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水送走了姐姐,坐在自己的病床上打量着新的环境。他们的病房一共有六张床,现在只有两张住了病人,一个是自己,另一个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儿。他们的床刚好各自把边,长水在最里面靠窗是1号床,那个老头儿靠门是6号床,他们中间隔着四张空床。
自从长水住进来后,6床的老头儿就时不时地偷偷打量他一下,不过他们两个谁也没和谁说话。长水觉得这样挺好,他的耳边已经够吵的了,有一个不说话的病友,让他感觉舒服些。他也不去看6床,自己先躺下来休息。可是他睡不着,脑子里千头万绪,闭上眼睛,所有的那些影子就又都找了上来。
他努力吸气,希望能有片刻同它们和平共处,可是不行,它们总是知道该怎样勾起他的愤怒,让他不得安宁。他忍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跳了起来,下了地在屋里焦躁地走来走去,直到他转身看到门开了,之前给他看病的那个老大夫走了进来,长水才停了下来。
他烦躁地看着他,然后伸手问他道:“我的药呢?”
老大夫不急着回答,而是平静地问他:“你觉得怎么样?住在这儿还习惯吗?”
长水摇了摇头说:“无所谓,给我药治我的病,我需要安静。”
老大夫点点头说:“好,我这就让护士给你拿药来,吃了药就安静地睡会儿吧。明天感觉就会好些。”说完,他就出去找护士了。
长水走到床边坐下,静静地等着。“他骗人的!”一个声音说,
长水抬起头,他猜测这是个实实在在的声音,音波震动了他周围的空气,“是谁?”
他发现6床的老头儿这时忽然抬起了头认真地看着他。“刚才是你说话?”长水问。
“他骗人的!明天不会好,后天也不会好,永远都不会好!他的药不管用!”老头儿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长水。
长水觉得他的眼睛好像两个发光的灯泡,闪着刺眼的光。长水和他对视了片刻便挪开了眼睛,他想,这个人不正常,不用理他。可是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病号服,“我现在也不正常了,不是吗?”
他笑了,是真的可笑,几天前他还在大学里准备着最后的毕业,现在却穿成这样坐在精神病科的病房里。之后他感到一阵绝望袭来,他的人生难道就这样毁了吗?他还这么年轻!
这个想法让他坐立不安,他开始交替地掰着自己的手指头,骨节之间发出清脆的响声,这让他更加的烦,就在他快控制不住自己要大喊出来的时候,护士终于进来了。她给长水发了他的药,告诉他一次全都服下,然后就在旁边眼看着他吃药。
虽然这种被人监视的感觉很不好,可是长水现在顾不得这些,他想赶快吃了药,马上睡觉。他太想摆脱所有的思想,让身体就像一截没有灵魂的木头一样赶快倒下,他要绝对的安静,从里到外!十几分钟后,不知道是药起了作用,还是长水因此给了自己心理上的暗示,他终于倒在了床上,昏昏沉睡了过去。在意识消散之前,他的脑海里最后闪过了舒雅的影子“舒雅,你还好吗?我想念你。”
刚吃药的几天,长水没别的感觉,只是睡眠好了些,他常能整夜无梦睡到天亮。这样第二天他的精神就好了很多。他知道这些药里面都含有镇静成分,多吃恐怕无益,但是能平静的睡觉目前来说对他更可贵。
他没有之前那样焦虑了,虽然他仍然能听到和看到那些东西,可是面对它们,他比之前镇定了许多。他不停地告诉自己,它们是不存在的,它们只是自己的幻觉,要平静地对待它们,不要生气。这一切的努力好像起了作用,长水觉得自己一天天在好起来,他再次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中间扶林,张韬和刘前他们来看过他几次,长水看到他们心情愉快,因为精神好转,他同他们高高兴兴地说了很多话,就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
一个月后,长水逐渐摆脱了那些来自虚无的影子和声音,他只是在偶尔的时候才会再产生那样的幻觉。长水的主治医生李大夫对于他的情况也很满意,说是再治愈一个月如果情况持续好转,那么长水就可以出院了。
之华期间又来了一趟,看到这样的效果也很高兴。她甚至考虑是不是到学校再帮长水把休学的申请撤回来,以长水的聪明,只是耽误了两个月的课程,毕业考试应该也不会有问题的。
长水恢复正常后,精神旺盛,他的全部情感又都回来了。他开始无比地思念舒雅,想她的脸,她的笑,他们充满爱意的吻。而一想到分别时,舒雅倒在他怀里痛哭的样子,长水的心就又碎了。美丽的舒雅,可怜的舒雅!今生就真的要和一个她完全不爱的人过一生吗?这样残忍!
长水知道,他没有力量去扭转乾坤,可是,他无法控制住自己想再见舒雅一面。他想,哪怕是远远地看她一眼也好,可以不说话,不让她发现自己。这个渴望越来越强烈,长水再也克制不住了,因为这想念爱人的力量这时甚至大过了他的生命本身,他甚至想,哪怕再看她一眼然后就死去,他也是愿意的。所以,他等不得出院的时候了。
在一天的午后,长水吃完了药就去箱子里拿了自己的衣服换好,然后走出病房。他恍惚记得扶林之前说舒雅他们班都被分出去实习了,不过已经一个多月了,长水想,他们应该已经回来了。他想回学校去,今天是星期三,他知道舒雅下午有课,他想趁他们下课时,在远处望一望舒雅,就只看一看她的背影也好。
今生他们注定了无缘,可是长水想,如果可能,他愿意一直跟在她的身后,遥遥地望着她,这样自己的人生也还勉强能够走下去。他抱着无比渴望的心情想要走出医院,回学校去,回舒雅那儿去。
当他经过护士值班室的时候,他还在想要不要跟护士打个招呼,那个管他病房的赵护士眼睛尖,先看到了他。长水就听见这个一直以来都面无表情的赵护士突然大声地严厉地叫着他的名字问:“1床的韩长水!你要去哪儿?!”
长水吓了一跳,他感觉她的声音分外的刺耳,尤其是在医院这空旷阴暗的走廊里。他转头对着值班室的门说:“我出去一下,回一趟我们学校。”
“不行!精神病人不能随便走,你不知道吗?”赵护士翘着脚坐在椅子上,不耐烦地说。
“为什么!我从来就不知道有这样的规定!另外我不是精神病人,我只是有些精神抑郁而已。”长水看着赵护士霸道的样子,心中有气,语气也不太好地回答她。
赵护士用鼻子哼了一声笑了,她扭头对旁边的一个年轻护士说:“你看,我说的没错吧,精神病都不会承认自己是精神病的。”
之后才转脸对长水说:“我不管你是什么病,这是精神科,你在这住院就归我管,我说不行就不行!”
长水彻底愤怒了,赵护士那不屑的眼神,蛮横地语气,让他一下想起了那些总跟着他的影子,它们就是这样蛮横无理,愚蠢恶毒的。长水没再说话,扭头就向外走去。
赵护士气得从椅子上跳起来,一边在后面追长水,一边大声地喊:“你给我回来!都说了精神病不能乱跑!你再不停下我找人抓你啦!”
她看长水仍然没有停下的意思,就慌忙转头对身后的小护士喊:“小王,快给门卫打电话,就说有个精神病要往外跑,让他们在门口拦住他!”喊完,自己就在后面一路小跑去追长水。
长水这时也跑起来,他开始还觉得赵护士可笑,可听到她要找人来抓自己,虽然他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可是却莫名地开始害怕,不由自主地跑起来,最后心中竟只有一个念头了,不能让他们抓住自己,一定要去见舒雅,必须摆脱这些坏人,这些恶魔!
长水在医院门口被门卫拦住了,他本想绕过去,可是那个披着薄棉袄的看门老头上前一把把他拦腰抱住了,同时狠命地朝着他身后喊:“我逮着他了!你们快点来帮我按住他!”
长水愤怒之极,他拼命挣扎。一瞬间,他发现那些所谓的幻觉全都变成了真实的!是的,它们真实存在,它们变得这样强有力,它们要治他于死地!长水疯了,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去击打每个靠近他的人,他嘶声裂肺地叫喊:“魔鬼!骗子!放开我!放——开——我!”
可是没有用,越来越多的人靠近他,它们从四面八方伸出无数双手抓住了他!长水看到它们在笑,笑得阴险,笑得得意。它们又赢了,地狱之门已开,这世上的人都是鬼魅化成,如今它们撕去了脸上骗子的面具,向他露出了狰狞的脸孔。
长水无力地倒下了,他仰面向天,看到太阳的光晕里有舒雅转身离去的背影,那样美,又那样孤独。他伸出手去,想要扯住她的衣摆,可是她离他那样遥远,他知道自己永远地失去了她。长水闭上了眼睛,任由那些恶魔把他拖进永久的黑暗之中。
接下来的日子长水的意识变得越来越模糊,他看到每个人脸的背后都隐藏着一张魔鬼的面孔,不管他们说什么做什么,长水都知道,他们的最终目的就是要害死他,吞噬他的灵魂。
他开始咒骂他面前的每一个人,如果他们靠他足够近,他就会伸手要去揭开他们脸上的假面具,他要让他们暴露在阳光下,让所有人都看到他们的真面目!他被换进了一个单人病房,窗户上有铁栏杆,门也被锁了起来。
之华又来了,她去看过了长水之后,含着泪去见了长水的主治医生李大夫。李大夫很遗憾地给之华解释,本来长水的病情已经得到了很好的控制,可是那天不知道为什么他执意要离开医院,并因此同医院的工作人员发生了冲突,导致了他病情的全面爆发。
“很可惜。我们的治疗可以说是功亏一篑。”李大夫惋惜地对之华说,
“你弟弟的情况现在很不好,他已经陷入了深度的被迫害妄想,同时丧失了部分行为能力,并且有危险的攻击性。我们这里的精神科目前已经没有能力控制和治疗他的病了。所以我建议,把你弟弟转去专门的精神病院,目前长春市里只有一家,就是长春市精神病院。我可以把你弟弟的病例和相关的治疗情况都整理出来给你,你拿着这个带他转院吧。”
之华浑身冰冷,她本已经把长水拉回了悬崖边上,以为再使使劲他就上来了,可是没想到,最后还是没能拉住他,现在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坠入深渊。
之华强忍着心痛,恳求李大夫:“真的就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吗?李大夫,我怎么忍心就这样把他送去精神病院啊!您再给想想办法,救救他!”
李大夫摇着头说:“真的不是我不尽力,是我们医院不具备对这样有攻击性的病人治疗的条件。你想一想,万一我们一个没看住,你弟弟他自杀了怎么办?到时候我怎么向你交待?我听说你本人也是医生,应该知道,精神病院没有人们想像的那么可怕。
他们那里治疗的手段比较多,对病人的看管也很严格,到了那里最起码你弟弟的生命安全可以保证。另外他们那边的大夫见的病例多,经验也更丰富,这对你弟弟的病情控制和治疗是有好处的。”
听了李大夫的话,之华半天无语。李大夫前一半的话确实说的有理,这里没有那么严密的防护措施,一旦长水犯了糊涂,极有自杀成功的可能,这是绝对危险的。
可是去精神病院,之华心中酸楚,正是因为她自己是医生,才最了解这里面的事情。精神病院里面关的都是些久病难治的病人,这些人康复的可能微乎其微。而那里的大夫看惯了这样的病例,早就已经是铁石心肠了,他们知道这些病人都是治不好的,只能采取强制手段管制,让病人不至于死,就是他们的底线。长水到了那里面可怎么好,他的病还有治愈的可能吗?!
李大夫像是看出了之华的心思,继续劝她说:“你不必顾虑那么多,到了那边最起码可以保证你弟弟的药每顿不拉下的吃。你看看,现在在我们这儿,没人能近他的身,更别说给他吃药了。而他的病必须得药物控制,这样拖下去是绝对没有好处的。所以我劝你还是早做决定,把他送过去,让他得到相应的治疗。”
之华长叹了一口气,她明白,李大夫说的有道理,她目前也确实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虽然心中有满满的不忍,之华也只好点头同意。之后,她拿着长水的病例去长春市精神病院,在那里给长水办理了住院手续。
第二天精神病院派来一辆车来到了长水所在的第一人民医院精神科住院部,由两个男护理员进去把长水架出来放进车里送往精神病院。长水一路挣扎,嘶声叫喊,他死命地去拍打车窗的玻璃,想要砸碎了它跳出去。两个护理员急忙死死地把他按住,他的脸被压在车窗上,扭曲变形。
长水眼睛睁得大大的,他看着街上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向,自己的目的。他们在马路上穿梭如织,却没有人抬起头来看一眼车里的长水。“救救我!救救我!”长水的心里发出了无声的呐喊,可是这个冰冷的世界回答他的只有无尽的回响。“残忍”不是简单的两个字,它的背后包含着无尽的折磨,比死还狠毒的折磨!长水最终闭上了眼睛,他想,我为什么还活着!
到了精神病院,长水被关进了一个像笼子一样的房间,窗户和门上都钉着铁栏杆,屋里面只有一张床。经过了刚才的挣扎,长水感觉很累,他失神地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他心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等待着他。
“长水!”他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这声音听起来很熟悉,是亲人的声音!
他抬起头,看到大姐之华站在铁栏杆的后面,她流着泪从栏杆外伸手招呼他。长水觉得自己终于有救了!他冲了过去,拉住之华的手说:“姐,救救我!他们把我抓到这里来,他们要折磨我,迫害我!你快救我出去,我害怕!”
之华听着弟弟的话,心如刀绞,她强忍着要带长水走的冲动,颤抖着声音说:“长水,这里是医院。你听我说,你的病比以前重了,所以要到这个专门的医院来治疗。你别怕,没人想害你,这里的大夫都很好,他们会帮你治好病,你还能重新回到学校里面去的。”
长水看着之华流着泪的脸,他惊恐地发现,那后面也藏着一个奸笑的面孔!伪善的,狡诈的,他的姐姐也不例外!
他放开了拉着之华的手,向后退了几步,恶狠狠地看着之华说:“骗人!连你也骗我!我明白了,就是你让他们把我关起来的,是吗!你也想害我!为什么?”他四处摆头,好像是要在周围空荡荡的房间里面找到答应一样。
“我知道了,是爸让你这么干的,是不是?!他怕我把他和淑珍的丑事说出去,就要你来整死我,对不对?!你们全都是伪君子!是刽子手!”长水绝望地冲着之华大喊。
之华震惊地望着长水,他刚才说了什么?爸和淑珍?之华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不会的!怎么可能!她忽然在瞬间明白了长水发病的全部真相,母亲的死,父亲的背叛,还有舒雅的离去。
父亲的事,她虽然万难相信,但是就算是长水现在有病,她也不相信他会无中生有地编排父亲和淑珍的。一定是有什么事发生过,也许是真的,也许是误会,可是事实真相并不重要了,因为这件事引起的最大悲剧已经发生在了长水的身上。
之华绝望地看着长水,她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好,只是流泪再流泪。最后,她勉强对他说:“长水,不管你信不信,姐姐都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你先在这里好好治病,我会常来看你的。只要你稍有好转,我就接你出院。你相信我,好不好?一定要听话,配合医生的治疗,按时吃药,只有这样,你才能很快地从这里走出去。”
长水看到之华铁了心要把他关在这里,他愤恨地转过身去,不再看她,只最后对她说了一个字:“滚!”
之华又站了一会儿,看着长水的背影,最后一咬牙,转身离去。就在她快走到这条走廊的尽头时,她听到一声无助的呼唤:“姐,救救我!”
之华再也忍不住心痛,她用手捂住嘴飞快地跑出了医院,扑倒在装了铁丝网的外墙上嚎啕大哭。“长水!我可怜的弟弟呀!姐姐该怎么办,怎么办才能救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