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之华走了后,长水开始正视这个令他恐惧的地方。这应该就是精神病院了,而他,成了一个真正的精神病人,一个社会和家庭的弃儿。
他虚脱地坐在床上,周围是死一样的寂静,可是他渐渐地开始听到各种各样的哭声和嚎叫声,还有撞墙和摇晃栏杆的声音。他仿佛看见一个个被关在这样的房间里的人,都在疯狂地挣扎。他们每个人的脸看起来都很狰狞,很丑陋。
长水想他们更像是来自地狱里的恶魔,他弄不清楚了,到底谁才是元凶?是把他们关进来的那些人,还是他们自己。他忽然一阵惊悚,汗毛倒竖,也许自己的身体里也藏着第二张脸,魔鬼的脸!
他从心底里生出寒意,他要马上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人是鬼!他环顾着四面的墙,没有镜子,灰白的墙壁上面光秃秃的。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靠着床的那面墙上传来了猛烈的撞击声,一下比一下猛烈,猛烈到他可以看到墙上的白灰被震得纷纷落下来。他直勾勾地望着那面墙,惊恐地等待着它被撞倒了之后,会有什么东西从隔壁里爬出来。
忽然,他听到走廊里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飞快地从他房间的门前跑过。他们中的一个边跑还边对着后面叫:“快,12号又犯病了,赶紧拿镇静剂,拿绳子来!”
几分钟后,长水看到两个男护理员拿着托盘和绳子跑了过去。这两个人他是认识的,就是他们把他架到车里面送到这儿来的。他们现在要去做什么?12号是什么?是个和自己一样的人吗?
长水呆呆地望着门上的铁栏杆,隔壁撞墙的声音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疯狂的嚎叫声和打斗声,十几分钟后终于安静了,但是长水还是能听到很粗的喘息声,好像是受伤的野兽的喘息声,只是隔着墙听一听,长水就能感受到,那声音里面饱含着无限的苦难和难言的痛楚。他忽然一阵心酸,活着真难啊,不管是人,野兽,还是魔鬼,他们要忍受的苦难也许是相同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长水看着阳光透过窗户的栏杆照在地上的格子,它们越拉越长,越来越虚,最后消失殆尽。他坐在黑暗里面,心底里一片茫然。黑暗模糊了时空的界限,长水觉得自己是坐在一片虚无之中,没有过去,没有未来。
“永恒”此时是个可怕的词,它超越了生死,可是本身却一无所有。永恒的虚无便是人间的无间道吧,长水想,一切都是这样的混乱无序,而一切又都不曾存在。就在他要深陷于“我是谁”这个永恒的原始问题里面的时候,灯忽然亮了。
铁栏杆的门被打开了,一个医生模样的人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还跟着那两个护理员。长水惊恐地向床里面缩,他不知道他们要对自己做什么。那个医生慢慢走近他,长水盯着他的脸看,也许是因为逆光,长水看不清楚他的脸,只觉得上面黑乎乎的一片。长水紧张极了,他暗暗攥紧拳头,心想,也许下一秒,这个黑乎乎的家伙就会张开大嘴来撕咬他。
就在他准备跳起来同他搏斗的时候,那个黑影说话了:“13号韩长水,我是你的主管大夫,我姓周,你可以叫我周大夫。你的病历我看过了,你患有极严重的精神分裂症,被迫害妄想症。我知道,你现在可能也以为,我是专门来害你的,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错。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是你必须要按时吃药来控制病情。”
说着,他转头示意身后的一个护理员,从他手里拿过了药,然后慢慢走向长水,说:“这是你的药,现在我把它给你,看着你吃下去。吃完你能睡个好觉,明天你就会感觉好一点。”
长水看着他一点点走近,心里怕极了。他喊道:“等等!你先别过来!”
周大夫停了下来,他知道,像长水这样受过高等教育的病人,往往需要时间思考。他给予了长水耐心。长水回想着周大夫的话,其中有一句让他心头微震,“这不是你的错”。长水不自禁地重复了这句话:“这不是你的错。”
从发病到现在,好像还没有人这样对他说过。他也从没想过,这一切是否是自己的错。“不是我的错吗?”长水抬头看着好像是黑影一样的周大夫,“那是谁的错?到底是谁让一切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他忽然大喊,接下来,他感觉到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酸楚都梗在了喉咙里,他开始歇斯底里地放声大哭。
“命啊……我的命运啊我的星辰,你回答我,为什么这样残酷地捉弄我?”这是无依无靠的拉兹之歌,这也是长水此时此刻真实的写照。
周大夫吓了一跳,他身后的两个护理员就想上前去控制住长水,以防他有什么过激的动作,可是周大夫拦住了他们,说:“再等等。”
长水哭了好一会儿,才再抬起头,他觉的哭得很累,哭完后心中空荡荡的,但是痛苦并没有减轻半分,他还被关在这里,与鬼魅同在。他无神地对着黑影说:“把药给我吧,我想睡觉。”
周大夫便走上前,长水忙往后退,他说:“你把药和水放床那头,我自己拿。”
周大夫依他的话放好了药,然后后退了几步看着长水把药拿起来吃了才满意地带着那两个护理员走了出去,并顺手关了灯。门又被关上锁了起来,长水靠着墙坐在床上,双手抱着膝,把头埋在两臂之间,一动也不动。
他闭着眼睛,等待药力发作。这个氯丙嗪他已经很熟悉了,他知道自己一会儿就会睡着,可以暂时忘记过往,忘记自己,他等待着那个瞬间的来临。一会儿,长水的手指慢慢松开了,他的身子歪倒下去,头落在了床上。他终于睡着了,不用再挣扎,也不用再恐惧了。
外面一弯新月升上了中天,没有云,它的微光顺利地到达了长水的床头。这皎洁的白月光在长水年轻安详的脸上轻抚,它满怀悲悯,温柔地看着这个饱受折磨的青年。如果它有这样的神通,它真愿意化作他爱的舒雅,坐在他的床头,把他拥抱在怀里,抚平他内心的创伤,给他最深的安慰。
就在长水在精神病院里挣扎的时候,舒雅结束了她的毕业实习回到了学校。没过几天她就听说了长水因病休学的消息。她惊慌失措地去找了扶林,她知道扶林看不起她,甚至是痛恨她,可是她不在乎这些,她当面苦苦恳求扶林,向他打听长水的情况。
扶林厌恶地看着她说:“方舒雅,是你亲手害的韩长水,在他失去了母亲之后又用你的背叛给了他重重的一击,害得他精神失常,只能休学住院。现在你又来如此惺惺作态地来向我打听他的消息,你不觉得自己很虚伪吗?!你的样子看起来好像还很爱长水似的,可是你别忘了,你现在是李建军的未婚妻!这真让我恶心!”
舒雅听着扶林这比刀子还尖利的话,只好深吸一口气来压制内心的颤抖,不管怎么样也好,她必须知道长水的情况!
舒雅迎上扶林鄙视的目光说:“王扶林,我不在乎你怎么想我,可是我请求你,就算是为了长水,告诉我他的情况好吗?他现在在哪家医院?病得厉害吗?你知道的,长水他对我有情,也许我去看他还可以帮到他的。”说到最后,她的眼睛里已经含满了泪水,想到长水被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医院里,她的心就有如刀绞斧劈。
扶林看着舒雅的眼泪,轻蔑地哼了一声说:“你帮他?!你用什么帮他?你的爱——吗?真可笑!我告诉你,长水上个月住院后,我去看过他几次了,也同他的主治大夫谈过,大夫说了,现在长水最怕的就是再受到刺激。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长水目前的治疗情况很好,那几次他都跟我谈得不错,他在慢慢的好起来。
所以,就请你也放心吧,既然你牺牲了长水,为自己的未来选择了一片坦途,那么就请你以后都不要再去打扰他了,放他一条生路吧!方舒雅,不要再自以为是了,你那个用来背叛的感情一钱不值!”说完,扶林并不再等舒雅回答,扭头走了。
舒雅站在原地,半天动弹不得。她连见一见长水的权力都没有了!真的吗?她去了会刺激到长水吗?会让他的病情加重吗?是不是把自己的影子彻底从长水的生命中抹去,才是拯救长水唯一的办法?!
舒雅扶着胸口,她的心好痛,她本以为,他们的爱可以在回忆中永恒存在,依靠着这个,他们可以过完下半生。可是原来竟然只有忘记才可以救赎!“好吧,忘了我吧,长水”,舒雅绝望地想,“我们的爱就由我一个人来纪念,来哀悼吧。亲爱的你,从今往后,海角天涯,好自珍重!”
从此舒雅再没找过别人打听长水的消息,她按照命运的安排一步步开始走自己的路。在毕业前夕她把李建军带回了家见了父母。
万山和美惠之前曾听舒雅说起过,她在大学里交了一个男朋友,只是那时舒雅还满怀着小儿女的欣喜,打算安排一个特殊的时间把长水介绍给她的爸妈,所以并没有跟万山和美惠具体说起男朋友的情况。
现在她木然地把建军带到了父母的面前,接上前言,只说这就是自己的男朋友,并且他们打算毕了业就结婚。
万山打量着建军,总觉得这个年轻人憨厚有余,灵动不足,并不能配得上舒雅。直到听说他是宣传部李副部长的儿子后,才恍然大悟。他心中悲愤之极,在背后拉了舒雅来问,是不是因为要救自己,女儿牺牲了她的终身幸福。
舒雅并不想让父亲因为此事而一生自责,事已至此,她不想再生波折,所以就一口咬定建军就是早前她说的那个男朋友,并不是因为父亲的事才同他在一起的。为了让自己的话更可信,她还特别强调,自己就是喜欢建军的忠厚,并且相信他会一辈子都对自己好的。
万山听了女儿的话将信将疑,但是他也别无办法去考证,只好选择相信舒雅。
美惠倒没像万山那样多心,虽然她也嫌建军长的不够帅气,配不上女儿。可是他的出身好,家庭背景过硬,而且这次万山的事还是全亏了建军的父亲,李副部长,所以美惠倒是对这个未来的女婿很满意,一直热情地招呼建军,还向他的父亲表示了感谢。
建军非常高兴,他没想到自己这么轻易就得到了舒雅父母的认可,他知道,他和舒雅离他们的婚姻又迈近了一步。
方家唯一知道内情的就只有舒雅的弟弟舒浩了。他知道姐姐为这个家牺牲了什么,他也知道姐姐和长水是多么的相爱。他把之前给舒雅和长水照的照片洗了出来,照片上的两个人饱含深情相互对视着,他们那样美那样般配,他们彼此眼中的爱恋打动了身边层层的阳光,它怜惜地包围着他们,希望把这美好的一刻永远地留存下来。舒浩看着照片哭了,这样好的一对人,如今却要被迫分开,而姐姐还要立刻嫁给她根本不爱的人,真残忍啊!
舒浩去舒雅的房间把照片拿给了她,他说:“姐,我想,也许你希望能够永远保留它。这是我照的最好的一张照片,你们真美。”说完他放下照片,转身偷偷擦了一下流下来的眼泪走了出去。
在关上房门的那一刻,他听到了舒雅压抑又悲恸的哭声。舒浩靠着门坐在了走廊的地上,他用拳头堵着嘴痛哭失声。姐姐毁了自己的爱情和人生来保全这个家,她太可怜了,太可怜了!
舒雅就这样离长水远去了,从此他们两个的人生中都不会再有彼此。因为分别而撕裂的伤口会在时间的流逝中愈合,伤疤会永远存在。不过也许有一天,当他们再一次打开伤口想看看过去的血肉的时候,才会发现那里面已经空了。那一刻就将是他们对这段感情放手和释然的时候,也许他们会因此感到轻松,然而最深的悲伤却恰恰产生在这一切消散了以后,因为那深入骨血的爱情,没了。时间可以令沧海变为桑田,而人心又经得起几次这样的变幻?也许最终的最终,我们什么也不会拥有,虚空才是永恒,而我们活着好似全无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