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长水第一次来舒雅家,那是一座红砖小楼,楼前有一片花圃。长水微笑着转头望向舒雅说:“你家真漂亮。”
舒雅拉着他的手一路向前走,边走边说:“来,我给你看看我从小长到大的地方。”
他们一路穿过花圃走进了方家的大门。站在一楼的大厅里,长水环顾四周,从客厅中间雕花的西式沙发到立在墙角里的玲珑盆景,还有头顶上垂下来的水晶吊灯都昭示着主人的气派和精致的品味。
继而他看到墙上挂了很多照片,便走上前去细看。一张舒雅穿着长裙的照片吸引了他。照片里舒雅的头发编成一条麻花辫,鬓角上插了一朵百合花,拖着长裙站在窗前。她的手轻抚着窗棂,眼睛望向窗外,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她柔和安详的脸上,让她整个人都透露出恬静美丽的气息,就犹如她鬓上的那朵百合花。
长水回头问身后的舒雅:“这张照片是谁照的?真美!”
舒雅也望着照片上美好的自己,那时的她对人生充满了想象和希望,生活的快乐无忧。
她移开了目光,回答长水说:“是舒浩照的。他喜欢摄影,总是央求我做他的模特。他今天在家,一会儿我让他给咱们也照张照片。”
长水是见过舒雅的这个弟弟的,舒浩有次去学校里找舒雅,刚巧碰到他们两个在一起。他还记得,当时舒浩看到他时,有点吃惊又有点高兴的样子。现在看到舒浩给舒雅拍的这么美丽的照片,长水由衷地说:“没想到舒浩的照相技术这样好。你高兴,那我们一会儿就让他照吧。”
舒雅笑着点了点头。长水接着又有点拘谨地小声问她:“你——爸爸妈妈也在家吗?我是不是应该去见一见?”
舒雅摇了摇头说:“你不用紧张,他们去了县里走亲戚,今天就留在那儿不回来了。走,我带你去我的房间吧。我今天有礼物要送给你。”
长水一愣,边问“什么礼物啊?”边被舒雅拉着上到了二楼她的房间。
舒雅的房间布置的简洁大方,所有的家具都漆成奶白色,让屋子显得很明亮。墙上挂了几幅欧洲油画,都是人物风景画。长水知道舒雅很喜欢油画,可惜自己不像长空那样会画,否则也可以给舒雅画一幅小像。
舒雅让他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然后自己去打开落地大衣柜,找了起来。长水好笑地看着她问:“你找什么?是要给我的礼物吗?是什么?藏得这样好。”
舒雅从衣柜里提出了一个纸袋子,然后笑着递给长水说:“你看看,喜不喜欢?”
长水伸手把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他惊奇地看到竟是一身高档的西装。他抬头疑惑地望着舒雅问:“是给我的?你怎么想起来要给我买西装?而且这也太贵重了,我怎么能收呢!”
舒雅摇了摇头说:“不是买的,这是我在裁缝店让人按照你的尺寸专门给你做的。你要是不收,这衣服别人也是穿不了的。来,我先出去,你把它换上让我看看。最近我总是想起你,想看看你穿上笔挺的西装会是什么样子,一定很好看。”
她看到长水还要说什么,就咬着嘴唇露出有点难过的神情说:“别再去追究贵不贵重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了,我只是想看你这一刻的样子,依我好不好?”
长水的心好像被莫名地撞了一下,他怎么觉得舒雅的眼神是那样的哀伤,连她的话都好像有种告别的味道。他再也忍不住,站起来走近舒雅问她道:“舒雅,我之前听于萍说,你父亲曾在年前因为心脏病入院抢救过,而且听说他在政府里也遇到了一些麻烦,到底是怎么回事?很严重吗?我这次回来怎么觉得你整个人都好像很难过,很没精神的样子?”
舒雅轻叹了一口气,心想,总归还是要跟长水解释一下的,自己内心的悲伤已经溢满了,怎么掩都掩不住,细心的长水如何能察觉不到。可是她还不想现在跟长水说实话,她要完成她的那个美丽的终结仪式,又或者说,她舍不得破坏这同长水相处的每分每秒,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她同长水今生再也无望了。
她把泪咽回心里,勉强微笑着对他说:“我最近是有点累,我爸爸生病住院的确是把我吓坏了,不过好在有惊无险。至于政府里面,因为爸爸的好友王叔叔在劳教时自杀了,所以他气愤不过跑到党委书记那里说了些过激的话,本来李书记是想处理他的,不过我们后来托了些关系,最后把他保下来了。现在已经没事了,你不用多想。”
长水听完,心中也很难过,他问:“你的那个王叔叔真的在劳教中自杀了?!怎么会这样!现在对右派的整治手段竟然这样的残酷了吗?”
舒雅一时无语,何止是不问政治的长水,就算是她的父亲也没料到今天的这个局面。一切温情的面纱都被揭掉了,现在舒雅自己看这个时代也只剩下了铁与血。
她听长水继续说下去:“你父亲真的没事了吗?我四爷爷现在在哈尔滨市政府里面担任要职,要不要我写信去问问他,看他在这里有没有什么有用的关系?”
舒雅笑着摇摇头说:“真的都解决了,你放心吧。我爸爸如今是无官一身轻,每天在家陪陪我妈妈,日子过得很好。这样我们就已经很满足了。”
长水这才放下心,他心疼地轻抚舒雅瘦削的脸颊说:“这些日子你真的憔悴了不少,对不起,在你最难的时候,我没能陪在你身边,让你一个人受苦了。”
舒雅的心碎了,她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痛,倒在长水的怀里,只来得及说了半句:“长水,别说了,”便放声大哭起来。
长水紧紧拥抱着她,他感觉到舒雅的悲伤地动山摇,她仿佛想把自己的心都哭出来。他轻抚着她的长发,也落着泪说:“没事了,以后都有我,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了。”
他不知道这样的话正好像是尖刀刺进了舒雅的胸膛,她死死地抓住长水的衣裳,任由泪水滂沱而下,如果此刻能够就这样死在长水的怀抱里,那该有多好!可生活的残忍就在于,她现在连死的自由也没有了。
舒雅在长水的怀里哭干了所有的泪才抬起头来,她不能让今天在哭声中度过,她接过长水递过来的手绢擦干了眼泪,然后红着眼睛对长水笑了笑说:“我好多了。”
之后又回身到衣柜里拿了一件自己的礼服长裙,对长水说:“我去妈妈的房间换上这件裙子,你在这里穿好西装,然后我让舒浩来给我们照相。”说完,也不等长水回答就跑了出去。
长水无奈地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然后把刚才的西装展开,细心的舒雅连衬衫和领带都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他拎起那件深蓝色的西装外套和配套的马甲在镜子前面比了比,真的很不错。现在就连他自己都有些期待穿上它们的样子了。
他很快地换上了这身衣服,到底是专门定做的,穿上后合身又舒服。只是领带他不大会打,从小到大,他没穿过几次西装。仅有的那几次都是小时候在照相馆里面和家里人照全家福的时候,借了相馆的西装穿上的。他父亲建洲倒是有一身压箱底的西装,也是以前每次照相时找出来穿一下。
可之后,世道变了,西装变成了资产阶级的象征,建洲也就再没敢拿出来穿。长水小时候建洲曾出于好玩教过他怎么打领带,不过时间太久了,长水现在全都记不得了。
正在他拿着领带扭来扭去的时候,门口传来了舒雅的声音:“长水,你好了吗?”
长水答应着去开门,门打开的一刹那,他和舒雅两个人都呆住了。长水从没见过这么美的舒雅,她把长发挽起来盘在了脑后,用一个珍珠发套套住。她还在脸上画了淡妆,精致的眉,大大的眼睛,眼睛周围用了一点粉掩盖了刚才痛哭的痕迹,越显得她楚楚的美丽。她穿了一条大红的礼服长裙,露着一个肩膀,另一边宽宽的肩带上别了一朵紫红色的宝石花。修身的长裙勾勒出她玲珑的身材,她整个人就好似是一朵盛开了的玫瑰花,鲜艳芬芳。
就在长水惊艳的瞬间,舒雅也在充满深情地打量着长水。穿上了西装的长水显得更加挺拔,雪白的衬衫,深蓝色的外套,衬起他棱角分明的脸,让他看起来神采飞扬,英俊洒脱。舒雅走上前,挽着他的胳膊和他一起站到镜子前面,他们望着镜子里面的一对璧人,都对彼此笑了。
之后长水拿起床上的领带递给舒雅说:“方舒雅小姐,能请你帮忙吗?”
舒雅微笑着接了过来,看着长水的眼里全都是爱意,她温柔地说:“愿效微劳。”
然后仰起头帮长水打了一个漂亮的温莎结。之后推他到镜子前面说:“看看,好不好?”
长水拉着她的手,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幻想着以后的每一天都能和舒雅这样地站在一起,让她给自己整理衣服,然后跟他一起出门上班,那样的生活该有多美好啊。
他对镜子里的舒雅说:“希望以后我们每天都能这样。”
舒雅的眼圈又红了,她连忙别过头去,说:“我们去找舒浩吧,让他给咱们照张相片。”
舒浩看到他们两个的时候,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他夸张地叫道:“姐,你好久都没这么美啦!长水哥,你穿西装真是太英俊啦!你们两个简直是天生的一对!”
长水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头看了看自己说:“西装是你姐替我做的,我也觉得很合适很漂亮。”
“那是当然,长水哥,你不知道,我姐的眼光那是出了名的好。你的这身西装应该是今年欧洲最流行的法式款,看这大开领多有气派!是不是,姐?”舒浩顽皮地对舒雅眨眼睛。
舒雅转身帮长水整理了一下领口,然后对舒浩说:“你别在这儿卖弄啦,赶快拿相机去,给我们照几张相。”
舒浩假装行礼说:“遵命!”然后欢快地跑去取相机了。
舒雅和长水都被他逗笑了。外面阳光长长的光束透过客厅里的落地窗照了进来,长水和舒雅就站在这一束束的光线中,望着彼此露出了最美的笑容。这一刻就连悲伤的舒雅都释然了,她和长水在最好的年华里相遇相爱,即便是没有白首偕老的缘分,此生也已经应该满足了。就在他们陶醉在彼此的笑容里的时候,咔嚓一声,舒浩按下了相机的快门。他把舒雅和长水人生中最好的一刻永远地留了下来。
天很快的黑了,美好的童话到了落幕的时候,长水和舒雅换下了这梦幻般的礼服,穿回了原来的衣服,他们挽着手一路散步走回学校。本来长水要先送舒雅回女生宿舍的,可是舒雅怎么都不肯,说一定要看着他先走,所以他们就先走到了长水的宿舍楼下。
舒雅深吸了一口气,告别的时刻终于到了,她现在必须跟长水讲实话了。从此以后,她将再也不能和长水站在一起了。长水望着舒雅依恋的目光,笑着对她说:“好了,我到了,你真的不要我送你回去吗?宁愿看着我先走?”
舒雅咬了一下唇,她轻唤了一声:“长水!”
长水看见她的眼圈好像又红了,好笑地问:“怎么啦?今天怎么这样爱哭?”
紧接着他凑近她说:“明天上午我没课,一早我就去找你,陪你去上课,好不好?”
舒雅胡乱摇着头,泪珠一滴滴撒落,她刚要开口说话,却听见长水身后一个声音大声地叫道:“那不是韩长水嘛!长水!总算找到你啦!”
长水急忙回身望过去,是张韬和扶林向他们跑了过来。到了跟前,扶林着急地对长水说:“你一下午去哪了呀,怎么找都找不到!”
长水惊讶地问:“出了什么事?你们要找我?”
张韬连忙告诉他说:“今天下午系里接到了你们家里打来的加急电报,说是你母亲病重,让你速回!”
“你说什么!”长水一把抓住了张韬的胳膊,“怎么可能!我昨天从家走的时候,我妈还是好好的,怎么可能今天就病重了呢?!你们是不是搞错了,电报真的是给我的吗?”
扶林在一旁摇头说:“怎么会搞错,电报上写着你的名字,我还特意去核实了,真的是你家里出了事。”
听了扶林的话,长水觉得头晕目眩,他忽然放开了张韬转身就要往外跑。扶林一把拉住了他,问道:“你干什么去?”
长水想甩开扶林的手,他说:“放开!我现在就回家去!”
“你傻啦!你看看现在几点了,哪里还有车呀!”扶林拉着他不放,接着又安慰他说:“你先别着急,也许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今天你无论如何是走不了了,不如先回宿舍去呆一晚上,明天早上我陪你去火车站,送你赶早班车回去。”
长水急得直跺脚,但他也知道扶林说的是实情,就算他现在去了火车站也没有车,只能等到明天一早。舒雅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太了解长水的心情了,同时她也觉得无比的抱歉,今天要不是她拉着长水去她家,也许这会儿长水已经回到家里了。
她难过地拉了长水的手说:“你别着急,今天都怪我。”
长水此刻方寸大乱,也不知道该跟舒雅说什么,他向她摇了摇头,表示不关她的事,然后把手里装西装的纸袋交给张韬说:“你把这个帮我拿上去。”
接着转向扶林说:“我等不得了,以其在宿舍过一夜,我还不如去车站等,以防错过早班车。”
扶林一想也对,就说:“也好,那我陪你去车站等,你现在这个六神无主的样子有个人陪着总是好的。”
长水也确实觉得自己有些把持不住,便点头说:“行!”
然后他转头对舒雅说:“你先回去吧,我这就走了。”
舒雅不放心地看着他说:“你不要太着急啊,相信你妈妈也能像我爸爸上次那样化险为夷的。你一定要镇定,不要自己吓自己。”
长水向她点点头说:“放心,我尽量!我走了!”说完就和扶林飞快地跑了。
望着长水消失在黑夜里的身影,舒雅很庆幸自己刚才没来得及跟他说出分手的话,否则这要让长水怎么去承受!
她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宿舍,心中又惊,又悲。她想,老天实在是不公平,为什么所有痛苦的事都同时发生在她和长水的身上!他们的亲人都病重,他们的爱情被碾压成灰!这残忍的世界她简直一天都不想待下去了!
她心中升起一种恨,恨这个世道,恨这个时代,恨他们的命运!她忽然想起了《拉兹之歌》:“我看着这世界像沙漠,四处旷阔没人烟,……好比星辰明亮的黑夜当头!”
她抬头望向黑漆漆的天空,今夜竟然连明亮的星辰也没有一颗,四下里都是死寂寂的黑。舒雅扯开嘴角嘲讽地笑了,她看着漆黑的天空笑着说:“对,就是这样,只有这样的黑夜才配得起我们的命运,长水,我们都逃不掉,是不是!”
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下,滑过她还带笑的嘴角,她今天把这一生的泪都流尽了,舒雅想,既然注定逃不掉了,我以后再也不会哭了,因为泪还有温度,有感情,而我已经不想再拥有这些了,在残忍的生活里就让我们都残忍的活着吧。这就是那时舒雅绝望的内心独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