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慕名和白琳娜,邵凡离开临汌,带着苍翼留下的项链来到瑺州市找到了它最初的主人。
冬日的下午,淡泊的阳光洒落在临近公园一处远离喧嚣的花园小区,一座座洋楼别墅处处透出富丽堂皇的气息。
邵凡在小区里顺着门牌号一路左顾右盼,终于在他要找的门牌前停下了脚步。
他按了按门铃,不一会儿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兴冲冲的跑了出来。
“爸爸回……呃!”小女孩刚打开门便表情一愣,往门里退了一步怯生生的打量着邵凡,“这位叔叔,你找谁啊?”
想不到被她误以为是爸爸下班回家,邵凡不禁笑了笑,还未开口和她说话,一位美丽端庄的妇人便脚步匆匆的走来从门前把小女孩拉了回去。
“妈妈告诉你多少次了,没问清是谁不要随便开门,要是遇到坏人了怎么办!”女人略带呵责的对小女孩说,她身前系着浅色的围裙,整齐的发髻娴雅的挽在脑后,举手投足给人一种贤妻良母的感觉。
难道自己看上去像个坏人?邵凡有些哭笑不得,不无尴尬的清了清嗓子。
女人这才抬起目光望着他,“这位先生,有什么事吗?”
“请问您是方女士吗?”
女人点了点头。
邵凡掏出那串挂着幸运符的项链,“这是一个朋友拜托我交给你的。”
女人一怔,整个人仿佛定在了那里,片刻之后稍许恢复了镇定。
“为什么……他要拜托你交给我这个?”女人并未接过邵凡手中的项链,似乎也不打算接受,仿佛正如她并不愿再去回想曾经那段过往一样。
“因为他来不了了,这是他最后的愿望……”邵凡如实的说。
“他……他怎么了?”女人眼中闪过一阵惊愕,本是冷漠的表情流露出一丝关切的忧色。
“他得了绝症,几天前刚刚去世了。”邵凡编了个谎话,他也只能这么说。
女人目光微微颤了颤,缓缓接过邵凡手里的项链,望着缠绕在指尖的那抹银亮,忧戚的思绪仿佛回到了遥远的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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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前,那时的他还在县里上高中,她和他自从高二就在一个班,两人都是班上的尖子生,考试成绩长期包揽班级的前两名。
两年的同窗时光,他们从一开始每次考试视对方为竞争对手,到后来这种竞争逐渐转变为彼此间的欣赏和认同,她欣赏他的认真与刻苦,他欣赏她的文雅与知性,在朝夕相处中他不禁对她萌生出几分淡淡的情愫。
而当面对现实的巨大落差,感情对男人来说便往往意味着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她家境优裕,父亲是县医院的的副院长,母亲也是公务员,而他的家境却几乎是一穷二白……当他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她,曾经那个踌躇满志、对人生和未来充满了自信的少年,第一次面对喜欢的女孩垂下了忧郁中掺杂着些许自卑的视线。
察觉到他眼中低沉的忧伤,仿佛残照的夕阳下一个孤独孑然的身影在地上寥落的拉长,带着微微的苍凉扯动着她懵懂的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让她不由自主的想去关心他,尽管她并不确定这到底是不是爱情……
在一天天的相处中,她对他的关心和鼓励,化作他心中不断鞭策自己的动力,激励着他更加勤奋更加刻苦的埋头学习——因为他明白现在的自己根本配不上她,只有考上好的大学才能弥补和她之间的差距。
高三的最后一学期,为了学习他几乎像疯了一样废寝忘食、拼命努力,除了学习之外几乎什么都不去想,把所有的精力都扑在了书本上,而一次次考试他的成绩也随之突飞猛进,从班级第一到全校第一再到全县第一,最终不负众望的成为那年的全县理科高考状元,如愿考上了他梦寐以求的京大,而她也考上了一所帝京的重点大学。
当大学的录取分数线公布的那天,他欣喜若狂,整个人都感觉飘飘然的,好像飞在天上、躺在云上,如梦似幻却又真真切切的感到自己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最华丽的蜕变……当消息传出,左邻右舍、街坊邻居纷纷前来道贺,平时觉得高攀不起的一些远房亲戚也都提着大包小包登门造访,电视台的记者也来了,甚至县里的教统局长和县长都一同前来拜访祝贺,还送来了十几万元的教育奖金。
面对纷至沓来的赞誉和荣光,他最挂在心上的还是令他魂牵梦绕的她,恨不得立刻约她出来把这个消息告诉她。他还记得高考的前几天,当高三的学生纷纷回家准备最后几天的备考时,离开学校前她送了他一串挂着幸运符的项链,这条项链他一直带在身上,对他来说如同珍宝一般。
那天下午,县里的领导特意设了场宴席招待两位文理科状元,一场宴席下来,平时滴酒不沾的他也在领导们的热情礼遇下盛情难却的喝了些酒,待到宴席结束已是醉醺醺的。
临近傍晚,结束应酬回家的路上,他终于拨通了电话约她出来见面。她面带微笑的如约而至,两人边聊天边走着,迎着傍晚的霞光一直出了城门来到郊外的河提上。
河边的芦苇丛随着阵阵晚风轻柔荡漾,他们一起坐在河畔,畅谈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展望,而他也终于向她吐露了心声。她微微一愣,望着他带着醉意的表情不知该作何响应……然而她的迟疑瞬间刺痛了他已然骄傲膨胀的神经,仿佛将飘在云端的他狠狠拉回到了地上,想起街坊邻居、芸芸众人对他身为高考状元犹如天之骄子般的敬佩和仰望,连县长都对他推崇备至、客气有加,他不明白为何这样的自己还不能被她所接受。
从曾经的自卑感,到考上京大的优越感,再到在她的犹豫面前心态被打回原形,这种大起大落仿佛颠覆了他心中的价值观——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一切富贵荣华——权力、财富、女人、荣耀……一切的一切都可以靠读书去拥有去得到!从小父母和家人便告诉他只有读书才能出人头地,老师也教导他只有学习才能改变命运、实现梦想。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所爱的女人,他为之苦苦奋斗的女人到头来却不接受自己!为什么自己为了她这样刻苦学习、拼命努力却仍得不到她的倾心!
也许只是心态的短暂失衡,却在醉意的驱使下被无限放大。长久以来对情感的压抑,他不禁强行把她抱在怀里,发疯似的吻着她,心中炽烈的感情化为一股对占有她的极度渴望,他现在就想要她,真正得到她,在这种冲动的支配下,任何理智和后果都顾不上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于是她惊慌失措的开始反抗,可瘦弱无力的反抗换来的却是他醉醺醺下一记恼羞成怒的耳光,在粗暴和泪水中,她心里对他存留的最后那份好感也随之荡然无存……
回到家里,她没敢把这件事告诉父母,然而脸颊的那抹淤痕却终究瞒不过父母的眼睛。作为家中的独生女,父亲从小视她为掌上明珠,当逼问出女儿说出真相后愤怒的甩开她的阻拦夺门而出的那一刻,等待他的命运便注定无法挽回了……
从高考状元沦为阶下囚,他明白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命运似乎永远抛弃了他,但在数年之后又重新眷顾于他。当他被选中参加那个可能会丧命的实验,在经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肉体痛苦之后,终于华丽的转身成为了那个叫“苍翼”的男人。
尽管大部分身体都被改造成了机械,让他已经无法像个正常的男人那样去爱一个女人,但他心中对她的眷恋始终未变,掺杂其中的还有那份深深的歉疚和悔恨。这么多年来他恨透了自己,恨自己伤害了此生最爱的女人,恨自己亲手毁掉了他们之间本纯真美好的缘分。
带着念念不忘和追悔莫及,他追寻到了她所在的城市,然而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一个他所无法给予的幸福温暖的家庭。
于是他默默转身离开,只是偶尔往返在两个城市之间远远的看她几眼……在夜色掩映下,一个带着天使翅膀的身影伫立在远处高高的楼顶,就那么静静的悄悄的望着她,看到她一切安好便是他心中最大的慰藉。
几年前的那场金融危机,在她丈夫的公司最困难的时期,当一个个债主找上门来逼债,当车子房子都已经被抵押、银行再也不肯贷款的时候,是他收拾了讨债公司那帮整天堵在家门口的人,是他向银行的高层施压,是他拿出自己的积蓄借她丈夫朋友之手帮她的家庭度过难关,而这一切他从不奢求让她知道,就像他从不奢望会得到她的原谅一样。
面对一系列不可思议的峰回路转,想起讨债公司的人被赶走那天,当她外出回家不经意望见的那个似曾相似的背影,女性的直觉还是让她隐隐猜到了什么,正如她时而觉得仿佛远处有个目光正温和的注视着她,没有恶意没有索求,只依稀带着一抹熟悉而低沉的忧伤,像一个孤单的影子在地上落寞的拉长,仿佛躲在某个地方默默守护着她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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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色的项链绕指柔长,女人垂下苍白的脸庞闭目神伤,一丝泪水悄然滑出眼眶,她快速把它抹去,但还是没能逃过女儿的目光。
“妈妈,你怎么了?”小女孩摇着母亲的衣角问。
女人摇了摇头,转身把女儿抱在怀里,似乎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流泪的模样。
望着这一幕,邵凡默默转身选择了离开,他已经兑现了对苍翼的承诺,也更加确信苍翼透漏的情报不会有错。
离开小区的路上,天边的晚霞带着些许苍茫将周围笼罩于一片暮色四合,仿佛淡白的云朵背后饱含着沉痛的光,在渺远斑驳的罅隙中透出几抹血色。
回想刚才的情形,邵凡分明能感觉到她是爱他的,或者说的确曾经爱过。也许这对苍翼来说,便是超脱于罪与错、生与死之外最好的结果。
邵凡边走边这样想着,迎着逐渐黯淡的霞光踏入了缓缓降临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