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忽然传来一声尖细的呼喊,导师的手猛然一颤,把目光投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女子从广场一侧缓缓走来,深邃的眼窝、高高的鼻梁、微卷的长发,在一身宽大的长裙和一顶华丽的圆帽映衬下,仿佛一名洋溢着贵族气息的西方女子从古典名画中徐徐走出。
“卡尔……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
“珍妮……是你!”导师难以置信的望着这一幕,仿佛一阵甘霖浸透了脸上的沧桑,“难道他们也……”
“他们不止重生了你,也再造了我的意识和身体。”那名叫珍妮的女子回答道。
导师赤红的双眸怔了一下,之后竟渐渐开始褪色,仿佛被某种内心深处的本能紧紧牵动着,但随即赤红又重新浮起,不一会儿又恢复成了乌黑,如此反复而胶着,仿佛他体内的什么东西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绞斗。
“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年轻女子不无哀切的摇了摇头,边望着导师边四顾着城市的一片满目疮痍,“你还是我熟悉的那个卡尔吗!”
随着侧脸轻微的抽搐了几下,导师的眼眸终于彻底恢复成了乌黑色,满含深情的目光中竟透出几分清澈,他仿佛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废墟断壁,悲切而无奈的轻轻摇头道:“我……我只是为了一个更好的世界,为了把这个世界变成美好的天堂。”
“美好的天堂怎么可能建立在血腥之上?那要渡过血海才能到达的,怎么可能是更好的世界呢?”
“可曾经一次次的失败已经证明,靠仁慈和软弱是不可能建起一个新世界的,连推翻旧的世界都做不到!”
“但这世上又有什么是能一蹴而就的呢?更何况你想改变的是整个世界。”珍妮恳切说道,“中学时你就立下远大的志向,要为全人类的幸福去不懈奋斗终身,但全人类的幸福最终还是要靠全人类共同去创造,你要做的是启蒙和开导,绝不是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他们。”
“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这一直是我的座右铭,一步实际行动比一打纲领更重要。”
不远处的邵凡听了一阵冷笑,不无奚落的插话道:“改变世界的前提是首先要把问题弄清楚,你连这个世界的问题本质都没弄清楚就急着去改变这个世界,连症结在哪个部位都没摸清就急着下手术刀,这算是负责任的态度吗!不是急功近利又是什么!”
导师转脸望着邵凡,那目光犹如审视着一只挑衅的蝼蚁道:“人类社会的本质当然是以经济生产为基础,经济生产决定上层建筑乃至整个社会结构,继而产生那个时代的自然人文和思想精神,是生产力的发展及生产方式的改变才使得人类社会不断的演进,最终由历史的必然王国到达人类的自由王国。”
邵凡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道:“你的自信从何而来?认为仅仅用社会经济学就可以去解释人类社会发展的一切!人类文明的成果浩如烟海,从每一门学科、每一个角度去看都会有不同的解释,就好比‘仰望星空‘这个简单的动作,既可以用肌肉、神经、瞳孔、视网膜这些字眼去解释,也可以解释为思考、信仰,或者审美等等字眼。从古至今,自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开启了人类认知的纪元,太多的思想家都在用不同的方式诠释人类社会的发展——黑格尔从哲学角度说历史是绝对精神的一种延展;笛卡尔、莱布尼茨等人从科学的角度认为历史是一种机械发展的过程,是宇宙的终极定律在人类社会的不断展现表达;鲁索则着眼于文明与道德的矛盾,认为社会历史的发展是围绕着利欲智巧和道德良知相争的结果,而最终良知将战胜智巧引领人类的发展,人类将回归自然淳朴的良知本性;孔德认为社会历史的本质是人类理智和认识的不断深化完善,从而推动社会的向前发展;尼采认为权力意志才是世界的本源,是代表着权力意志的英雄人物和英雄民族在推动人类历史的发展;弗洛依德则论断人类的思想意识不过是潜意识的冰山一角,人类社会的不断演进实则是人类潜意识中的本能尤其是性本能的释放或解放……这些都是你前时代和同时代的思想家们,他们无不是人类最杰出最伟大的头脑,他们的智慧和思想岂是你简单一句‘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就可以盖棺定论的!”
“我从来没有对他们的思想盖棺定论的否定,因为我也曾是黑格尔的信徒,我的辩证统一理论就是在黑格尔辩证法的基础上完善而来。”
“完善而来?”邵凡不屑一笑道,“我看是照搬挪用、东拼西凑还差不多!你的辩证法取自黑格尔,唯物论来自费尔巴哈,生产力的概念源自李斯特,劳动价值论来自李嘉图、亚当.斯密,阶级斗争的观点取自法国历史学派,‘劳动分配思想’和‘自由王国’的框架源自于傅里叶的‘协作制度’……除去这些东拼西凑的东西,你剩下多少原创性的思想?凭什么以高高在上、众醉独醒的姿态开宗立派把你前时代和同时代的思想家们都批判一通,鼓吹自己的理论才是至高无上!”
“其实不必劳你这么长篇大论的批判。”导师淡然说道,“我的思想概括起来只有简单两条,第一、社会的经济发展是一切重要历史事件的终极原因和动力;第二、‘剩余价值原理’决定了资本主义这种剥削制度必将走向灭亡。”
“我不否认你的‘剩余价值’理论在那个时代称得上是经济学上的巨大成就,就算经济学发展到今天,面对无数的批驳和证伪仍不见褪色。但它只是个社会经济学理论,以此来论断一种社会制度的发展兴衰难道不是一种想当然?这个世界是由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组成的,而人类并不是赤裸裸的经济动物,就像你年轻时的志向并不符合最经济的选择,你出身富裕的律师家庭,姨妈和姨夫是极为成功的商人,你本可以子承父业做一个律师或者选择经商,从此过上优渥无虞的生活,可你却选择了截然相反的道路;而你的妻子出身贵族,父亲曾是地方长官,兄长更是普鲁士的内务大臣,她不顾大部分家庭成员的反对选择了下嫁给你;还有那位全力支持你资助你的密友,他是资本家出身,却背离了自己的阶层追随你的思想……这种例子太多太多、比比皆是,能仅仅用你的社会经济学去解释吗?”
“经济因素当然不止是金钱关系的趋利因素,还包括被社会经济基础和生产方式所影响的社会环境和文化环境等人文因素,即分为直接决定和间接决定,你只看到了前者,但后者的作用同样不可忽视,一个时代的经济发展和生产关系决定了那个时代的人文环境,而这种人文环境孕育了我的思想、推动了我的选择。”
“按照你这种逻辑,一个时代的经济发展和生产方式在经济学上是一个层面,而在它所影响的人文环境因素上又是一个层面,而你的剩余价值理论只是从经济学层面上论证了这种生产关系注定灭亡,却没有充分考虑它在人文环境因素上的间接影响,这种间接影响便是孕育了许许多多像你和你的密友一样出身优渥却对自身的阶层和资本选择了背离的反抗者,最终孕育出了《宣言》和《资本论》这样具有巨大影响力的思想著作。”
“难道这不正是在人文因素层面上印证了我经济学层面的理论?是资本主义的经济基础和生产方式孕育了我和我的学说,资本主义的根本矛盾决定了资本自身正是资本主义的掘墓人,而我找到并发掘了这种根本矛盾,宣告了资本的必然灭亡。”
邵凡笑了笑,“你觉得两者是相互印证的,携起手来一起高奏凯歌加速着资本主义的灭亡……而实质上,两者却是在相互中和,令资本在这个世界得以调整、适应和平衡。”
导师听罢不由凝起了眉头。
“好好看看当今这个世界吧。”邵凡继续说道,“将近两百年过去了,你所预言的一切发生了吗?资本主义社会加强了政府对经济的调控和工人的社会福利待遇,在一些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工会组织的庞大力量前所未有的维护着工人的利益,工人的处境和待遇早已今非昔比,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接受,但事实的确是——你的学说非但不是在革资本的命,反而指出了资本的病因,在帮资本的制度续命。你所努力的一切,你宣扬的仇恨、专制和暴力,都在把大部分人民出于恐惧而被推入资本的怀抱,都在把有良知的资本家吓得望风而逃,都在帮资本更好的适应这个世界,更无可撼动的统治着这个世界!你的《资本论》恰恰成了资本的治病良方——这就是你的学说和你的运动最终铸就的可悲事实!这些事实已然证明你的理论陷入了悖论之中!”
导师沉默了片刻后平静说道:“这种现象是我当初没有料到的,但如今看来却不难去理解,这并不是什么悖论,只是辩证法的体现,是事物在辩证着向前发展,但最终的趋势不会改变——如今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工人阶级的处境和待遇得到大幅改善是事实,这种改善足以让他们满足从而失去斗争的意志,但这种改善必须建立在经济的大繁荣之上,建立在资本霸权长期以来对全世界的掠夺模式和掠夺积累之上,当全世界的资源趋于枯竭或是全世界不发达国家的劳动人民都觉醒不甘于被掠夺的时候,这种高福利高待遇便难以维系,资本主义的丧钟便会敲响,所以说这种现象依然无法阻止资本主义的灭亡,改变不了它已经走向末路的事实。”
“那几个北欧小国呢?还有小小的西兰国?独立于世的冰岛和挪威?甚至算得上准发达国家的波罗的海三国……这些不胜枚举的例子,他们的繁荣又是掠夺了谁?霸权了哪些国家?在你眼里是不是只要看到邻居家的日子过得滋润了些,便一口断定他们肯定是干了什么来路不正的勾当?”
导师松开了微凝的眉头道:“如果你家的院墙紧邻着别人家丰盛的果园,那么你什么都不用干,仅是伸过院墙的树枝结出的果子落在你家院子里就能保证你饿不着,经济繁荣圈的辐射也是一样的道理。”
“你……”绕了一圈,邵凡发现自己将导师的理论引入一种悖论的策略不仅无法奏效,反而让自己陷入了一时语塞的境地。
“你还想说什么都一吐为快吧……”导师对邵凡似乎虽胜犹怜的说,“虽然我已经摄取了那位舰长的记忆,对这个时代的整体有了个大致的了解,但对一个时代的真正了解还是要通过这个时代的思想者,而我觉得你是个有思想的人,虽然我们都无法驳倒对方,我还是不妨听一听你对这个时代的理解,若是真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最后饶你一命也说不定。”
“哼……”邵凡几分不屑道,“在我眼中,这个国家乃至这个时代的命运都取决于能不能走出一个误区,也就是我想表达的基本观点——哪怕你的经济学理论再伟大再天才,单纯用经济发展和生产方式并不能解释人类社会的全部本质!”
导师依然无动于衷,“任何社会理论,脱离了经济学常识便是空中楼阁,生产力的发展是一切的基础,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是人类社会发展的本质,这一点你无需再做无用的辩驳。”
“你可以说是骨骼撑起了人体,但你能就以此论断人的本质只是一具由骨骼组成的骷髅吗!”邵凡回敬似的说,“单独以社会经济学原理去诠释这个世界的道理也是如此!”
“随便去抨击别人的思想是容易的,问题是你对这个世界又有什么独到的见解呢?它对资本又有几分奈何?”导师的目光带着一丝轻慢。
邵凡沉着回应道:“在告诉你我的见解之前,我们有必要先统一一下‘资本’的概念,否则各说各话,还是无法在一个频道上。”
导师不禁一笑道:“这么简单的概念难道还需要再教你一遍,‘资本’是一种能够带来‘剩余价值’的价值,按其本质来说是对‘无酬劳动’的支配权;和我同时代的经济学家认为,‘资本’是一定量的积蓄和储存的劳动,是一种生产要素的累积。但通俗来讲,‘资本’也可以理解为用于投资得到利润的本金或财产,是作为人类创造物质和精神财富的各种社会经济资源的总称。”
“但也有经济学家把‘资本’称为‘支配他人劳动或劳动成果的权力’,你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也曾写下‘资本是对劳动及其产品的支配权’。既然如此,我把‘资本’理解为一种支配权,归根到底是对作为一种劳动成果的商品或物的占有支配权,简单来说就是一种对物的支配权,你是否存在什么异议?”
“所谓手稿,不过是当时一些还未成熟的观点,我依然保留我从‘剩余价值’的角度阐释‘资本’的最终观点,但如果以更容易被大众理解的角度,我并不反对你这样认为。简单来说,‘资本’大致等于对作为一种劳动成果的商品或物的支配权,若是进一步广义化,便是如你所言。”
“那好,既然这方面没什么异议,那我们就开诚布公吧。”邵凡徐徐说道,“其实要论见解,我并没什么独到的思想,顶多算是一种世界观。它源自哈耶克的‘扩展秩序’概念,这种概念正是哈耶克社会理论的核心思想,还有尼采的‘权力意志’观,这两种概念,我认为它真正反映了人类作为高等生命体的本能和人类社会的本质——在世间万物中,生命是脆弱和转瞬即逝的,它在本质上是一种逆熵存在的自组织现象,是一种动态复杂的高等秩序体,而与之对应的,则是‘熵增定律’这条宇宙的绝对法则,在这条法则下,我们甚至可以把整个宇宙看作一条奔流不复返的‘熵增之河’。人类的历史,或者说整个人类文明,就像是‘熵增之河’中一朵向后翻腾的浪花、一片稍纵回旋的涡流、一座小而遗世的孤岛……文明尚且如此,生命更是渺小和脆弱,在这条‘熵增之河’中,无时不面临着自身的消逝和湮灭。从生命的角度来说,‘熵增’就像是一条逆流,生命就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是不停前进、不停扩张,就是坐以待毙、自我消亡,这便注定了生命的本能如同薛定谔所言只能不停‘以逆熵为生’,不停的吸收和吞噬自身周围的秩序体,围绕自身不停的建立起贯穿着权力或者说支配力的‘扩展秩序’,以此对抗‘熵增’的逆流——正如罗素所说:‘每一个生物体都仿佛一个帝国主义者,竭尽全力要把它所处的环境转化到它自身以及它的后代身上去。’这种转化,对于低等的生命来说只能是向环境妥协的被动进化,而对于高等的智慧生命比如人类来说,就是向环境宣战的主动征服,这种征服在自然环境中表现为对大自然的开拓改造,在社会环境中表现为对周围一切人和物的影响力和控制欲;也就像尼采所认为:生命的本质就是‘权力意志’,他口中的‘权力意志’便是我眼中的‘扩展持续’,人的一切行为、活动都是‘扩展秩序’的表现。这种生命意志的本质就在于不断的扩张自己、创造自己、表现自己,用一句话来说,就是扩张自己的支配权或控制力。人们追求食物、追求财产、追求创造、追求地位、追求占有和征服,根源就在于这种‘扩展秩序’,而社会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一切争斗、奴役、压迫、剥削乃至战争等等,都是‘扩展秩序’相互作用的体现——简而言之,这种作为高等生命的人类的‘扩展秩序’主要有两种表现方式,一种是人对自然或对物的‘扩展秩序’,一种是人对人的‘扩展秩序’,前者表现为一种经济学层面的秩序,可以理解为生产力、资本或者对财富的追求,后者表现为一种政治层面的秩序,可以理解为公权力和对权力的追求……这两种‘扩展秩序’齐头并进、相辅相争,如果非要问到底哪一方更具有主导性,那么‘扩展秩序’最直接的体现还是一种人与人、人对人之间的‘权力秩序’,公权力可以直接控制个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资本则必须用些手段才能实现对个人的控制,比如金钱的利诱或温饱住食的胁迫等等,因此它对人是一种间接的控制,是一种间接的权力,但同样不可忽视。”
导师听罢不禁沉思道:“你说了这么多,得出的结论就是:资本和权力是主导着人类社会发展的两股力量,而权力更具有主导性?”说着他不禁笑了笑,“孩子,你的长篇大论有令我耳目一新之处,但更多的只是让我感到幼稚天真,就像是一个中学生想用初等数学去证明费马大定理一样异想天开。生产力的发展水平才是最具有决定性的主导力量,而建立在生产力高度发展之上的现代资本的力量远超你的想象,封建王权的统治也比不上它的无孔不入,它才是这个世上最强大最有主导性的力量。”
“我并不这样认为。”邵凡淡然说道,“人类漫长的历史中,权力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凌驾于资本之上——古代的国王可以随意决定一个人甚至富商巨贾的生死,而富商巨贾们却必须成长到足够强大,联合起来发动一场革命才能推翻国王的统治;皇帝的一道旨意就可以驱使数十万人为自己无偿修建宫殿、陵寝,而资本则要先掂量下怎么给工人发工资;权力可以将一件东西直接占为己有,而资本去买对方还未必肯卖……资本做梦都想拥有或取代国王那般的绝对权力,但它本质上却难逃间接权力、影子权力的命运,权力曾经长期无可撼动的统治着世界,至今仍统治着世界上四分之一的人口,而资本至今远未也根本谈不上征服世界,仅仅罗斯国和罗夏这两个集权专制的大国就让它一再碰壁……”
“你的理解完全是本末倒置,正因为资本的潜力上限远远超过封建王权,封建王权才注定被资产阶级所推翻,而如今的世界局势——且不说罗斯国和罗夏国这两个国家多少程度上已被国际资本势力渗透侵蚀,他们在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对峙中越来越式微却是不争的事实。”
“资产阶级之所以能推翻封建王权,自身的成长强大是一方面,更重要的一方面还是封建王权这种权力结构的自身缺陷,只是当它处于周期性的衰落期才给了资产阶级推翻它的机会,它的堡垒更多是从内部攻破的。”
“你的论证是靠不住的,因为东方王朝的兴亡周期律一说并不完全适用于西方的封建王权,拜占庭帝国上千年的历史,古斯塔夫王朝,罗曼诺夫王朝七百多年的实权统治,或许都超出了你对封建王权的认识。”
邵凡无奈的摇了摇头,“好吧,我们先暂时搁置权力和资本到底谁是谁本源的问题,因为两者如果走向极端,最终都是人类文明秩序的威胁,都是社会共同的症结。”
导师听罢没再反驳什么,示意邵凡继续说下去。
“人类是一种动态开放并具有相当自主性的高等秩序体——‘熵增法则’下人类作为高等秩序体‘逆水行舟’的秩序扩展本能——作为直接‘扩展秩序’的政治权力秩序和作为间接‘扩展秩序’的资本权力秩序……以上三点构成了人类文明与这个世界的基本轮廓,多少文人墨客为这种文明着上了伟大壮丽的色调,认为世界的改造和征服、社会的开创和激荡,无疑印证了人类文明秩序正走在通向光明永恒的康庄大道上,但熵的定律却提醒我们,‘无论在地球上还是宇宙或任何地方建立起任何秩序,都必须以自身周围更大的混乱为代价’,换句话说,人类在不停减少自身熵值建立起一种大规模‘扩展秩序’的同时,却在同时加剧着身边甚至自身内部各种熵值的恶化,一边在创造秩序、一边却在制造更大的混乱,在走向兴盛的同时也在为自身的衰亡埋下种子。这在自然界表现为人类文明对自然环境的破坏。在社会环境中则表现为少数社会上层有条不紊的豪华奢侈与广大社会底层的沦丧乱象间的鲜明对比,孕育着社会一次次动荡和走向衰乱的种子。资本权力将优渥井然的生活赐予了资产阶级,留给无产阶级的只是一片狼藉的残羹剩饭;权力将享有大多数资源的优先权赐予少数统治阶级,而身为大多数的人民则为了争夺剩余有限的资源道德崩乱、不择手段;然而底层或基层的崩乱必然导致整个社会的沉沦,一言蔽之,无论是权力还是资本,建立在任何一方主导下的社会秩序,都在不可忽视的反噬着自身,都不可持续的难逃周期性的覆灭,皇权的兴亡周期律和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性都正是这种不可持续性的体现。”
“你的观点不正是印证了我的阶级斗争理论和阶级观?压迫和反抗会让人类社会沸腾激荡,被压迫的底层劳动人民终会觉醒!他们会在烈火中完成脱变,无产阶级将变得比一切阶级更进步更崇高更团结,然后联合一致将压迫推翻,让阶级消亡,把世界解放,最终建立起没有压迫没有阶级的理想社会。”
“可惜你的话只对了一半,就如同你的社会理论只盯着资本权力的影响却忽视了政治权力的另一半影响,甚至是更重要的影响!在烈火中诞生的并不一定保证是崇高和进步,也有可能是怒戾、暴烈甚至是倒退。邵凡说道,如果我说无产者对资产阶级的革命胜利过后不仅不会是人类文明光明的新生,反而会是进一步的沦落,你会信吗?”
“说出你的道理。”
“道理再简单不过,人类文明的‘扩展秩序’必须要有两者来支撑、来制衡,政治权力秩序和资本权力秩序,共同支撑着人类社会这一文明的‘扩展秩序’,当其中一方消亡,就只能全力依赖于另一者,必然导致另一方的独大,因此资本权力的消亡必然导致政治权力的独大,资本权力社会崩塌之后,等待着前方的必然是一个专制集权社会,这是已然被近百年来的世界历史反复印证的事实,近百年来不堪压迫的无产阶级在一个接一个国家推翻了资本权力的统治,但却纷纷陷入了集权专制。在这一点上,你的预言无疑是错了。如果资本权力的秩序崩塌,那么它一定是走向专制集权,而不是什么没有阶级和压迫的理想世界。你给人类指向的那条通往天堂的道路,可能恰恰是地狱的方向!”
导师的神色些许复杂道:“无产阶级一旦取得统治权,就不能继续用旧的国家机器来进行管理,而是‘以新的真正民主的国家政权来代替’,因此诞生于无产阶级领导下的会是一个真正民主的制度,而不是专制集权。”
邵凡把导师曾起草的《宣言》中的段落一字一句背了出来:“无产阶级将利用自己的政治统治,一步一步的夺取资产阶级的全部资本,把一切生产工具集中在国家即组织成为统治阶级的无产阶级手里,并且尽可能快的增加生产力的总量。要做到这一点,当然首先必须对所有权和资产阶级生产关系实行强制性的干涉……它通过革命使自己成为统治阶级,并以统治阶级的资格用暴力消灭旧的生产关系……”又接着说道:“这是由你起草的《宣言》中的原话,不管你怎么辩白,都无法否认这是专制手段而非民主手段的事实。”
“是,这种手段是谈不上多么民主,甚至有些专制,但它只是一种不得已的过渡,因为当无产阶级夺取了政权,一定会受到内外部力量的联合绞杀,必须以军事化手段团结成一股强大的力量与之对抗,保卫无产阶级的革命胜利果实,当无产阶级政权稳稳立足,自然会脱离这种状态实行真正的自由民主。”
“自然?”邵凡可叹可笑道,“我看这只是你的想当然,就像资本家不可能轻易放弃资本一样的道理,当专制者获得了专制权力,拿什么让他轻易放弃到手的权力?难度比让资本家放弃资本还要难上何止数倍,要付出的代价又何止数倍?资本是只狼,专制却猛于虎,一个人要多胡涂才能想出用专制这只猛虎来赶走资本这头饿狼的馊主意呢?”
“你认为资本是只狼,专制却猛于虎。可我看来资本才是最大的恶魔,权力只是它的附庸罢了,无产阶级连资本的统治都可以推翻,对付那些可能出现的专制者更不在话下,无需你为他们多虑。”
“你的自信有多满满,现实的落差就有多讽刺。近两百年来,几乎所有推翻了资产阶级统治的国家都陷入了这种专制状态无法自拔,有的甚至陷入极权,沦为现代文明下的奴隶制社会,看不到丝毫自由民主的光亮。”
“那是因为外部的国际资本势力依然强大,资本以它数百年来靠掠夺世界而积攒的强大实力,无时不在试图颠覆新生的无产阶级国家政权,所以才造成这种军事化或半军事化专政过渡期的持续至今,这是面对敌对势力的威胁所迫,不是无产阶级的错。”
“就算没有外部力量的威胁,专制统治者们也会想方设法制造外部的矛盾和威胁来延续这种专制统治的!”邵凡痛切的说,“马克萨斯,你纵览书海、腹中万卷,可却太不了解人性了。权力欲和金钱欲一样,是人类进化中藉以对抗自然界熵增法则的残酷无情而滋生的野蛮本能,它们是人性的黑暗一面中最本质、最有决定性的本能冲动,当它们还很弱小即权力还不够绝对集中、资本还不能无限增殖的时候,人性中光明的一面可以制衡着它们不至于产生太大的危害,但当让它们吃饱了肉、吸足了血之后,产生的力量就是压倒性的了,而权力的集中甚至比金钱的垄断对人性更具有碾压性,大权在握的感觉是这个世界上最刺激最美妙的毒品,你见过一个瘾君子在没有外力的影响下自动把毒瘾戒掉吗?没有外界的压力根本做不到!正因为有外力的作用,因为有社会规则的制约,瘾君子们才不敢那么明目张胆,只敢偷偷摸摸的过把瘾,就像现在的某些专制统治者们无论行多少专制之事,嘴上还是要高喊自由民主的,因为他们无法不顾忌国际影响,不能不考虑到那些外部力量的谴责甚至制裁。所以说‘因为外部威胁的存在而不得不长久实行专制’这种逻辑是站不住脚的,恰恰相反,如果没有外部环境的制约,恐怕专制统治者们只会对内更加有恃无恐,甚至对人民像对待猪狗一样更加肆无忌惮的压榨了!”
导师淡然一笑,从容说道:“刚才你还说由政治权力或资本权力主导的社会秩序都存在严重的缺陷,无论是资本还是专制的统治都难逃崩塌,这会儿倒说一旦陷入专制统治中如何难以自拔,你不觉得自己前后矛盾吗?”
邵凡也淡然回应道:“一种社会制度的崩塌,既可能是向另一种社会制度的重建,也可能是同一种社会制度的反复崩塌洗牌,就像罗夏数千年的历史,就是不停的从一个封建专制王朝向另一个封建专制王朝的崩塌洗牌,一个封建专制王朝崩溃了,重新建立的还是一个新的专制王朝,这是典型的专制社会的崩塌模式。它不同于资本社会的崩塌模式,推翻资本的统治只要一次革命的胜利就够了,人们可以通过把一切资产和生产数据公产化的方式令资本势力消亡,但要像对待资本一样让公权力彻底消亡则是不可能的,因为政治权力是社会最基本秩序的根本维系,没有最基本的政府强制组织,生活中的一切都会失去保障;也因为一个社会的崩塌往往伴随着暴力,专制权力使民众沦为顺民而易于统治,而被压抑的顺民往往最易成为失去理智的暴民,让专制社会的崩塌伴随着极为剧烈的暴力动荡,而暴力是最适宜专制权力生长的土壤,甚至可以说是专制权力之母。更因为资本社会的建立需要一定的物质发展基础,而专制社会在崩塌中历经暴力动荡的洗礼后,势必导致物质基础的大倒退,使之不具备转变为资本社会的条件,只能继续沿着专制社会的老路子打转。因此要推翻专制权力的统治,必然要历经反复甚至艰难无期,就像陷入一种很难跳出的死循环,有人称之为封建专制的兴亡周期律。就像你脚下这片土地的历史,用了数千年的时间也没能走出专制集权,没能摆脱极权的影子。每一个王朝的周而复始伴随的社会崩塌之后,都是更完备的专制制度出现,更心狠手辣的权力狂人一统江山。还有很多例子,就像曾经德意志第二帝国的灭亡却带来了更极权的第三帝国,就像如今当代沙皇普拉基米尔治下的罗斯国……一个文明一旦跳入专制集权中,就好比染上了毒瘾,总是在一代代专制朝代的兴亡循环中回旋打转。能跳出吗?能,但只是理论上的,可现实中,实在太难太难了。”
“你还是相信能走出的对吗,不然你一步步拼到这一步到底为了什么?没有坚定的信念和信心,你根本不可能支撑到现在。”
“我是相信能走出专制的兴亡周期律,但走出之后迎来的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我们的看法并不相同。你认为那个理想社会中生产资料私有制会消亡,我认为包括生产资料在内的一切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才是公民社会而非奴隶制社会的根本保障;你认为在那个世界中阶级会消失,我认为阶级永远不会消失,恰恰相反,并非悬殊的阶级差异正是人类社会发展进步的动力之一,让阶级在一种合理可控的范围内适度存在,让各阶级间转换流通的桥梁缩短扩宽,让权力和资本都在制度的制约中平衡运转才是最可行的方案。至于压迫和剥削,撇开专制社会对一个人公民权力的剥夺才是最大的压迫和剥削不说,如果有人向你宣称,他可以建设一个没有犯罪的理想世界,你会相信吗?还是会感到不寒而栗呢?就像《美丽新世界》那样,一个没有犯罪的社会其实整个社会都在犯罪……压迫和剥削是有罪的,但罪恶和犯罪一样难以被完全消灭、彻底根绝,任何时候都会有人选择以身试法、铤而走险,如何去反制和制裁它才是现实的考虑而不是童话般让它彻底消失的想象,一个能够有效反制压迫和剥削的社会才是有现实意义的理想社会,而不是想当然的空中楼阁。
这条逻辑适用于在你理论中多次反复强调的诸如消灭、消亡、灭亡这类充满了绝对的措辞,事实证明,这只是一厢情愿的想象。你看不惯的一切,你厌恶仇视的一切都不会永远彻底消失……无论何时,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江湖,有人类的地方就会有善与恶,如何努力去抑制去反制‘恶’而不是不切实际的想着去彻底消灭‘恶’,才是一个成熟社会的理智选择。而你所设想的那种均贫富或没有没有贫富差距的理想社会在现实中根本不存在,它只存在于一个个窃国大盗笼络人心、煽动民意的谎言之中,不仅是因为‘恶’不可能彻底消灭,更是因为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不可能消亡,由此累积产生的贫富地位的分化也不可能消亡: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性产生了最初的分化,渐渐累积和扩大才最终形成了地位和财富的悬殊差异——阶级或阶层差异。有的人天生善于指挥,有的人善于弄权,有的人善于征战,有的人善于交易,久而久之,这些人注定会在群体中崭露头角,在竞争中显示出自身的优势,最终个体的差异性汇聚成群体的差异性,并通过资源世袭和对后代的熏陶教育使这种分化越来越明显。因此阶级或阶层是人与人之间差异性的固化和扩大化,它既是人类社会最可恶的诛心之痛,却又是最无奈的自然法则,在某种程度上来讲正是人类社会一种多样性的体现。正如哈耶克所说,‘更丰富的多样性带来更大的秩序’,越是一种规模浩大的秩序体越需要更丰富的群体多样性来支撑。这与‘耗散结构理论’的原理相当吻合,‘耗散结构理论’是一种研究如何在‘无序中产生秩序’的科学,它研究的是动态的活的秩序——耗散结构。微观如无数的原子怎样在一定条件下协作有序的产生一束激光,宏观如人类社会这种超大规模的‘扩展秩序’如何得以运转……形成耗散结构必须具备几个必要条件:开放的系统、非平衡态、涨落和非线性回馈。
而非平衡态和涨落其实是个相似的概念,即是差异性和无法达到一种统计学平均状态的个体多样性,就人类社会这种‘耗散结构’来说,包括每个人内在的主要是思想意识的差异多样和外在的主要是资产和地位的差异多样,其实说白了就是个体的差异多样与群体的差异多样,因为每个人的思想意识都是独一无二的,而地位资产却同属于某一阶层。
虽然差异性和多样性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但它们在某种程度上是统一的,群体的差异多样性由个体的差异多样性而来,是个体差异多样的扩大化,是通向整个社会系统宏观秩序的子系统和阶梯,个体的差异多样既然是形成秩序的必然条件,那么群体的差异多样性又怎能避免?由此产生的地位和资产的显著差异(由地位资产的不同而产生的阶级或阶层的差异)也是如此道理。
当然,无法避免并不意味着听之任之,因为差异性和多样性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矛盾的。过度的群体差异会相对挤压个体差异多样的、表现的空间,令个体间的差异多样简化为泾渭分明的两极,减衬了个体差异的丰富性和意义,对整个社会系统的宏观秩序有害无益。
做个不十分恰当的比喻,好比所有人一起跳个人舞,观察者能够很容易发现跳得最好的那个人并被其所吸引,但当广场上的人分成两队开始跳需要协同配合的集体舞,观察者就更容易看出哪队人跳得更好从而被跳得更好的队伍所吸引了,即使论个人水平跳得最好的人在另一队人中也不容易看得出,这就是群体差异对个体差异的泯灭效应,而一队跳得越优秀、另一队跳得越平庸,这种效应便越明显,从而导致个体的差异在观察者视野中越容易被泯灭。
因此一个正常健康的社会必须对过于悬殊的财富和地位差异加以制约,但制约的目的却是为了保护个体之间财富和地位一定多样性的差异。在人类社会这样一种巨大的耗散结构下,人类文明的发展既需要这种非平衡态的差异性和多样性,但也要合理的限制这种差异。为此要限制权力的张牙舞爪,扩宽阶层之间沟通流动的桥梁,让政治资源对每一个有志有为者敞开,让富豪和财团的财富不至于世世代代无限积累膨胀不再是一句空谈,限制资本世代积聚的滚雪球效应和门阀化趋势,将阶层的差异控制在有限的范围,不至于让它过于悬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