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一年后,泽文又想办法把振兴也调到了塑料厂,振兴前两年从农村回来在家病休的时候,闲来无事曾苦练了一阵子硬笔字,如今凭着这一手好字郝厂长把他安排到了办公室做了个干事,再加上他从前在中学时参加过宣传队,跟他们的领队老师学会了拉二胡,所以他刚被调到塑料厂不久,就在一次工人联欢会上露了脸,一首《二泉映月》获得了满堂喝彩,这让振兴一下子在厂里成了知名人物,从领导到工友大家都挺喜欢他。
振兴从小到大虽说在家里很得宠,但是一直都不入他爸的法眼,没想到这次工作调动使他真正找到了自己人生的定位,他第一次这样发自内心的自豪。
郝厂长有一次还当着他爸的面夸他说:“泽文啊,你这个小子不错,是个人才,像你!日后恐怕还能有大出息!”
听了这样的话振兴的心里简直是狂喜的,父亲,是他一直以来仰望的人,他在他心中好像是一座丰碑,也是他永远无法企及的彼岸。他曾经那样地恨过自己,当年在父亲被抓时当了一个孬种,被迫和他划清了界线,后来每当想起自己那时说过的话,振兴都是一身的冷汗。
从前他只是怕泽文责骂,可是那以后他从心底里怕见到泽文,他恐怕自己终生都无法在父亲面前抬起头了,他是个出卖者,一个出卖自己亲生父亲的人,“禽兽不如”这是他在最深的内心里给自己下的评语。虽然泽文从来没怪过他,出狱后甚至对他比从前还要好,可是振兴始终过不了心里的这道坎,他常常会在深夜因为悔恨而痛哭。
现在不同了,振兴觉得到了这个新厂,他终于干了点事替他爸争了光,而郝厂长这一句“振兴像你”,真是听得他的五腑六脏都无比舒坦。
泽文这时用带笑的眼睛望着振兴嘴里回答着老郝的话:“看你这话说的,我儿子不像我还像谁呀!他我就交给你了,德荣,你给我好好捶打捶打,让他多跟你学点本事,以后能顶起一摊工作,那我就放心了。”
说完他和老郝都笑了,振兴也在一旁陪着笑,他听出了他爸说“我儿子”时的那股骄傲劲,这使他的心结在瞬间打开了,爸就是爸,而自己一辈子都是他的儿子,连着骨血带着亲情,这是任何人和任何事都拆不散,斩不断的,这一刻振兴彻底放了心,他感到前路是一片的光明。
果然振兴之后的生活真的是顺心合意,他在厂里越干越好,郝厂长自然也肯提拔他,一年后就让他当上了一车间的副主任,他也真的像他爸当年那样被人称道上了一声“年轻有为”,一时间振兴志得意满,对生活充满了信心。
就在这时开始有人陆续来给他介绍对象了,泽文也觉得振兴到了岁数,是该找个女人了,所以他也不拦着,倒是鼓励振兴去见面。李氏就更不用说了,自打振兴工作稳定了,这两年她过得是相当的舒心,泽文现在对她的态度也比从前好,儿子又出息了,她真是心满意足,只有一件,老话说:“先成家后立业”,如今儿子业都立了,却还连个对象都没有呢,这怎么能行!
所以打一年前她就开始在背地里催振兴,常说:“你什么时候能给妈领个媳妇回来呀?老大不小啦!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都有了你了!”
可是振兴那时正是一门心思地在工作上面巴结向上,对她没完没了的絮叨总是一句“还早呢!不着急!”就给打发了。
她知道自己若是再说多了,儿子就该烦了,所以只好一个人在那里干着急。现在好了,泽文也过问这个事了,她赶紧趁机在一旁敲边鼓,不停地鼓动振兴多去见几个姑娘。
振兴这两年在厂里很是露脸,再加上他长得也不算差,虽然不像他爸那样有个大高个,这点随了他妈了,但单论长相也说得上仪表堂堂,唯一可惜的是他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有一点微微的兔唇,虽然不明显,可是这让他自己心里很不舒服,所以后来他就刻意在上唇留起了一撇小胡子,所幸他的胡子厚密,一下就把那一点瑕疵给遮盖住了,并且更给他的脸上增添了一些男人的阳刚气,所以厂里倒是有几个姑娘对他很有些意思。
不过那几个人振兴都看不上,他嫌她们长得不够漂亮。振兴这时心气很高,一定要找个条件好的,又能和自己情投意合的姑娘。现在他见父母都支持他找对象,于是就开始频频地通过介绍人和一些厂外的姑娘见面了,可是没想到,见了几个后都不满意,不是嫌人家长得不好,就是嫌人家家庭背景不好,总之就没个两头兼顾,四角齐全的,这让他有点泄气。
本来之前他并不太在意找对象这个事,大部分心思还都在工作上,可是如今这个心被勾了起来,他倒按捺不住了,越是没有合适的,就越着急想找一个,他自己有时候想想也觉得挺可笑的,但是人总是这样,有些事起了头就停不下来了,振兴现在就特别想找到那份属于他的爱情和那个美好的姑娘。
老天这段时间真的是眷顾振兴,就在他心急火燎找对象的时候,钱慧芳出现在了振兴的面前。
慧芳是市里服装厂的女工,她家本是县里的,一年前市里大招工,她那时虽说还不满二十岁,但是生得性情泼辣,胆子大不惧上,那几天她正好在市里她舅家串门,所以一听了这个信儿就自己个儿跑到了招工处去报名。
当时负责招工的人一看她填的材料上写着的是县里的住址,就直接不耐烦地对她挥挥手说:“你这不符合条件,回去吧!”
慧芳一听立刻圆瞪了双眼大声问:“哪儿不符合条件啊!我是高小毕业,识文断字,年龄也正符合你们的要求,咋就不要我呢?”
那位负责人没想到一个乡下丫头竟然敢当众厉声质问自己,他拿眼睛上下仔细打量了慧芳一下,发现这个姑娘还真是有点与众不同,慧芳是个高挑的个头,脸上的肤色黑里透红,这是乡下人惯有的脸色,但是她五官却长得出奇的好,鼻梁高挺,眼窝深陷,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勾人,乍一看倒有几分像宣传画上周总理接待的外宾,不单是长相,她的气质也和一般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不同,全无羞缩胆怯之色,反而在俏丽的眼角间好像隐隐掩着风雷,让人一看便知她是个不好惹的人物。
负责人看着慧芳,心想,今天倒碰到了个硬茬,他只好跟慧芳解释说:“这回在城里招工,先照顾户口是市里的青年,你家是县里的,所以不符合条件,下次再来吧。”
他这屈尊降贵地耐心解释其实有八九分是看在慧芳长得好的面子上,可是没想到慧芳竟不领情,反而一拍桌子问:“凭啥呀?”
“啥凭啥?”负责人没明白,
“凭啥就得先照顾市里的人呐!咱当下这新社会不是劳苦大众当家作主了嘛!咋的,你们招个工还要分三六九等啊?就是要分,那也应该是按阶级分!我告诉你,我家可是根红苗正的贫农出身,咱是正经八百的劳动人民!伟大领袖毛主席都说了‘人民万岁!’你们就敢不让人民找工作了?
再说了,你们城里人比我们多啥呀?是多长了一双眼睛啊,还是多了一只手啊!凭啥就只招市里,不招县里的!伟大领袖毛主席还说了‘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咋就到你这儿都不行了呢?敢情你比毛主席他老人家还厉害?”
这一通抢白说得那位负责人张口结舌,脸上一红一白的,最后听到她还像开机关枪一样一兜脑儿地比出毛主席语录来,明知道这是胡搅蛮缠,可是却不敢说她胡说,他一口气憋在了嗓子眼儿,不知道该怎么再往下接慧芳的话。
幸好旁边另外有一个管收材料的女同志机灵,她看慧芳这样泼辣,嘴上又这么地能说会道,就赶紧站起来打圆场,一边说:“这位小同志,咱们到这边说话,我给你解释。”,
一边把慧芳拉到了一旁,然后细细问了问慧芳的个人和家庭情况,她听说慧芳有个舅舅住在市里,就跟她出主意说:“小钱,我看你是个人才,有见识,这样吧,这次上面确实是让先可着城里人招,不过你可以写你现在住在你舅舅家,也勉强算是半个城里人,我是咱市服装厂的办公室主任,我姓范,说实在的,我挺相中你的,你一会儿再按我说的那样重新填张表,我拿着回去问问我们厂长,兴许我们厂能把你招进来。”
慧芳没想到自己这么愣地一嚷嚷倒碰出一位贵人来,她当即答应着填表,然后又满面带笑地挽上范主任的胳膊说:“范大姐,我今天算是遇见好人了,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我要是真能招到你们厂去,大姐,你就是我亲姐一样,以后我一定好好听你的话,你让我往东我决不往西,我会好好干的!给你长脸争气!”
范主任就喜欢慧芳的这股子聪明劲,一点就透,嘴上心上都来得,所以还真上了心,回去后果真跟厂长说了,把慧芳招进了服装厂。
慧芳凭着自己的闯劲有了这样的机会,可以说是一步登天,从此她就成了体体面面的工人阶级,再加上她又聪明能干,所以进厂半年的功夫就被提拔当上了班长,这让她在县里的亲戚朋友,左邻右舍都羡慕不已,慧芳一时间成了大家公认的能人。
不过慧芳也有自己的烦难,她小时候得过一次厉害的伤寒,幸亏当时被及时送到了县里的医务所保住了一条命,可是却因此落下了哮喘的病根,稍微有个变天着凉她就喘得上不来气,重体力的活更是干不了。她爸妈以为丫头这辈子要成个废人了,倒没想到慧芳自己竟然进城去争巴出了一个这么好的前程来。
进厂的时候慧芳瞒着没跟人说她的病,好在服装厂的活主要讲的是心灵手巧,倒不很费体力,所以开始时慧芳很得重用。可是时间一长,尤其是到了春秋两季,慧芳的老毛病就渐渐的瞒不住了,再加上在车间里对着各种棉布和毛线久了,那些细小的绒毛让她也是越来越难耐,她的哮喘开始加重起来,有几次正干着活就突然上不来气了,吓得别的工人赶紧把她搀到了厂医务室急救,几次闹下来,慧芳有病的事便被传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之前招她进来的范主任这时十分后悔,本以为发现了个好苗子,将来可以好好培养培养给自己做个臂膀,没想到竟是个病秧子,来带着她都在厂长面前抬不起头来,所以范主任再见到慧芳时那脸色就不好看了。慧芳被自己的病拖累,眼看着在厂里干得好好的局面就要完了,她只好一边忙着去医院看病,一边急着给自己另谋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