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既往

零落成泥碾作尘, 只有香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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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 (6)—— 铁血无情

(2020-04-06 21:43:32) 下一个

周日的早上, 达明在书桌前打开电脑看他的研究文章。

宋瑾家的书房虽不大, 愣是塞了两套书桌椅进去, 以门为三八界各分两边,  左边一只桌子从门口直抵窗户旁, 侧临窗户面朝墙壁而坐, 是宋瑾的书桌, 她在墙壁上挂了一副美国地图和世界地图。 门右边则是转九十度角,一只更大的书桌靠着离窗户最远的那面墙, 达明背对窗户坐, 三面环墙,墙上有时候会贴上他跟项目有关的计划和胶片。宋瑾从达明的背后穿过,进出书房, 几乎打扰不到他。

宋瑾没坐一会儿就听到达明在背后唉声叹气,“这悬而又玄的RESEARCH 真是做不下去, 老板一拍脑袋给个方向, 感觉有点天方夜谭, 无路可走。。。。”

一会儿又说, “天天在GE的项目上给老板项目挣钱, 跟博士方向一点关系没有, 我啥时候才能毕业呀!”

宋瑾打开自己的计算机证书标准考试准备材料静静翻着。 达明的自言自语, 她也不知道要怎样回答。

过了一会儿, 达明烦躁地站起来, 走到宋瑾身后, 说, “还是你这样好, 啥不操心, 按部就班。。。。”

他一边羡慕, 一边说, “ 保不准儿我也转计算机系得了!本来我现在在项目上, 干的就是编程! ”

这点宋瑾是知道的, 她觉得他编程像打游戏通关, 可以不舍昼夜,废寝忘食, 做胶片也像批生成一样, 他们那个专业的博士, 功课好像在其次, 这一年多,都忙着周周汇报,编程做技术雏形展示, 帮导师写项目建议书, 拉赞助什么了, 这方面的训练比她强多了。  博士转硕士, 应该是易如反掌的。

宋瑾问, “你当真吗?昨晚。。。这么快。。。就想好了? 也要弃暗。。。投明?”

她回头看看达明, 没来得及消化他的一脸烦躁, 就说了句, “那我们不是下学期还可以同系一学期?  又成同学了? 欢迎啊。。。。师弟。。。。”

达明顿时气得直翻白眼,“你少在那里。。。拽了!没有我当初先过来,把你推进计算机系, 你哪能投明?你还在国内哪个犄角旮旯里混着, 你投的明,是我达明的明!”

宋瑾想起自己在国内快硕士毕业了, 被他摔了两次电话, 一顿断喝申请计算机的事, 认真地说,“其实,如果那样,说不定我正在国内什么地方上班,一个人,没准儿也挺快乐的。”

达明也认真地说:“不是你拖着我,我早去M大了,名校的Ph.D和这个破E大的不可同日而语啊!”

“那你为什么不去?我。。。也。。。没拦着你。”

达明看看宋瑾,“大部分是因为你,但是,小部分,我也在想,到底自己适不适合搞研究,我开始做GE项目以后,就觉得自己是个GENIOUS ENGINEER,不是做SCIENTIST的料,所以。。。而且,也老大不小了,这么转来转去的,耽误时间哪。”

“你还年纪不小了?”宋瑾笑了一下,“我觉得你还。。。年轻得很哪。”她打心眼里觉得达明年纪小, 心理小, 看上去也小, 一语双关地说。

达明没理睬宋瑾, 继续说, “唉,成了家真无奈,总是想的。。。多,要是我还是单身,早一鼓作气读博士了。我们高中的同学张某某,大学追美眉不得,一狠心出了国,现在PAPER都发两篇了,还是很好的杂志。”

宋瑾心气低落,顺着他的话说:“是啊,咱俩弄不好。。。。会成为。。。互相扯后腿。”

达明接着话, “我发现男人真的是专注的动物,一次,只能干好一件事情,不像你们女的,可以同时应付几个线索。比如你看男女在床上的反应都不一样,女的即使三心二意的,也照样可以做。。。”

宋瑾不想和他讨论床上的事情,就打断他的话,回到那个“专注”的议题。她说,“你什么意思,事业和家庭就像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是吧?”

达明也把话题从床上收回来,说:“在我们这个年龄,是的。你看你总是希望。。。要SPEND QUALITY TIME,抱抱亲亲,要不然你就会FEEL HURT,但是我根本就不想要这么多,我只要家里安安静静,干干净净,有口饭吃,有个床睡,就可以了,你我的要求之间,总有一个。。。很大的。。。GAP。”

宋瑾听到这里, 说:“怪不得,你。。。像得了。。。情感缺乏症一样, 你需要的只是一个保姆而已,不必有思想,不必有语言,最好也没有任何要求,不要来烦你,在家就干活,到点就睡觉,不要来给你生惹是非就行了。你,就是一个不需要。。。感情,甚至也不需要家庭的人!难怪我老是觉得你我--的生活方式,除了我们还在一张床上睡着,可以用形同陌路来形容了!”

“我就是。。这样铁血。。。无情的一个人,只不过你不欣赏我这样的。。。阳刚而已。  我的要求。。。都这么低了。。。为什么你还。。。不能满足我。。。”

宋瑾听到铁血无情, 脑袋一嗡, 差点拐去了武打片, 居然铁血无情还可以用在这儿。 她觉得有点不寒而栗, “铁血。。。你。。。你也说的出来! 为什么你把。。。。娶。。。老婆也说得像。。。功能性的。。。。JOB?我就是。。。我不想take  含金量这么低的保姆。。。JOB!”

达明没吭声,好像在思考宋瑾的话。

她忽然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她说,“作为一个老公,你不觉得你很过分吗?!你有多长时间没有和我逛过一次街了?一年,还是一年半?”她说不下去了,她早就觉得那个老公的摆设于她根本就是一个虚空,她已经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又何必再去费心追讨?!

然而她还是禁不住心里的愤懑,“我真不明白, 你。。。你当初为什么要。。和我结婚?!”

“我本来没想结婚。。。不是你要。。。结。。的吗? !”  这是真的, 宋瑾那年在不幸怀孕又做掉一劫之后,渡过了一段特别孤单的时光, 经常徘徊在继续还是分手的边缘, 有时候又会觉得自己好像damaged goods, 只剩华山一条路。

“是,。。。。是我要结。。。的, 你特别。。。后悔是吧?都怪我。。。逼着你,早早结婚。” 她的情绪有些激动,虽然没有哭,可是眼睛里已经含了两滴饱满的泪水。

达明有点吃惊地挑了一下眉毛,他说:“你并没有,逼我,结婚。如果--我不愿意,你逼,也没有用。”

宋瑾眼里的泪水滚出来,她好像得到一个证明,自己还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瞎子和傻瓜。

达明接着说,“我当初,愿意结婚,是因为,爱你,而你--又要结婚。”

宋瑾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亮,但是很快又黯淡下去,她说了一句连自己都没想到的话,“你那个。。。。爱,让我觉得,也不过。。。如此而已。”

达明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站着,宋瑾任泪水在脸上静静流了一会儿,又干了,觉得两眼摸黑。

过了一阵,达明准备抬脚走开,宋瑾站起来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说:“达明,我们。。。。离婚吧。”

达明阴郁地看着她,没有表情,说:“我们对爱情的期望。。。。很不一样。”

宋瑾颓然跌坐在凳子上。

达明转身走出书房, 留下一句愤慨的话, “你以为呢, 要不是我take了你, 你。。。也就。。。只能嫁给。。。墨西哥。。。。大厨!”

宋瑾被他临走甩出的一棒打得差点想吐血, 不知道墨西哥大厨从哪里来的!

她坐在那揉着胸口想把一口突如其来滞住的气血给捋下去, 好半天才想起墨西哥大厨的典故。 他俩在一块儿过日子就是来到美国之后, 这期间还真是只有墨西哥大厨“追”过她。

那是刚来在城中心火车站快餐店打工的时候, 她在前台一开始是打盒饭, 后来就变成收银员了, 后面炒菜的有个叫Carlos的大厨, 墨西哥男特别乐天, 而且对中国小姑娘特别热情有加, 感觉分分钟被你迷得神魂颠倒似的。

宋瑾那个快餐店大概是火车站写字楼里最大规模最受欢迎的一家店, 大中午经常写字楼来吃饭的人排队排到别的店门口还拐个弯。宋瑾在黑压压的队伍前倍感压力, 苦练了一阵“找钱一手抓”的功夫, 就是不管找多少零钱, 打开收银机, 左手取纸币,右手抓硬币, 无论找钱多少,只抓一次。 比如找四毛七的零钱, 就需要大拇指伸进Quarter槽取一个,食指进Dime槽取俩, 中指取一个Nickle, 无名指取两个Penny, 四指同时,一次抓出来, 这样比较省时间。 自从她练成这个本事, 才觉得应付长长的队伍有点底气了, 然后她被留下来不光做中午, 要一直做到晚上。 那种快餐店都是中午人多, 晚上只剩她和大厨两个人, 偶尔Store manager来视察一下。 那个墨西哥大厨确实对她献了很久殷勤, 差不多让宋瑾都觉得快骚扰她了, 看来她当时对达明说起, 他听进去了。 只是没想到会在这个机会还给她, 作为打击的武器。

宋瑾把想吐血的那口气揉下去之后, 忽然觉着这么匪夷所思的一个statement简直到了无聊和可笑的地步。

但是她还是笑不出来, 对着去了客厅的达明说了一句, “你。。。你真以为自己是。。。救世主是吧? ”

宋瑾和达明谈话之后,她的心里完全黑暗下来,有一种伸手不见五指的感觉,她没有哭,只觉得很冷,好像一个行到水穷之处的人,身上都被水打湿了,冻得簌簌发抖,她没有“坐看云起”的潇洒,只是胡乱地挣扎,希望不要一头掉下山去,或者栽进深不可测的古井里。

达明除了周末, 又延期请了几天假, 往计算机系丢了一份转系申请,就离开了。

宋瑾在他走的日子里,正常干活儿时间倒是该干吗干吗,就是晚上老睡不着。

她以为,那些分开的日子,她对达明的感情,已经逐渐冷却了,她以为他走出自己的生活,她也基本上能够无动于衷,然而真的看到他们彼此分道扬镳的未来,她还是觉得像被割开一样的痛。

宋瑾觉得自己的失望好像总也到不了头,而她的希望,又总是不肯放手。

“我究竟在希望些什么呢?”她问自己。

她发现自己慢慢形成的“生活观”“幸福观”, 是由了三个支柱组成。 生活中点滴的爱, 精神世界的美, 和专心做事的成就感。 三足鼎立虽然不一定成一个平衡面, 但是每个支柱都是幸福生活缺一不可的。

而达明的生活, 按他的说法, 差不多事业有成“一柱擎天”就可以了。 对宋瑾前面两种枝枝丫丫的需求几乎没有。

他也许是一个“大礼而不辞小让”的人,不管是家庭中的温情,还是生活过程中那些细节的生动,对他而言都是可以省略,可以不拘的小节。

达明这个可以独立运转的星体,有没有行星围绕,于他根本是无关紧要的。

宋瑾在睡不着的夜晚想了很久, 觉得自己应该MOVE ON了。 她觉得一个保姆和行星的角色,是完全可以由他人替代的,一份感情,若是到了完全可以从功用上来替代的地步,难道不是可悲的吗?即使不是可悲的,也绝对不是她所期望的东西。

宋瑾在这样想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想通了,彼此对家庭的期望不同,分手,是最好的结局。

虽然更多时候她仍然感到痛苦,和伤感。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双重失败的人,既没能让爱情在婚姻中酿成甘醇,又没能让自己喜欢的人热烈地爱上她。

宋瑾拣了一个他回来的周末,问他:“我们怎么办?就这么耗着?”

达明面无表情地说:“随你便。”

宋瑾说,“我们什么时候,去把手续办了吧。”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在国内结的婚,不知是不是要去大使馆。

达明挥手说:“是不是需要写个申请?你弄好了我签字就可以了。”

宋瑾说:“我还真不知道去哪里弄,你也去打听打听,也可以你弄了我签字。”

达明就不再搭理她,但是很久也没打听出个所以然来,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

宋瑾和达明的交流几乎降到了最低点。他们之间除了问几句琐事,从来不谈任何带有感情色彩的话题。过了几周, 达明告诉她,自己转到了计算机系,正式放弃了原来的专业。但是老板希望他仍然能在GE公司干活,用暑假的时间把剩下的结果做出来, 开学后脱离原系的关系。

达明回家的周末,宋瑾仍然该做饭做饭,也尽量呆在家里不出去,不过两个人多半在不同的房间。

自从他们进入这样不交谈, 不挽救, 不和解, 也不离婚的“冷战”阶段之后,宋瑾觉得自己见到达明的时候,总是很郁闷。 这个人形在眼前来回晃着,就好比在她心里包扎好的伤口上刮来刮去,总是感到疼。

达明却是好像和过去一样,心无旁骛地做自己的事情,几乎和先前没有任何区别,仿佛脑袋上悬着的那把“要离婚”的刀根本不存在一样。

宋瑾是完全糊涂了,难道他真的冷酷到如此地步,离不离婚,有没有宋瑾,都完全不能搅扰他的心境?!但是他酷或者不酷,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宋瑾这样想的时候,也就慢慢释然了。

她在达明回家不能弄出声响或者看剧的周末, 又恢复了离开书房,去客厅坐在沙发前看书和发呆的习惯。 这样的夏天, 好像外面多大的太阳, 都让她感到如同寒冬。

她脑海里总翻出一副冬的景象和诗句:

我爱在淡淡的太阳短命的日子,
临窗把喜爱的工作静静做完;
才到下午四点,便又冷又昏黄,
我将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
多么快,人生已到严酷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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