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觅

我喜欢去艺术的海滩,寻觅那些发光的贝壳碎片,一点点的收集结累,再把它们加工打磨成佩饰,赋予它们闪耀感人的光质。
正文

流淌的岁月 上中

(2022-07-12 17:25:38) 下一个

我们在雨季和农闲时都很空闲,只要没有什么事情我都会去马厩找他,他有二本没有封面的诗集,一本是《楚辞》,一本是《徐志摩的诗集》,这二本书当时在新华书店还不能上架出售,这二本书已经陈旧有点残破,有一次他用古老的吴越俚语背诵了一段《离骚》的章节,那抑扬顿挫的音律韵味实足,原来古老的俚语更适合写诗词。他告诉我是跟中医学院教医古文的老师学的,我问起他怎么会来劳改农场的,他好几次都搪塞了过去,他很不想讲那些痛苦的往事,拗不过我的好奇,他终于讲了出来。他出生在一个干部的家庭,他父亲参加过淮海战争和上海的战争,他父亲文化程度不高,在单位里做人事科长。他姐姐和哥哥都被培养上了大学,他也进了上海中医学院。那时学校评右派,他与教医古文的老师关系很好,这个老师被评上右派,他心里很不服气,他很想帮助老师摆脱将遭到的厄运,他大胆的去找院领导评理,说了许多激愤的实话,还写了几封多余的为老师申辩的信,他执意还不听父亲和哥姐的规劝,他没能改变老师的命运,他自己也被学院填补了右派的名额,当时每个单位要完成百分之五右派的名额,这样牵涉和伤害到了许多人,他当时正逢要从中医学院毕业,命运与他开了个大的玩笑,他成了最年轻的右派。他家里人都把他当成不可原谅的鲁莽幼稚和奇耻大辱,要与他划清界线。他把家人看成是虚伪没有原则和同情心的自私自利的人,为此他心里与家人断绝了关系。他就这样被送到这里的劳改农场劳教三年,他的父亲却希望让他去接受劳动改造,改掉他倔强不听人劝的憨脾气。他的老师因为家庭原因复杂和海外关系,平时喜欢专研古文和历史,不怎么喜欢与人说话,自恃清高,说话时常让没文化素养的领导听不明白什么意思而心存怨恨,这下正好有了报复的机会,被判重刑送去了青海劳改农场改造。

他劳教三年后,他决定留在农场,他对愚昧的父亲只有怨恨,当时他父亲保护他一下,他完全可以避开风浪。他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环境,一个讲政治是生命的社会,他身上已有了汚点的人,怎样再重新生活?他在这里没有人严管他,他只要把牛马的健康管好,他现在是自由的,尽管场员的名声不好听,但那么多留下来的场员,他们还是能互相照应的,他们都有一技之长,我们大队后面有一排场员的家属宿舍,他们许多娶了当地的女人,他们从事着农业种植,建筑,水利,电工,饲养牛马猪家禽,种植蔬菜,负责食堂的供应,在场部的子弟学校当老师,大队里碰到什么问题,他们都能帮助解决,他们已成了农场不可缺的技术和劳力。

那时我对《楚辞》还不能独立阅读,有些深奥的词汇我还看不懂和理解,尤其那些典故人物,更是了解甚少,在他的诠释下我慢慢有了读下去的兴趣。我被诗里炽热的情感,想象丰富的比喻,才华横溢的文采,强烈的爱国情怀,深深地吸引和感动,我逐渐能够理解它留传至今强大的生命力。后来有时间我都会躲进他的小屋阅读楚辞,把不懂深奥的词汇记下来,等他有空时帮我诠释,在他那里我读懂了《离骚》和《九歌》,它让我的文学审美和历史典籍的知识提高了很多。徐志摩的诗集,我都能理解,读了他的诗集为我以后喜欢普希金,泰戈尔,莎士比亚,拜伦,海涅等人的诗集有了兴趣,在当时没有文学书籍看的时候,这二本诗集成了我汲取文化营养的主要食粮。

在他住宿木板墙上挂着一把面板有裂缝的小提琴,和一张小提琴的弓,那是老场员回上海时送给他的,那场员曾在上海的夜总会拉过小提琴,他没机会学拉小提琴,以前他只看过几眼别人拉小提琴,知道琴弦的校音,他每次调音总离不开那只金属的校音器,他拉琴时总在琴桥左右两边夹上二只木夹子,由于把琴声压的太低,那琴声就象怨妇如泣如诉的哭腔,而且音准都相差四分之一,我的耳膜接受不了这嘶哑的噪音,常在他拉小提琴的时候,我就悄悄地告辞了。也许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琴声,每次他都会拉《教我如何不想他》的歌曲,他在思念他的老师,也许他们经常在梦里相见,一个心里有苦恼的人,让琴声来排谴和陪伴他孤独的灵魂吧!

有一次夏天的傍晚,我们一起去小河游泳,他会蝶泳自由泳蛙泳和仰泳,而且动作都很规范,他说在高中时参加过区里少体校,他还是水球的守门员,他身高一米八左右,手臂显得特别长,那天我们一起在小河里游了几趟来回,我们上岸休息,只见他把自己的衣裤卷起来扛在肩上,到了水边双手高举着衣裤,用双脚踩着水过了河,然后上岸息一会,又举着衣裤双脚踩着水过来,衣服没有沾上一点水,我第一次看到有点懵了,想不到他的水性那么好,这条河不算宽也有十几米,几个来回的自由泳已经有点累了,他还能不用手用双脚踩水来回,他身体强健我是知道的,那悬挂在马厩房梁上的吊环,他在吊环上做的身体前水平和后水平,以及直角抬腿支撑都在展示他身体力量的美。他平时吃的不多,也不挑食,在以前被人看管的日子里,那吃不饱饭和没有营养的生活,已经让他养成了吃七分饱的习惯,他很满足现在自由的生活。他替人免费治病,病人送给他烧好的鸡鸭鱼肉,对他身体的营养能给予补充,平时他总是悄悄的没有声息地打发着时间。在他脸上很少看到笑容,他能让那些落枕的,崴踝的和急性闪腰的病人很快恢复,他进针很快常让人还没感觉就已经扎进去了,他进针快的原因还要归功于他平时常挨着墙用双手指倒立,每次手指倒立支撑都在三十下左右,只有在给病人针刺用泻法的时候,病人才会感到强烈的针感,他惜针如金,就像一位阻击手枪枪击中要害针到病除。当别人惊讶称奇感谢他时,他会眯起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眨几下瞧着你,也许这时算是他内心最得意的一种自傲表情吧,对别人的称赞他都视如平常,从来也不作回应,他就像一个旁观者。

他还喜欢徒手攀爬悬崖,每年一次场员探亲假十二天,他都会独自去黄山徒手攀登那些峭壁山崖,他不用保护的器械,也不带绳索,他怕被人检查行李时产生误会。他平时喜欢穿卡基布的藏青颜色工作服,衣服上还有红色的安全生产字体,他有好几套都是托场员回沪探亲在上海劳动用品商店买的,他还喜欢穿乒乓鞋,他平时总穿着这身服装,出外也不例外,他觉得工作服质量好牢固穿着随意,那时工人的身份还是很容易被人接受的。他总是找廉价的小旅馆,他只要求一个人的房间,即使旅馆没有全天热水供应他也不在乎。安徽古镇当地的土特产饮食还是颇让他满意的,常常天还没亮他就起床去光明顶看日出,波谲的云层金色的曙光,常让他兴奋并给予他力量,然后休息一会去找那些可以攀爬的山崖,黄山所有的奇峰古松都保留在他的记忆里。他总是找一些没有人迹的山峰,他可以慢慢地去消磨攀爬的时光,他随身的双肩包里放着盛滿水的军用水壶,一些用纸袋包着的前天买的香葱花卷,一条干毛巾,随身携带的针灸用具消毒的酒精棉花药水和绑扎伤口用的纱布绑带,他每次战胜了攀崖中的艰难,心中都会有一种难以明状的喜悦。有时会碰到山民,他会掏出上海产的大前门香烟给山民敬烟,他自己不抽烟,他说带几包烟在外面与人交往容易一些,他也会问山民山上有哪些特殊的药材。那时社会上许多人还不理解攀登山崖的妙趣,商店里也没有卖攀崖保护自己的器具,碰到别人疑问时,他就说攀爬採药材,他把攀爬作为锻练意志考验臂力和身体手腿协调配合灵活性的具体实践,也是让没有前途的生活尝试一种从冒险的苦难中带来强烈刺激的游戏,他看破了人生,他已经不怎么留念生命。我对攀爬还没有兴趣,在没有安全保护的攀崖上我还有点惧怕,还有他每次去黄山都是在秋天,而我探亲假喜欢放在春节,我家里人也希望我春节回家过年,我还能带上许多大丰出的土特产送给亲朋好友,我还能与许多从外地回来过春节的同学见面,一年一次的与朋友相聚我还是很珍惜的。故我没有陪他去过黄山攀崖,我只能从他的叙说中感受到对他来说既惊险又刺激的乐趣,我佩服他挑战艰险的勇气和毅力,我不能劝阻他的这一爱好,每次他去黄山,我也只能暗地里祈祷,愿上帝保佑他每次能够顺利完成自己的目标,让每次惊险经历能慰藉他又一年的黙默无闻暗淡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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