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原田还是保持着礼貌克制的距离，只是在互动方面稍微热络了些，譬如每日下班后的校园闲逛从业余转正成了一项固定节目。这期间，有几次我们在路上碰见原田的熟人，都是米拉的同学。因为经常去原田家开会，一来二去也就和原田熟络了。原田会大大方方地把我介绍给他们，说：“这是曼文，我们在一起打工。”我和他们当面点头寒暄，转头相忘江湖。
一个早晨，到了上早班的时间，原田却是没来上班。顶替他的是一位原本上下午班的同事。我与她并不熟，只在以往交接班时会简短聊上几句。我想着原田是不是病了，也并未在意，初冬本就是各种感冒病毒高发的季节。
早高峰过后，原田却走进了餐厅。他点了一杯咖啡，坐到餐厅一角，看上去有些落寞。我借着擦桌子的名义走过去，问他为什么没来上班。原田说，米拉听到一些有关我与他的传言，很不开心。她要求原田要不调班，要不辞职，要不离婚。
我大惊，问他：“那你有没有跟她解释，咱俩之间很清白，就是普通朋友？”
原田说：“最近我俩争吵太多，有些事我懒得跟她解释。她可以单独和男同学聊到夜深，我为什么不能和你一起逛逛校园逛逛街？我不太喜欢我和她之间这种不平等的关系。我认为她把我当成了一件附属品，并没有从骨子里尊重我的选择和我的感受。”
我不知该如何接他的话。夫妻间的家务事，我不便多作评论。沉吟了一会，我说：“会不会是最近她功课压力太大，没有好好倾听你的想法，或者试图去了解事情的真相？我觉得，咱俩的工作相对还是简易一些，只是些体力上的消耗，上学却是件费脑的事，容易走火入魔。也许现阶段你多顺着她些，等她忙过了，再好好沟通？”
原田闷闷不乐地说：“我是顺着她。你看，她要我调班，昨晚我就跟老板申请调成了下午班。如果这样还是不能让她开心，我也不知该做些什么了。如果她想要继续发挥，我只能随她了，她想要离婚就离婚吧。”说完，他把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苦笑着站起身，说：“好了，跟你聊过几句，我心里舒服多了。咱们交班时见！”
原田走后，我有些心神不宁，开始检讨自己是不是越了界。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不管我掩饰得有多好，暗恋的小心思总有外溢的可能。我想，以后我再也不能跟原田去逛大街了，连逛校园都不行，免得再让人撞见，给他们的婚姻火上浇油。
正胡思乱想间，我看到米拉与另外三个人走进了餐厅。其中一个叫大卫，有一次我和原田逛校园时与他偶遇，有过点头之交。他们点咖啡时，我冲大卫颔首致意，大卫也回以微微一笑。我没有跟米拉打招呼。她不知道我见过她，我也不想冒昧。在她和原田的婚姻出现危机之时，我更要恪守局外人的身份。只是透过余光，我知道米拉在上上下下打量着我。我假装不知，镇定着给他们冲泡咖啡。
一行四人点完餐，找了张方桌围坐，各自打开电脑，开始讨论起一个课题。显然，这是他们间的又一轮小组会议。我想，米拉没带同学去她的公寓，至少原田可以清净一会了。
只是，我隐隐觉得，米拉的会议带了些鸿门宴的寒意。我时常能捕捉到她貌似不经意看向我的眼神，以及她眼神中透射出的深意。我努力让自己忙碌，脑海中却思绪翻滚。要说在处理与原田的关系这件事上，我自己觉得并无不妥。这几个月来，我一直小心翼翼地藏匿着对他的迷恋，与他保持着同事间的正常距离。也许跟一般同事相比，我们稍微亲密了些，顶多也只能算是聊得来的朋友。我承认，我内心里是喜欢他的。在我离婚后这段黑暗的日子里，他像一道暖煦的光，让我心中的冰雪渐渐消融，也让我重拾了一些自信。但我深知自己不具备当小三的潜质，这些日子里，我并未逾越雷池一步，最大的失态，莫过于在皇后西街的大街上，在飘飞的雪花中转了一个圈。可以说，面对米拉，我是坦然的，我不是传说中的狐狸精，我并没有勾引她老公。
可是，在米拉若有若无的目光注视下，我却不由自主地心虚了，总担心不管是原田还是她，都已透过我厚重的伪装，把我内心深处这份强行压制的喜爱看了个通透。也许原田藉此放任自己的婚姻走进死胡同？米拉便因此站在了审判我的道德高地？
我甩甩头，努力想要否定这份假设：当哈利波特为自己身上呈现出与伏地魔相通的品质而困扰时，校长丹不度说过，每个人的内心里都有阳光，有黑暗，而我们最终成为什么样的人，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我内心里也许越了界，但我的言与行，并没有损害到她一丝一毫的利益。她没有权利审判我的内心吧？
神游间，大卫了走过来，说他的同学打翻了咖啡，问我能不能帮忙清理一下。这几个月与原田共事，听他说了很多很多话，不知不觉间听力大有长进，至少能准确无误地弄懂顾客的需求了。我对大卫说没问题，就去厨房取了抹布和墩布，走向他们的桌子。
米拉的咖啡有一些洒在了桌子上，大部分洒翻在了地上。桌上的那部分被她用餐巾擦拭得差不多了，她说麻烦我清理一下地面。我拉开她的座椅，用墩布拖了几下，又蹲下身，用抹布细细把地面擦干。干完这一切，我站起身，跟她说没问题了。她含笑看着我，礼貌地说了声“谢谢”。就在她收回注视在我脸上的目光之时，我从她眼里捕捉到一丝一闪而过的鄙夷与嘲讽。
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就是如此微妙，如果她用婉转的言辞把这种情绪传达给我，以我的英文水准，大概我也领悟不到。神情却是四海皆通的语言，她想要表达的意思，我百分百接收到了。因为米拉背对着其他人，她的朋友无缘捕捉到她这份定向投放且转瞬即逝的刻薄。在他们眼里，米拉礼貌得体，就像所有沉稳且自带贵族式骄傲的传统英国人那样。
我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那一刻，我知道她的心里是愤怒的，她以为我是勾引她老公的绿茶婊。我甚至没来得及对她的“谢谢”作出回应，就匆匆离开了。如果她愤怒，那么我一定是犯了错。虽然我自以为把外露情感控制得到位，内心里的喜欢已是一种原罪 。
我飞快地走向厨房，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躲。米拉的眼神让我知道，我伪装的坚强不堪一击。那一刻，我的心情灰败到了极点。我再一次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干着食物链最底端的工作，心里还迷恋着别人的老公，真是卑微又龌龊！
我小跑着走进厨房，不小心踩到一片还未来得及清理的水渍，向前一个趔趄，就此崴了脚。我疼得眼冒金星，却又不敢抱怨，毕竟清理水渍也是我份内工作之一。我忍着痛，默默把水渍清理干净，又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削土豆。我不打算再回到餐厅大堂。
削着削着，眼泪就掉落下来。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带着伤痛摆脱第一段婚姻，又背井离乡来到加拿大，不是来削土豆的，不是来暗恋别人的老公的，更不是来遭人鄙夷的。米拉的骄傲，也许源自她作为原配妻子所占据的合法道德高地，然而，我与她的差别，不只在于有没有老公，更在于我们对未来有多少可以期待。她年轻美貌，就算离开原田，随处转身便是春。她读着教育硕士，足以获取一份体面优雅的工作。她前路锦瑟，而我，看不到未来。
我看不到未来！我是星际最卑微的一颗尘埃。各路失败感席卷而回，把过往几个月我勉强构筑起的平静冲刷得稀巴烂。那一刻，我多希望自己是一只蚕，如果就此躲在黑暗的茧里，不用理会人情冷暖世事变迁，是不是就能快乐一点？
退无可退时，思绪反倒渐渐清晰。米拉的鄙夷深深刺痛了我，也给我了一记当头棒喝。我才三十岁，人生的前半场还未结束，认什么输？我想起出国前在灵隐寺立起的那枚硬币。如果这真是佛主的指点，我没有不作尝试的理由！人到中年的房东王先生都想着要去学校回回炉，方便日后找专业工作，如果我努努力，有什么赶不上的？
下班后，我买了个汉堡飞快吃完，直奔出租屋。我盘点了一下手头的资料，除了前一年的GMAT 官方考试提纲，还有几本在新东方购买的托福资料。我看了一下目录，汇总了一下页数，大致制定了一个学习计划，譬如每天读多少页书，做多少道题。余下的时间安排了背单词、读英文报刊、练习听力等。我给自己设定了四个月的期限，争取在一个月内考完托福，然后用剩下的时间主攻GMAT。我把机考日期在线注册完毕，即时转账汇款，让自己没了退路。
那一晚，我忙到凌晨三点，竟是毫无倦意。第二天，我顶着因睡眠不足而浮肿的双眼去了餐厅，跟老板递交了辞呈。老板通情达理地表示支持，并提出：如果我愿意，他可以将我的工作改成兼职，每天只做三小时。我飞快地盘算了一下，每天做三个小时可以保证我有足够多的钱来支付房租，不用守着自己微薄的积蓄坐吃山空。然而，想到米拉的目光，哪怕只是在交接班时跟原田有所交集，怕也是会留给她一个和原田争吵的理由。我婉谢过老板，正式离了职。
头一个星期很难捱，我坐立难安。每次强迫自己在房间/图书馆坐下，各种与读书无关的心思都会被瞬间激活。比起枯燥的课本，世上万物如此有趣，譬如室内突突作响的暖风、窗外轻灵飞舞的飘雪、隔壁座位上咕咚咕咚的喝水声。回想起在上海时，每次想坐下来学习，似乎总有其他事来分散我的注意力，譬如牌局饭局，譬如电视上那些有趣的节目。现在想来，不是那些活动有多不可抗拒，是我压根儿没准备好让自己投入到一个无色无声的世界中。忙碌，只是逃避的借口。所以，昆鹏说我全无毅力。他说得对！
想起昆鹏，内心里又是一阵刺痛。伊伊又读研，又考证，如此上进，一定很合他的意吧？如果我连个GMAT都考不过，那就真像他所说的，现在与五十年后并无差别。这又让我如何甘心？我要证明给他看，我有我的无限可能。我要让他刮目相看！我要让他后悔自己的选择！
就这样，每次坐不住时，我会把昆鹏和伊伊从心底里拉出来蹓一圈。自我折磨一番，也就乖乖重新坐定下来。生活在一个星期后形成了新的常规，每天两点一线：住处和图书馆。我吃着最简易的食物，穿着最朴素的衣裳，内心里却像打了鸡血般满含期待，期待我的人生能在这一刻就此转向。我仍然不喜欢做题，不喜欢阅读枯燥的文献，不喜欢写英语八股文，但是，如果这是我走向未来精彩的必经之路，就算脚底扎针也得走下去。
这倒让我和小箩成了真正志同道合的朋友。她已考完托福，GMAT的考试日期只比我早了一个月，也就是在三个月后。我们在MSN上分享学习心得，讨论各自遇到的瓶颈，互相监督，互相打气。我们常去一个叫“逐梦”的网站，那里有很多考友分享励志故事和考试经验。我俩之间解决不了的难题，自有一堆大牛们接棒讨论。枯燥的学习，如果抱团，便斗志徒增。那段时间里，我感觉自己又回到了暮鼓晨钟的高中时代，与怀揣着共同目标的斗士们集结在一起，迎接人生中又一次重大的挑战。
学习生活是枯燥的。然而多年以后回望人生，却觉得那段时间充实无比。所有的困难，在当时看来都伤筋动骨，似乎是过不去的坎。又或乏心劳神，枯燥得让人怀疑活着的意义。一旦迈过去了，回头再看，那番经历竟是别样美丽，算得上是人生中的高光时刻。
而我们，就这样踩过人生路上的一个个坑，浴火重生，越来越接近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