却是自己人和自己人在抢货。好在自己下手早，就不用赶这一波和大家抢货了。

很快物流也出现各种问题，连Fedex，DHL，UPS都相继公布说到武汉的物流已经没有办法预期何时抵达。接着又有能人表示他们包了几趟专机，招募义工帮忙收集捐赠物品和打包装箱。

好在儿子东东现在生活学习基本都可以自理，牧青和他打了招呼以后，报名了晚上的时间，这几个晚上下班以后就直接过去帮忙。帮忙的过程中牧青发现这批捐赠其实是已经在发货时就分别打包，定点发给武汉的几大大医院。果然如Lucy所说，虽然顾浩妹妹所在的医院是三甲医院，但是名单上只有协和同济这些耳熟能详的大医院的名称。牧青一边打听如何能和负责人联系增加补给的医院，一边问了顾浩妹妹的联系方式，询问医院那边有没有正式的公开募捐的公告公文和联系人。顾浩妹妹顾洁也是个手脚麻利的人，很快发了公文过来，还有一份武汉市公布的定点收治新冠病人的医院名单，顾洁所在医院也赫然在册。有了这两份文件，终于在第二趟专机装箱的时候把顾洁所在医院给加在捐赠名单上了。

这几日，牧青新加了无数的群，每个群都是消息爆炸，她也只能见缝插针的找时间看看。今天早上送完东东去学校，牧青在去公司之前就想着再扫一眼微信，扫着扫着就看见顾浩发过来的拜年消息。牧青有点怪异地想真不知道这时候已经被封城的武汉市民该如何过这一个年，而顾浩一定还担心着她妹妹，这种时候让牧青觉得似乎一切的祝福语都显得那么的虚假和单薄。想一想，牧青回复说：“一切都会过去的~”

顾浩发了一张显然是室外的黑夜，说“这个黑夜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结束？”

牧青一怔，这是这几天和顾浩恢复联系以来，顾浩唯一一次这么低落的口气说话，不过也是啊，牧青自己都没法想像如果在一个疫情持续发酵，死亡笼罩下的封闭的城市里，会发生什么？

牧青看了一眼时间，早已经过了国内的零点了，这个时间在室外？于是牧青问道：“你今天晚上是要守夜吗？”

顾浩回到：“睡不着，闷在屋子里很难受，趁着没人出来走走。”

牧青默然无语，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想了想发了一个摸头安慰的表情包。

等了一会儿，看见顾浩并没有消息过来，于是牧青决定还是先开车上班去。

 

牧青开了一段路，在排长队等一个红绿灯的时候，忍不住还是点开了微信，看见刚才的对话框里多了一句顾浩的消息：“我能和你说说话吗？”

牧青心里一哆嗦，没来由地紧张起来，两个人这几天的沟通完全是围绕着口罩啊物流啊这些的话题，没有一句跑题，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不过设身处地想，牧青觉得自己应该接这个电话。纠结了一会儿，牧青一边想着顾浩是个有分寸的人，一边祈祷话题不要太过棘手，深呼吸了几下，然后拨通了顾浩的微信通话。

电话很快接通了，没有人说话，密闭的汽车里也只有牧青的呼吸声，还有牧青觉得对方也许都能听见的心跳声。沉默从电话里蔓延开来，压着牧青的胸口，她又深吸了一口气，准备数到五以后打破这沉默，虽然她还没想好说什么。

记忆里顾浩熟悉的声音在车厢里响起：“牧青，你好，谢谢你给我打电话，现在的时间会不会打扰你？”

牧青又深吸了一口气，故作平静地说：“不打扰，不打扰。我在开车上班的路上，希望你不要介意。”

顾浩说：“开车吗？现在打电话会不会不安全？”

牧青说：“不会，我开着免提，没有问题的，就是有可能有点吵，你听得还清楚吗？”

顾浩回答：“很清楚。”

又是一阵沉默。1，2，3，4，5。

牧青问：“现在的武汉室外冷不冷？”

顾浩说：“还好，习惯了就不觉得冷了。”

牧青问：“你们全家人都还好吗？”

“都挺好的。”顾浩停顿了一下说：“至少表面上看起来都挺好的。。。或者别人看起来都挺好的。。。其实。。。我是觉得。。。我觉得我自己不太好。“

牧青没有说话，安静地听着。

“我不知道这场疫情还要持续多久？远远看不到尽头。这两天我总在后悔，我其实有很多机会带我妈和外甥女走的，可是现如今被困在这里，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不知道我以后会不会会更后悔当初留下来的决定。其实我妹早就说医院状况不太好，当时我总是抱着侥幸心理，当然我妈不愿意走也是一个原因。

特别是20号那天，你知道吗？早上我上班的时候觉得大约也就20%的人戴口罩，周围的同事们都在传着各种消息，等到下班的时候差不过有80%的人都戴着口罩了。我那时候还想，看来坏消息都传开了。。。其实那个时候，我就该意识到其实当时整个城市都已经开始恐慌了。即使是那时候，如果要走也是可以的。。。后来宣布要封城了，也没有立刻封，中间真要走，也是可以的。。。可是我总是想着一动不如一静，我真恨我自己当时不能当机立断啊。。。哎。。。你知道吗？我今天去汉正街，江汉路，六渡桥那里，大白天一个人都没有。这些地方是武汉老城区，也算是市中心了，我在武汉这么多年，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情景，哪怕是以前春节休市的时候都不会像今天这样大白天一个人都没有。。。真的一个人都没有，偶尔有个路过的行人也是像是在被什么追赶似的，急匆匆地一下子就没有人影了。。。你能想像这是一个有千万人口的城市吗？可是连市中心都没有人，特别诡异，甚至可以说是恐怖。。。当然恐怖。。。现在的武汉就是一个被死亡层层笼罩的鬼市。。。 “

牧青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又清了一下嗓子才说：“大家都自觉在家其实是好事情啊，毕竟这样可以防止交叉传染啊。这么大的城市，国家不可能坐视不管的，熬过这几天，情况应该就能好转起来。现在中国还是很厉害的，你不要太杞人忧天。你们自己做好防护就好。“

顾浩又接着说：“是啊，话是这么说。现在白天我妈和外甥女在我这里，我要装得和没事人一样，买不到菜也没问题，出不了门也没问题，什么都没有问题。不仅没有事，还得装得特别没心没肺地逗他们开心，陪外甥女玩还好。还得给我妈打岔，让她不要胡思乱想，不要自己到网上乱看那些乱七八糟的消息，自己吓自己。。。你看过电影Joker吗？我现在就觉得我自己就是那个戴着面具脸上一直在笑心里一直在哭的小丑。尤其今天过年，我心里烦闷坏了，又很担心我妹妹和妹夫，又要假装很快就能雨过天晴地逗一老一小。哎。。。“

牧青问：“你妹妹还好吗？”

顾浩说：“应该是好不到哪里。医院里面所有的人手都派出去了，其实我都不敢问她。你知道昨天封城了，所有的交通都停了，所以她下了班，回家都没有公车了，也没有出租车。好在她家离医院不是很远，但是也要走半个小时啊。”

牧青目瞪口呆地说：“那怎么办啊？那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走回去的啊？她们是医护人员哎。。。”

顾浩说：“是啊，有的就直接吃睡在医院了。还有的，我也不知道。我妹夫拿了一块透明的浴帘在车的两排座位中间做了一个隔离，然后接她和她同事一起上下班。要不然，一天班下来太辛苦了。”

牧青说：“啊，那你妹夫也要注意啊。”

顾浩说：“是啊，他们还挺注意的，现在妹妹回家直接进房间，哪里都不碰，两个人说话都隔着门说话。就是他们俩想女儿，我外甥女也想他们。今天还是过年，我妹夫他开车到我家楼下，然后我们在阳台上，他们在下面，就这么隔空看着打了会电话说说话。”

牧青想着过年时节这样的情景，一阵心酸，再次默然了。

顾浩停顿了一会儿说：“说起来本来现在有大把时间，可是我什么都干不了，书看不进去，电影也看不下去，连玩游戏都心慌得不行。也不知道慌什么，就是慌。不看新闻慌，看了也慌。。。我真是。。。”

牧青不知道该对这个陌生的熟人说些什么，想想现在身处风暴中心，还要充当一家人主心骨的顾浩，牧青有着无比的同情，可是安慰的语言总是这么得苍白，以至于牧青都觉得不值得去说。

牧青想了想忽然说：“其实我这里还啥事都没有呢，就这几天光忙活这几只口罩，我就都快抑郁啦。再想想你们现在那里的情况，真是让我想都不敢想，一家人又都靠着你给他们安心，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安慰到你。你也知道我笨嘴拙舌的，只能说你要是愿意把我当一个树洞，我可以听你说话，我大概也帮不了你什么，也就是能听听你说话，你看可以吗？“

电话再次陷入了沉默，时间长到牧青都以为电话断线了，检查了一眼，确认是还连着的。牧青想了想调低了音量，打开了车上她自己一贯爱听的一个音乐电台，让熟悉的背景音乐冲散那浓重的沉默。

电话里终于响起顾浩的声音：“谢谢你充当我的树洞，这些话我实在是不知道该和谁去说，憋得很难受，和你说了一会儿，我觉得我已经好多了，真是很对不起让你听我唠叨这么。“

牧青松了一口气，安慰他说：“你不用这么客气，我也不知道怎么能安慰到你，不过总觉得最黑暗的点很快就要快去了，之前是想瞒着，现在既然已经开始面对，就会慢慢好起来的。你们再坚持坚持，不过也真是挺难的。可是到了现在这个份上也就只能坚持了。”

顾浩似乎情绪是好了一点说：“我挺不好意思的，这点破事还煞有介事地打扰你，很羞愧。你之前已经很帮忙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

牧青笑着说：“哎呀，我也是献爱心，尤其还是认识的人，还不知道剩下的什么时候能到你妹妹手上。你还把钱都给我了，我也就是跑跑腿的事情。“

顾浩说：“其实大班里几个在国外的同学，我都给发了消息了，你是反应最快的，也是帮忙最多的，特别是把我妹的医院加到名单里，那个真的是很有帮助。”

牧青打着哈哈说：“也许我最闲吧。”

顾浩问：“你现在在哪家公司啊？忙不忙？”

牧青说：“我现在的公司是家中小型公司，你也许没听说过，忙是一阵一阵的，要是项目紧就会忙一阵，最近正好不太忙。”

 

话题离开了疫情，似乎顾浩的情绪果然缓和了很多，听口气也轻松了一些，两个人的对话就是阔别多年的老同学间的聊天一样，牧青强行调动自己能想到的一切话题，特别是不和现在疫情相关的，两个人聊了一路。

牧青不知道顾浩是真的心情好一点了，还是只是假装好一点，两个人在牧青到公司以后友好地收了线。

 

牧青收回自己的思绪，看着还在视频里绊嘴绊在兴头上的两个老小孩，打岔说：“你们两可真不闲着啊，大年初一一大早就吵架，这是准备吵一年吗？”

爸妈两个人同时回过头来说：“我们哪有吵架，我们只是在谈论问题。”

牧青好笑地说：“是啊，你们谈论问题的方式真是好特别啊。不管外面怎么样，你们最近别去人多的地方。妈，你要买什么东西就让王磊去，好吧？老爸，从武汉出来的人，有一些真的是已经病了，但是在武汉又看不上病的，虽然可怜，也确实是在传播病毒。你出门还是要戴口罩，知不知道？”

爸妈一边答应，一边继续汇报说上海从今天开始关闭所有的演出啊，展览啊，电影院，戏院也都关了，也不准聚集，我们也没有地方去了，就在家里老老实实呆着。大家最后互相寒暄着，叮嘱着，祝福着挂了电话。

牧青又和王磊讨论了几句目前的疫情，两个人都觉得目前似乎还是风雨欲来，牧青也只好拜托王磊多劝说自己爸爸妈妈少出门，多做防护，不要一味地只相信新闻联播。

牧青看着东东还没有退掉的游戏页面，想着这新春之际，本该普天同庆的日子里，同一片天空下，突然之间，不同的人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不免感慨。

蓦地，牧青心头划过一个念头：顾浩在电话里好像一直只提到他妈和外甥女，好像没有别人了，他是不是真的还是没有结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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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时间线

*2020.1.23 10AM武汉封城。为了遏制冠状病毒的爆发，中国政府决定封锁武汉，并禁止街道上的大多数的公共交通和私家车。空寂的立交桥，铭刻着前所未有的历史性瞬间。

 

*2020/1/24 武汉将参照“小汤山”模式建专门医院救治新冠患者（火神山医院）

 

*2020/1/24 中国疾控中心成功分离我国首株新型冠状病毒毒种 -- 新华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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