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了年,没呆两天,长水就收拾了行李袋准备回长春去。之华本来劝他再多住几天,反正厂里的假期还没放完,可是长水说,他一个人静惯了,回来过了一趟年,和亲人们团聚虽然好,但是呆久了他也觉得有些吵,所以愿意先回去。
“而且早回厂里可以早上班,过年加班我们单位多给几两粮票奖励,这样不是一举两得,挺好的。”他这样对之华说。
之华听了便不再阻拦他,只是过了良久才叹了口气说:“世事使人愁啊,像你这样如圭如璧的一个人如今也要学着计较柴米油盐了。”说着,她仰头注视着弟弟虽然年轻但全没了朝气的面孔,眼里满是怜惜。
长水知道大姐心中疼惜自己,他只好笑一笑说:“这样不好吗?我这样活着才像是个正常的人吧。”
之华迟钝地点点头说:“好,是好的,只是我却高兴不起来,”
紧接着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一样,晃了晃头笑着说:“我如今怀了孕,竟然开始多愁善感起来,真是好笑,你不要听我刚才胡说,你这样是最好的,人总是应该活得脚踏实地的才好,姐姐看到你这样很是高兴。你要是想早点回去就去吧,正好东城也要回白城去看他的儿子,你们可以搭伴一起走,路上也有个照应,还可以说话解解闷,挺好的。”
就这样,长水告别了家人,和姐夫蒋东城一起坐火车奔长春方向,到了长春后,东城还要倒车去白城老家。一路上,他们两个没说太多话,长水本来就是个话不多的人,有病后就更加的沉默寡言,而东城也是个偏冷的性子,大多时候并不会主动挑起话题。不过这次他心里多少有些感激长水及时地注意到了之华的身体并主动提出帮忙一起分担长空和之文的生活费,从而帮他们解决了大问题,所以这次同行,东城还是上了些心,关切地问了问长水在长春的工作情况。
但是长水和东城到底不是一类人,长水见东城问他,就也只泛泛地说了些厂里的情况和自己负责的工作内容,至于其他便并不深谈。东城听了也没多话,只是点头说:“很好。”
长水知道围绕着自己他们基本上是无话可谈了,便转过来和东城聊起了他和大姐的这个孩子。果然,提起这个还没降生的小生命,他们两个的兴致都高了些。东城不自禁地微笑起来,他告诉长水,他和之华一样,都很期盼这是个女儿,
他毫不避讳地说:“我当然是喜欢女儿的,你知道我在老家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如果之华这次能生个女儿,那么对于我来说便算是儿女双全了。”
说到这儿,他看到了长水扬起的嘴角,便笑着接着说道:“你别笑,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笑我虽然是个高级知识分子,可骨子里还深藏着世人的俗见,一心想要有儿有女凑成一个‘好’字,对吧?其实,你不觉得我们祖先创字都是有他们的道理的吗?人生一世,最注重的就是传宗接代,儿子可以继承你的姓氏,传承你的家族,而女儿则会温暖你的心灵,体贴你的情感。你看,人生得此,岂不就叫做一个‘好’了吗!”
长水听完他的这篇高论,心想,说起孩子,东城高了兴,倒难得见他这样的高谈阔论,于是便接着他的话故意笑着问:“如果生的儿子女儿都不肖,不但不能顶门壮户,体贴入微,反而让父母为他们操心担忧,那又如何算是个‘好’呢?”
东城摇摇头认真地说:“我刚才说的是儿女在这个社会和家庭中的作用和分工,并没谈如何教育他们。孩子肖与不肖全在父母的言传身教,教的好了‘好’便还是‘好’,教的不好,那‘好’字自然就变成‘坏’了嘛。”
长水听了若有所思,呆了一下才对着东城一笑说:“道理虽然简单,可惜在现实中谁又能分得清什么是真正的‘好’和‘坏’呢。”
东城叹了口气说:“当然,我说的不过是一个父亲的痴人梦话,长水,你还不曾有过孩子,不了解看到一个新生命时那种从心底里油然而生的喜悦。就算你再看破了世情,厌倦了生命,但是当你把一个新生儿抱在怀里的时候,你就不能不激动地落泪,那一刻你就会从心底里热爱这个小生命,崇拜这种最原始的动力,这是生命的本能。”
长水随着东城的描述,想象着那样的画面,如果有一天他也能把一个自己的孩儿抱在怀里,那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想到这儿,他的脑海里竟然出现了舒雅微笑的样子!是呀,他曾幻想过同舒雅结婚生子,如果他们能有一个孩子,那该都好啊!
到此为止,长水打断了自己的臆想,他咬了咬牙,然后对东城自嘲般地说道:“你说的这种情感,我这辈子是不可能体验了,我这一世恐怕是注定要孤独终老的,并不会有机会拥抱那样新鲜的生命了。”
接着,他又笑一笑说:“以后,等大姐生下了孩子,你让我多抱抱吧。”
东城没承想长水说出这一番话来,知道这是勾起了他的伤心往事,不过东城心中却很不以为然,年轻人经过一次半次的失恋就妄谈此生绝不会结婚了?实在是幼稚!他们不知道,在婚姻里其实责任大于爱情,现实大于梦想。而对于长水来说,他日后要步入婚姻最大的障碍不是不再爱了,而是他的病。东城不知道长水的精神状况是否能担起丈夫和父亲的角色,他想,这才是长水最大的问题。
虽然心里这样想,但是东城嘴上却顺着长水的话回答说:“你是孩子的舅舅,愿意疼爱我们的孩子,我和你大姐自然是高兴的。”
长水笑着点点头,便没再说话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他们两个都没了继续聊下去的兴趣。长水靠着车窗闭上了眼睛,他再次沉浸在悲伤之中,不过这样的悲伤并不摧残他的身心,因为沾染了对舒雅的怀念和对一个不可能存在的孩子的想象,这种悲伤也带了淡淡的甜味,像春天里的细雨,一点点打湿了他的心扉,让他惆怅又温暖。
回到了厂里后,长水开始翻箱倒柜,想找些略值钱的东西寄给之华,让她卖了去换点吃的,补养身体。翻来翻去,不是书就是些平常的衣服,都是些卖不上什么价钱的东西,直到最后他打开最不常用的那只藤条箱,看到了里面那个装着西装的袋子。
长水蹲在地上,愣愣地看着敞开了盖的箱子,这个藤条箱的一个按扣是后来修理过的,那一年在火车站他曾用它装过一箱书,排队的时候被人撞到了地上,摔坏了左边的按扣,之后,之后,……,长水伸手盖上了箱盖,闭上眼睛。他低下了头,阳光透过窗户斜射下来,他的泪穿过了层层的光线掉落在地上。
过了一会儿,他才睁开眼睛,慢慢地把箱子又打开了,他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拿出了那个袋子,然后走到了床边,打开它,把里面的西装拿了出来。他把衬衫,马甲,外套,裤子都展开摆在了床上,最后他拿起领带,开始笨拙地打结。他回想着那天舒雅灵巧的动作,一步一步,终于在他的手上也出现了一个温莎结。
“没有她打的好看。”他想,然后他把领带端正地放在了衬衫的领口上。能做的都做完了,长水注视着床上这身漂亮的衣服,他陷入了曾经的回忆中,那天,他们像是童话里的公主和王子,那天,就好像是他们本该有的婚礼。
长水感激舒雅给了他这样好的回忆,他开始在真实的回忆里添加美丽的幻想,他想象那天他们不是诀别而是结婚,他们穿好了礼服,在舒浩的见证下,甜蜜地拥吻,结为了夫妻。之后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每天早上上班前,舒雅都会帮他整理衣服,打好领带,然后和他一起出门。下班时,他们会在回家必经的街口汇合,手牵着手去逛菜市场,买些青翠新鲜的小菜他拎在手上,舒雅就挽着他的胳膊一路说笑着走回家。
周末,他们就一起去逛书店,逛公园,看电影。如果高兴也可以走回到东北人大,他们母校的校园里去,一路走过大讲堂,图书馆,大操场,最后停留在那片白桦树林里面,在那里回忆他们定情的美好过往,他们第一个拥抱,第一个接吻。他还会在那里给她吹箫,吹所有她喜欢听的曲子,她沉醉在他的箫声中,而他醉在她温柔的眼波里。这样幸福的日子会一天天蔓延,在蓝天下,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独舞。
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自己怀孕了,他们两人就会被巨大的狂喜包围,一个把他和她彻底连在一起的生命诞生了!他们的爱情不再是纯精神的,它变成了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生命!多么好呀!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十个月的焦急等待,他们兴奋又不安,幸福又恐惧地等待着那神奇的一刻。
终于,在经历了撕心裂肺的痛苦之后,舒雅为他生下了一个美丽的孩子。当他把这个小小的生命抱在怀里的时候,他真的觉得世界发生了奇迹,这个他托在手上的小人儿是他和舒雅的生命集合,是他们共同创造的一个新的人生!长水感到头晕目眩,这一刻,生命就如鲜花般绽放了,它鲜嫩,芬芳,令人崇拜!长水激动地靠近这个小生命,他想在他的脸上找到自己和舒雅的样子。
然而,就在长水想仔细打量这个小生命的瞬间,一切都消失了。长水看到自己的手上空空如也,只有张开的十个指头和在阳光中上下漂浮的尘埃。他恐惧地站起来,飞快地向四周看了看,他一个人站在他小小的单身宿舍里,床上整齐地摆着舒雅送给他的那身西装。
长水忽然紧紧地用手捂住嘴,转身伏倒在桌子上,用最后的力气阻止自己发出尖叫。他全身开始发抖,意识却变得异常清晰,痛苦和绝望一波接一波地击打着他的神经,他想咬住牙,可是却无法控制地牙关打颤,之后嘴角也流出了涎水。
他尽量控制自己的手拉开了抽屉找到了他的药瓶,他用不停抖着的手勉强拧开了瓶盖,想要倒两颗药出来,一个失手,他把一瓶药都掼在了地上,他管不了那么多了,赶紧趴到地上捡了两片药放进了嘴了,狠命咽了下去。之后长水就躺在冰冷的地上,闭上了眼睛等待着药力发作。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不再抖了,胳膊软绵绵地摊在了地上,睡了过去。
半个小时后,长水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又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他走到了床前,把衣服一件一件叠好放回到袋子里去,然后拎着袋子出门去了邮局。他把这身西装寄给了之华,在袋子里他只写了两句话“这身衣服与我已无用。料子尚好,卖了换粮食吧。”
之后的日子长水又恢复了平常的生活,在办公室和宿舍之间两点一线地活动。只不过因为他答应了之文和长空,要每个月给他们寄些钱去当生活费,所以他开始尽可能地节衣缩食,并且试图戒掉旱烟,这样才能省下钱来。别的都还好说,只是戒烟这一项却完全没有他之前想的那样容易。
长水坚持了一个星期,就发现这简直是对他精神的残酷折磨。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当你从没尝试过的时候,完全不会觉得它对你的生命有何意义,可是一旦你习惯了它之后,就会发现竟然再也无法把它从自己的生命中割舍出去。长水现在就发现,烟已经变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每天总有很多时间是要靠着抽烟去支撑和消磨的,更何况烟的后劲可以使他的身体放松,灵魂迷醉,这样的魅力让他早已无法再放弃它了。
所以长水最终没能坚持住他的戒烟计划,不过为了省钱,他开始买最便宜的烟叶,抽的时候也变的小心节省,他不再随便丢弃抽剩下的烟屁股,而是学其他工人那样把它们积攒起来,再挨个扒开,把里面残余的一点烟末集中在一起,这样就可以再卷一颗新烟了。就这么着长水总算是从每个月的工资里攒下了一点钱,他便按时地寄给长空和之文。他也知道这点钱解决不了他们多少问题,不过,哪怕是能让他们多吃上一口饭也是好的,他想。
之文给他写信说,二姐已经给她回信了,之怡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的请求,每个月都给她和长空多汇了不少钱,有时还会直接寄一些吃的,如今再加上长水给他们汇的钱和粮票,
之文 写道:“我和二哥的生活费尽够了。我也给大姐写了信,让她放心。谢谢你,大哥。我知道,为了帮助我们,你和二姐一定都很辛苦,我和二哥从心里感谢你们!我们现在都盼着能快点念完书,毕了业有了工作就好了,再也不用拖累你们了。”
长水读完了之文的信,笑了笑,他理解她和长空的心情。想当年他也曾这样满腔感激地给大姐和二姐写过同样的信,那时他信心满满,觉得自己日后定能成就一番大事业,到时候就可以反过来报答家里的这些亲人了。才几年功夫,长水边折信边想,如今读着之文这似曾相识的信,自己已经觉得是上辈子的事了。他叹了口气,继续从烟盆里找出烟屁股来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