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水,你我之交始于反右,正是我人生遭遇最大变故的时刻,现在想想,那天那一次整风会议上的一个偶然的发言竟然决定了我此后一生的命运!我此生的成败皆在那一次年少轻狂的发言上!
顾准?了不起!聪明人,大学者!可是最后怎么样了呢?家破人亡,妻子自杀,儿女恨他入骨!他自己也是死不瞑目!而我,一个小小的,幼稚无知,自不量力的学生,读了几篇他的文章就傻乎乎地在政治会议上发言,指责当权者的施政方针,真是太可笑,太糊涂了!
人年轻时候的那种理想主义真是害人不浅!我为此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长水你最清楚,若非之后我明白得快恐怕早就给这位大学者做了陪葬!他顾准死了还可青史留名,我呢,不过是一只最小的蝼蚁,被碾死恐怕连‘啪’的一下响声都不会有!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残酷!
我因此经历了两年非人的生活才得以重回学校,可是那时我竟然还没有真正明白,心中还在深深地自责,为丢弃那些无用的理想而痛苦,真是幼稚啊!刚好那时碰上当时像个‘夜游神’一样的你,咱俩倒是一拍即合,在一起发发牢骚说说废话,也算是做了朋友。
之后我去了西北又赶上文革顶着个右派的帽子到处受欺负,要不是我老婆有些胆气左挡右支地保着我,恐怕那十年的日子更要难熬。唉,说起来,我也是对她不起。本来我以为自己这辈子就算是彻底毁了,哪想到后面命运竟还有大大的惊喜等着我!
你知道的,文革过后我不但摘了帽子平了反,而且还受到了提拔重用,只不过可笑的是这些提拔也源于我当年的那次倒霉的发言!顾准虽然死了,可是他的理论他的学生上台了,连带我这个曾经引用了他一字半句的无名小卒都跟着平步青云。
长水,你知道那时我有多么开心吗?八十年代,那是我新生命的开始!我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心中充满了激情,我们的国家终于要开始发展经济了,再也没有运动,没有人斗人!我被人轻视了半辈子,现在终于可以挺起腰杆做人了!不但做人,我还做起了领导,手里有了权力,能够真实地工作,去完成自己的理想,真好啊!说真的,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再次陶醉在了理想主义之中不能自拔,为国为民建功立业,还有什么是比这更高尚的人生价值呢?
可是不久后现实社会就又一次敲醒了我,做官做事光有激情是不行的,甚至是危险的,我们处事最主要的应该是有手腕,不管是面对普通的群众还是平级上级的官员,不会耍手腕是绝对不行的。我自认还颇有些小聪明,又加上之前那将近二十年的忍辱负重,使我能够很轻易地就看出许多问题的症结所在,和很多人心中的真实所求,这样我就能因势利导,投人所好,想方设法把事情向着我所希望的方向推进。一切都非常顺利,这样的手段成为了我为官的依仗,也为我攒下了很多政绩。
比如一开始我在外经委当副主任,上面要求招商引资,可西北我们那个小地方你要说搞外贸那是两眼一摸黑呀,上哪儿找外商去啊,也不是沿海城市,要什么没什么谁来我们这儿呀!那时候我们市里那些个从乡里县里靠搞政治升上来的干部是真没见识,个个除了喊喊口号,发发牢骚,别的是一点像样的办法也提不出来。
我没有理他们,自己自费跑了一趟南方沿海的经济特区,带着工作证和介绍信到那些市里面的外经委转了一圈,真是大开眼界啊!这才叫改革开放,才短短几年看看人家那生活水平,吃的穿的都是我们想都不敢想的东西!那遍地的工厂作坊各式各样的商店,真繁荣啊!
就在那里我认识了不少香港老板,台湾老板,甚至还见着了一个美国老板!长水,咱们当年在大学里学的那点英语还真派上用场了,我边查字典边跟他说话,竟然他就听明白啦!不光跟他,我那时是得谁跟谁说呀,欢迎到我们西北来,我们是没有便利的交通条件,没有什么好的资源,可是我们有人呐,我们的人工和土地可比沿海的这些城市便宜多啦,我们政府心更诚呐,只要肯来一律大力扶持,什么条件都可以商量!
就这么着,我还真的就从那边带回来了两三个老板,就连那个美国人都被我描绘的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坡给迷住了,最后也跟着我回来了。那一次真可谓是轰动全城啊,整个市委班子都乐傻了,当时的市委书记死死抓着我的手不放,一个劲儿地说我是‘全市改革开放的大功臣’!
后来我带回来的那几个老板中真有两个承诺要来投资开厂的,这下市里就有了立项的由头,报到了上面立刻就获得省里的支持和表扬,还得到了一笔项目启动资金,市里领导一高兴就拨给了我们外经委一部分,由我全权处置。这时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
我没有把它投入任何经济活动,因为我知道现在周围看着我眼睛发红的人越来越多了,这些人受不了我这个曾经的老右派这么风光,我这个时候要是还不知道收敛笼络人心,那么倒霉的日子估计就不远啦!所以我拿到了钱首先做的 第一件事就是给外经委的职工要了块地盖家属宿舍,而且这里面还特意留了两幢配置最好的给市委的领导们。那个楼起来以后我的威信也一下子就立住了,市里从上到下没有不说我好的,这成了我从政后的第一块奠基石。从此后我也算是摸着了窍门,沿着改革的这条线,上下拉拢,一步一步地越走越高。
这人呐,一旦站得高了,眼界也就宽了,当我终于当上了副市长进了市委领导班子的时候,我才是真的摸到了权力系统的脚跟。咱们从前都多少读过几本史书,你知道历来这官场上最重要的是什么吗?是朋党!你说哪朝哪代朝堂之上没有党争?代代都说党争是内耗的祸根,但是,我跟你讲,这就是人性!俗话说‘人以群分’,有人有利益的地方就必有朋党!
所以当我真正走上官场后,我发现要想立足要想做事,那么首先就得在上面找到可以借力的大树,否则绝对寸步难行。我运气还不错,之前的招商引资工作得到了省里一把手的赏识,这位老书记当年在文革时也被打到过,戴过走资派的帽子,所以一听说我曾经是五七年的老右派,颇有几分惺惺相惜的意思,特意召见了我,从此把我划归了他的麾下。上面有了这样一尊佛罩着我,那时工作起来就顺手多了。
你肯定以为这就是官官相护,但是我要告诉你,是相护,但是这绝非坏事!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放开手脚为这个城市的老百姓做些事情,把市里的建设快一点搞上来,让大家都有钱赚。我在那里的几年,主持给市里修了五条马路,还跟上面力争,让他们把从西安修下来的铁路从我们这边弯了一弯,一下子就解决了我们这里多年来交通不便,运输不通的大问题!这个问题一解决那就等于盘活了这一片地方啊!
来我们这儿投资建厂的人多了,待业小青年的工作一下就有着落了,甚至下面乡里县里村里的农民在农闲时都能进城来打个短工挣钱,这样市里的税收也跟着上来了,从上到下人人都见利,你说,是不是大好事!
后来我当上了市委书记,手里有了权有了钱,雄心更大了,那时候我们政府大院是在市里最中心的位置,我就说,放着这么好的一块地只用来当办公室太可惜了,咱把这块地给它招商卖了,让那些有钱的老板到咱这儿来在这个地方盖个大商场,然后带动周围这片给它们都做成商店,让它成为市里的商业中心!
当时我这个想法那是相当超前的呐,把政府里那些人吓得哟,全都说陈凡民疯了,敢卖市政府,这搁前两年那是绝对的反革命啊!可是我心里却稳得很,那些人根本就不明白上头的心思,现在早就不是政治挂帅的时代啦,国家下了大决心要搞经济,说白了,就是谁能让市里发展快税收多,谁就有政绩,是好领导!‘黑猫白猫抓着耗子就是好猫’,说得这么明白了他们还是不懂。
所以不管多少人反对我都执意这么做,结果怎么样,市政府搬了家,没两年的功夫那一块地方已经成为我们市里最繁荣的商业圈了,当年我在南方经济特区里看到的景象真的被复制到了我们自己的城市里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