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午十点钟,初秋的太阳和煦明媚,我换上全黑正装,打上黑领带,去我们沿海小镇上的教堂。
吉尔老太前两天告诉我,她家的老头法兰克在医院里过世。虽然令我心头一震,可是很快又平静下来,答应一定会去教堂看望他最后一眼,给他道别说再见。
老夫妻生养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与我同岁。尽管只见过一两次,但是每次都很热情。这一次,大儿子一家六口,二儿子一家八口,再下面的就不知道具体数字,之间高高矮矮很多孙辈,老两口儿孙满堂。
走到敞开棺盖的法兰克跟前,又让我小吃一惊,人衣马鞍,他画了淡淡的妆,双颊红扑扑的,浅灰色西装,系着粉红领带,裤子熨烫出两条笔直的缝,一双黑皮鞋发亮。与他生前的模样大不一样,这个草根木匠平时随便地穿着松垮的大号衣衫以图遮盖肥大的肚子,没想到临走见上帝,居然打扮得这么利落。
我先打招呼,法兰克,你终于受完人间的罪,升天堂见上帝去了。
法兰克很矜持,谢谢来看我。是的,我马上快去见上帝了,今天给大家告别后就走。
我问,还恋着你老婆吗?
他笑了,笑得很诡异,几乎看不出他上挑的嘴角。她再玩几年吧,我不能给她做主。然后,又挤了一下眼角,尽管旁人看不见,骄傲地说,看到我的子孙了吧,一共27个。
我夸赞,你不简单呐。
法兰克不怀好意地,声音压低,恐怕别人听到,不是我干的!
呵呵呵,我在胸腔里发出无可奈何的笑,吹牛逼也就数你第一啦,临了还吹。
我们默语两分钟。
这种辰光只能略表遗憾地说,你这身体如果减肥,心脏就会减轻压力,就不需要用大腿上的血管取代心脏附近大血管,也就不需要装心脏起搏器。。。
法兰克不说话,静静地听。最后说,该我享受的,该我吃苦的,都完结了,上帝决定我的日子。
看着后面排队告别的人,我说,法兰克,愿你天堂幸福,咱们就此告别吧。
二
夏佛老大爷86岁,突发脑溢血在霍普金斯大学附属医院过世了。
按照夏佛太太的嘱咐,我参加了老先生的葬礼。
先给棺材里的老先生打招呼。看着他挺平和,尽管我知道他半年来鼻饲加上割喉管太过难受,可是,终于解脱以后,他坦然了。
他轻微地点头示意,尽管他仍然平躺别人觉察不出。谢谢你来。
我笑了,我平时喊你戴迪,现在是我出力的时候了。
老头浅笑,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就随着众人做就行了。
事先,这个职业律师就把后事安排好了,由教堂工作人员从马里兰州运到宾州北部一个教堂墓地埋葬。
那是20年前,他们教会推出的一个集资项目,$1600卖一方坟地。合同规定,无论购买者人在什么地方,哪怕正在非洲旅游,卖方也一定把尸体运回来在教堂后面那块属于他的墓地埋葬。夏佛老先生偶尔提起这件合适的买卖,脸上就会露出得意的笑容。他买的不是坟地,他买的是一份夫妻俩最终安身之处,一份安心。
那天来的人以夏佛老太的朋友为主,都90岁左右,夏佛老太是最后一个落单的。
夏佛老太约好她们下葬以后就去附近亚当斯镇上一家老字号饭店用餐。
平时与老大爷话不多,今天就更没有更多的话,最后我给老大爷说一路走好。
抬棺的八人负责用粗绳子往墓坑里放棺材,其中之一的我没有感觉很吃力。70多岁的掘墓人莱利站在一边,以防落棺不顺,他可以再找平。一切顺利,牧师祷告完毕,众人向墓坑里的抛掷鲜花。
老大爷安详地见上帝去了。黑色大理石上他的生卒年龄已经刻好,右手是夏佛太太的名字,生日,没有卒日,因为她已经计算好要活到100岁,还差十几年,再说了,今天的午餐还等着她付账。
三
过了一个月,夏佛老太特别交代去她家里一起招待客人。这是老头走了以后第一次做主请客。她一辈子没有为钱发愁,一辈子没有主动出面招待客人。
今天来的两桌人,一桌六个。我代替老太做主桌的东道主,因为老太到现在没有习惯做主。她的客人也是我在墓地见过的她的老朋友,确切地说老奶奶们。
姑娘们,你们好。
我的开场白让几个人笑得花枝乱颤,这种昵称久违了。看来首座这个异国中年人倒也风趣。
用餐之间,老太们免不了嘁嘁喳喳,海阔天空,话题扯开基本以50年前为最低起线。突然,一个姑娘问夏佛老太,那个掘墓人叫什么,人怎么样,身体看起来挺棒。夏佛老太回答,叫莱利。几个姑娘互相对视,眼睛里似乎放出暧昧的目光,她们并不朝我看,然后哄堂大笑。
这也是一种乐子吧。活到这份上,也就没有什么看不透的事儿啦。
在90岁人的眼里,小她们20岁的70岁男人不也是小鲜肉嘛。尽管这个男人在我的眼里就是一个老朽的榆木疙瘩。
由于各种原因,我没有再见夏佛老太。她迁居佛州,不方便。再则也请了保姆,日夜陪伴。在她101岁去世的时候,我正好在老家葬母。
再回美国,夏佛夫妻俩的墓碑上已经刻上老太太的卒日。我也就只能摆上鲜花,用湿布擦拭墓碑,收拾一下老旧的塑料花,再换新的,算是给两位老人扫墓。
感恩他们生前对我的爱戴和支持,感恩我们互相之间彼此真诚,像父子,像母子一样的亲密。
信上帝得永生,我记住了老太太生前给我说的话。
梧桐兄好人,豁达,还懂得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