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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离离缘》下阙 6

(2022-12-26 08:06:46) 下一个

长篇小说:作者马儿

 

离离缘(下阙)

 

6

       头发的无功能性就决定了它们的无用性,以及廉价性。

       光滑的额头上睁开了一只眼睛,仅有一只眼睛,睁着的眼睛是要左看右看的,充满欲望和窥视,眼睛在欲望之极中长出了要表达的头发。眼睛要借助于头发而表现、而发展延伸的空间。头发因此生长、飞舞、高扬、轻狂、任性……然后头发最终是无知的和无意识的产物。

      没有价值。

 

       遥遥发现这个地方有很多疯子。

      男疯子,女疯子,出其不意地就会在你面前出现。他们自得其乐地笑着、唱着、走着、玩着、睡着。还有女疯子经常就会在什么地方生下一个孩子,或者被人捡走,或者就死了,女疯子没有欢乐也没有悲伤。他们的状态不在人们俗常的层面上,他们的状态也不在肃穆   的层面上,他们究竟生活在什么样的空间里?

      遥遥问过同事,怎么会生出这么多疯子?

      同事回答说,我们这个地方出不了什么大人物,可就是出疯子。好端端的一个人,还挺聪明的,说疯了就疯了。都是想不开。

      遥遥说,有那么奇怪的事情?这地方怎么就出疯子呢?

      同事说,我们这地方阴气重,邪劲足。周围这山上都不知道埋了多少人尸。阴气散不出去,又不像城市里,现代化的机器会驱逐阴气,邪气。那人尸也要被机器里的火给烧成了粉未,难做怪呀。乡下就是阴气重。

       遥遥听得头皮一阵阵发麻,身上一阵阵发凉。

       遥遥再见到疯子的时候,远远的就躲避开了。说不定这种疯狂气息是会传染的,心态忧郁的人,健康欠旺盛的人,气场不足,阳气不足,难以抵挡疯狂气息。而遥遥现在就是忧郁的,旺盛气场不足的人。阳气也不足。

      可是,遥遥已被某种气韵感染了。遥遥在对未来的置疑中,心情纷乱,念头杂生。精神状态会长时间处于对一个百思不得其解问题的思虑中,难以自拔。

      遥遥对同事所说的疯狂,时刻关注起来。

      还清楚地记得,甚至一段时间,在深夜里,在遥遥失眠的夜晚,她感觉中的疯狂有形状也有行动,感觉到疯狂就像一团灰黑色的风总在屋顶上的瓦楞间旋转,遥遥甚至以有听到它旋转时发出的涩涩忽忽声。遥遥总是不能集中精力倾听,但能准确地感觉到它现在在何处旋转,感觉到此时此刻疯狂正在瞄准了某个家门。遥遥精神紧张又松散,那段时间,遥遥大把大把地脱头发,她的状态很异常,夜里常常失眠,整日晃晃忽忽,她拼命想记住一些什么,可这些该记住的一些东西总是跳跃着逗弄她,以至它们像一个个晶亮透明的孩子们用肥皂水吹出来的小泡泡,诱惑她的视线,让她的记忆细胞们一路艰辛地追随它们却又永远都追不到,它们这样骄傲地嘲弄着她的记忆。遥遥无法放松,以至每日精疲力尽,夜不能安眠,日无法思绪紧凑。她的躯体像个空壳子似地每日游走,上班,下班。手里虽然做着一件重复过千百遍的事,可脑子却不肯跟手脚在一处。

       遥遥都能感觉到自己像一个幽灵似地存在。

       遥遥知道自己精神状态有些不正常,太不正常了。她也知道这样的时候一定有个极限,可她依然摆脱不了,她极力平静自己的心态,可是她不由自主地会在某个时刻里突然像个慌乱的兔子一般窜进窜出,心灵深处那种烦躁又来了,那种恼人又捉摸不定的情绪又出来了,不锐利也不激烈,但是就像被一丝丝的冷风被一声声猫的低咽包围着,一层一层不明来处的紧迫包围要让你疯狂。那是一种焦虑不安,是一种压抑感,是忧郁症,是一种精神疾病。遥遥很清楚这是一种精神状态濒临危机的先兆,遥遥的医学知识,让她很清楚这一切东西和具有的毁灭性。

       面无表情,神似淡然,脑细胞活跃异常,神志清醒,但精神却是混乱的。她很慌恐,常常被那团旋转的疯狂气息搅得心慌气短。她怕它们光顾,她的行动显得紧张兮兮的。终于有一天傍晚,有人掀开了遥遥家的门帘直冲冲地对她说,李红梅疯了。遥遥盯着那个连其它招呼也不打就转身走了的背影,半天反应不过来,遥遥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她需要仔细地想,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个女人是谁,李红梅疯了她为什么挺高兴的样子。

       好像需要证实什么,遥遥跑去看李红梅。李红梅的家住在遥遥那栋楼的另一头,李红梅的丈夫在乡下教书,一星期才回来一次,两人会一起上街买菜,出出进进的看着很相爱的样子。可是又听说李红梅的丈夫爱上了另外一个女教师,曾经是女同学。李红梅为此哭过很多次,还诅咒发誓地要离婚。怎么就疯了呢?

      李红梅家的门果然开着。几个人正按着李红梅,她在床上翻腾大叫,她大叫有鬼,有鬼到过她家里来,那是个女鬼,就是前些时候在河里自杀了的那个女孩子。她现在就藏在她身体中,快把那女鬼打出去,打出去,打出去……

      人们面面相觑。

       李红梅说,打呀,你们打呀。然后她啪啪啪打自己的头,打自己的脸,打自己的肚子。

       李红梅真的是疯了。可是此刻李红梅的眼睛里让人看到的全是纯真的神色,毫无杂质,毫无虚伪,如孩童天真的眼睛。她说的女鬼是真是吗?她透彻的视线看到了这个世界上赤裸的什么内容?一个女鬼?一群鬼神?它们来干什么?

       李红梅大喊大叫着,她是真的疯掉了。

       遥遥突然想明白了。如湖堤灌顶,她也不由自主地在一瞬间里高兴起来。对呀,李红梅疯了,这多好呀。那个整日旋转的疯狂气息终于玩够了漂乎的游戏,它终于瞄准了屋顶某处瓦楞的缝隙,挖空心思又鬼计多端地溜了进去,它溜进去的正是李红梅的家,它搅疯了李红梅而不是我。哈哈,太好了,它钻进李红梅的头脑和身躯就再也出不来了,它就再也不能来害我了。我也不用害怕那个旋转的疯狂气息了,什么也不用怕了,不用担心了。

       那个高兴着的神秘女人告诉遥遥李红梅疯了,遥遥又亲眼看到李红梅真的是疯了。遥遥的心情一下子开朗了,她的好精神像好风水似地轮转到了她的身上。她甚至不由自主地身不由已地哼唱起一首曲子。音乐中响起的是一首缠绵的古老情歌:我的好姑娘,轻轻坐在我身边,让我永远爱你,永远爱你……

       遥遥还是放不下那个省城的男人。

       在遥遥离开省城没两天,那个叫大宙的男人就写了信来,没有指责也没有抱怨,只是他很奇怪遥遥为什么远道而来却又要急着就走了?遥遥没有回信。可是男人的信不断地到来,不断地搅乱遥遥的心,给遥遥不佳的精神状态不断地再增添一些负担。

       那个时期,遥遥是一边绝望着,一边期待着。

 

       父亲十分罕见地接连来了几封信,让遥遥激动让遥遥感觉到父亲的关爱,让遥遥第一次感到父亲对女儿还有着如此细腻的遥远关注。遥遥猜测父亲一定是察觉了什么,他一定从遥遥的信里察觉了女儿真实的不快乐。可是他为什么不直接地问女儿呢?遥遥知道倘若父亲问一句关键的话,自己是一定会讲出来的。可是父亲对待女儿也是从来就像对待他的工作对象一样,讲话也只是点到为止。父亲与女儿永远地就这样隔了一层。

       可是现在父亲来信了。

       父亲说在遥遥所在的那个南方省城还有一个堂兄,几年前联系过,但也是很多年没见过面了,让遥遥有机会去找一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有个亲戚总是好的,也许对遥遥有帮助,有关照。

       这人世间的事儿多有巧合。遥遥从来都没听说过父亲居然还有一位堂兄在这个南方城市里,几十年没见过面。现在遥遥到了这里,这位堂兄便出现了。究竟是上天让遥遥现在来与他相逢的,还是上天让他先就等着遥遥的?遥遥还没见到这位亲戚呢,可她心里先就有了欣喜,遥遥觉得自己有了依靠,不再孤单。遥遥急于见到这位伯父。遥遥又坐汽车坐火车千辛万苦再去了省城。

       遥遥几经周折,在这个城市里找到父亲堂兄的家里。

       门打开的时候,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用方言问:你找谁?

       遥遥以为找错了。

       遥遥解释了半天,遥遥在解释的过程中自信在一点点丧失,差不多有点说不清前言后语,前因后果了。她想自己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事情。老太太一时间没弄明白,但她慈祥的笑着让遥遥先进来再说。遥遥一进去,看到一个坐在藤椅上的老头,遥遥呆住了。她以为自己见到了祖父,那个年老的祖父,可是,祖父早已去世多年了。一时间,遥遥张着嘴看着老人,那个老人也张着嘴看着遥遥。

      老太太对老人说:这是你家乡来的亲戚。

      老人问:你是谁的女儿?老人南腔北调的话语让遥遥迷惑不解,他说的这是什么话?哪里的话?

      老人不等遥遥回答自顾自地说,哎呀,你像极了我的婶娘,像极了我的年轻婶娘,那个我们家族里最漂亮的媳妇。你看你这眉眼,你这气韵,你这嘴巴,你这身子骨……像极了她。你一定是她的孙女,你是哪一个堂兄弟的女儿?嗯?

       遥遥一直不知道自己长得像祖母。

       没有人告诉她。

       遥遥记忆里的祖母很老了。遥遥只见过照片里的年轻祖母,可是照片里的祖母是个时髦的女人,一身印度织锦缎的旗袍包裹着的是一个端正中不自觉就露着骄傲和高贵的女人,那旗袍排着密集的扭扣,从她高高翘起的尖下巴划个弧线就隐入她的臂下不见了。那照片里的女人脖子细小面孔也细小而且精致,脸上两道弯弯的眉让人觉出深藏不露的媚,那种媚是只可以在闺房里才能见到的,是只可以被她委身的男人才能见到的。别人只可以看到她的高贵和骄傲,这就是她的态,她的气,她的表象。全是尊贵和不可靠近,是一种无声的拒绝,拒绝凡俗与平庸。

       遥遥只记得祖母很老了,老到身上带着很浓的阴气,似乎一个女人一辈子的阴性都积攒和压抑到了后来,开始在一个没有了朝气也没有了青春没有了型的女人老成了皱茄子的时候慢慢散发。祖母的阴气无时无刻不游荡在她的周身,差不多像地球外围的大气层,祖母的阴气也无时无刻不游荡在那个住过几代活人,也死过几代老人的老宅木楼里。可是遥遥很喜欢祖母用的那些物件,纯银的两根筷子是用了纯银的细小的链子连着的,一双双一对对谁也丢不了谁。还有那一大串纯银做的挑剔牙齿逢的、掏耳朵的、刮头皮的、修指甲的,全都连在一个似麒麟又似双龙戏珠的宝物上,拿在手里,那一串东西钉铃铛锒地响。还有用青铜和红铜做的,专为那时候小脚女人们穿绣花鞋用的鞋拔子,已被祖母用的镜子似地光可鉴人。还有祖母年轻时候保护四指上好不容易留长的指甲用的套子,也弄不懂那是不是用玛瑙、翡翠什么的东西做的。遥遥小时候就知道这些东西是祖母的命根子,祖母说以后再也不会有这些东西了,她要留着它们,谁也不给。这些东西被藏在她的大箱子底下,每年夏天晒衣服的时候,孩子们才能看到,平时是锁着的,挂一个铜器大锁,很方正,扁扁的,那根钥匙形状很奇怪,开锁不是像现在用的旋转式的,那钥匙是从右往左推的,小孩子是推不动的,也就开不了。遥遥小时候脖子上挂过长命锁,纯银的,手脚上也戴过银子的手镯铃铛。小孩子只可以用银子的物件。可是后来这些东西全不见了。这是祖母说过的。祖母说这些往事的时候,偶尔会骂一声败家子,也不知道是骂谁呢,父亲?母亲?遥遥?

       遥遥只记得很老了的祖母时常有些仇恨。很老的女人仇恨时光,仇恨周围与她格格不入的时代,仇恨一天天成长起来的孙子孙女,以致仇恨得自己双眼中布满了白内障的翳斑。人老了就会仇恨,但是那仇恨都老得没有了生命力,也就没有伤害,没有人害怕和在意了。

      那个狐媚的女人哪里去了?

      那年春天结束,夏天来临的时候,祖母去世了。祖母是好端端地就去世了的,没有受到任何病痛的威胁,没有像一些老人在受尽了折磨之后依然苟延残喘着最后一口气,却迟迟不能咽下最后一口气,活也活不好,死也死不了。祖母的去世没有一点先兆,祖母早就说过,还在不很老的时候就说过,她说,我一辈子只想两样东西能如愿,一样是生孩子的时候不要受罪,一样是死的时候不要受罪。她说,我生了三个孩子,真是如愿地没有受罪,三个孩子都没有折磨我。她说,我只盼望着死的时候也能如愿,不要受罪。

       她是真的如愿了。

       遥遥没有见过祖母的美丽,遥遥只见过她目光呆滞地在那个老宅屋里生活,反应迟钝。

       老人说:哎!我那漂亮的婶娘心性高着呢!可她生不逢时。当然比起你们父亲和你们这一代,她还是享了点福的。

       老太太招呼遥遥:快坐,快坐。他这个人啊,自从离休在家,就只会千遍万遍地讲他老家的事情。我们那三个孩子弄也弄不明白他老家的事情。我也弄不明白。

      其实遥遥也弄不明白。

       遥遥看到这个酷似祖父像貌的老人,就觉到了亲切。老人的脸是长方型的,下巴上还生着一颗黑痣,这是遥遥他们家族几代人的特症。老人的耳朵极大,眼睛却小,真像祖父的样子,就连说话的表情也像。天哪!这遗传基因真是无孔不入了不得的东西,那些肉眼看不到的遗传基因,强势过世间任何能看到的物质。它们在一代一代人的肉体上传承着,呈现出家族的特症,明显而张扬。就是那怕隔了代也会出其不意地在你或他(她)的身上出现。

       遥遥从老人身上看到了祖父的影子,老人却从遥遥身上看到了祖母的影子。

       他们一见如故。

       他们身上有着一个家族中人的影子。

        他们是一家人。

        遥遥在老人家里留了下来。几天里,遥遥知道了老人的身世,也知道了自己家族中的许多事情。这些是遥遥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没有人告诉她这些事情。遥遥小的时候,大人们觉得她不懂,等遥遥长大了,世界已变得让大人们三缄其口,家族中的事情越烂在某个人的脑子里越好,越是谁也不知道越好,否则将带来灾难。政治灾难。家族中的人们都不再联系,都各自明则保身,不往来也不交谈。遥遥对家族中的历史一无所知,遥遥的档案中也变得简简单单,普普通通,找不到一丝一毫庞大家族的影子,遥遥变成了这个社会中干干净净的一代人。

       这就是父亲的聪明,父亲最根本的聪明是他的沉默与不交朋友,不与亲属往来。那个讲政治血统与家庭出身的时代造就了一大批像父亲这样的人们。父亲在遥遥眼里曾经的最大缺点此刻在遥遥知道了家族历史之后变成了最大的优点。

       遥遥深深地懂得了父亲,理解了父亲,知道了他们那代人生存中的难言之隐和巨大牺牲。

       老人的身世颇为传奇。老人是家族中第三个读黄浦军校的男子汉。老人说,自己那时候不到二十岁,出发的时候,他的父亲扶他上马,一家几十口人出门送他,他的母亲喜极而泣,招惹的家人全都泪汪汪的。他是跟着他另一位堂兄去的黄浦军校。后来在国民党军队里任军职。命运很奇怪啊,老人感慨道。国民党军队撤退的时候,他的部队也是要去台湾的,可当时很混乱,在机场等候,又不知道确切出发时间,大家心绪繁乱。他等的有点不耐烦,就对堂兄说,我得回去拿一只箱子,早准备好了的箱子,里面有家族中很多人的来信,以及照片,以及母亲、婶娘们、姐姐妹妹们给他的东西,银器啦,玉器啦,避邪的物件啦。很多年里他一直带着这个箱子,还是防虫蛀的樟木箱子,做工精细,雕龙画凤的有着吉祥的图案,四角是包了红铜皮的,这只箱子是他母亲陪嫁的箱子,是他母亲从江南嫁过来的时候带来的,母亲把箱子送给他的时候说,儿子,让它跟着你,就当我跟着你。所以他舍不下。他开了车回去拿箱子。也就半个钟头的时间吧,他人生的命运就改变了,一切全都改变了。等他回到机场,部队不见了,飞机不见了,堂兄也不见了。他们全走了。去了台湾。从此杳无音信,生死不明。

       剩下的没有走成的还有一大批人,忐忑不安了几天,最后大家商定,当时时局已很明朗,不如大家就地起义,投诚人民解放军。

       然后他们就留在了地方,留在了这个南方省城。当时给他们的待遇还相当不错,老人留在了主管粮食的部门,类似于现在的省粮食厅,任一个类似于现在的副厅长(当时叫个什么名称,实在也弄不清楚)。老人娶了南方的这个妻子,是在一次与大学联谊会上认识的,她是女学生。那时候,老人不老,老人还很年轻,而且高高大大的还有着正规军人出身的步态举止,衣着讲究,薄呢子西装,黑领结,黑皮鞋,黑色公文包。这在刚解放时候的一大群农民出生的干部中,很吸引女学生的注意力。女学生还很是崇拜这位国民党的起义军官,在女学生的感觉里简直就是英雄。

      可是后来,没过多久,老人在历史清查运动中被人指责,受到审察,不巧的是,偏偏从他家里查获一支美式手枪。这是老人非常喜欢的一支手枪,秀珍型的,精致极了,他从来舍不得用,也没舍得上交。这支手枪给他带来了厄运,特务的身份从此就背上了。然后是批斗、隔离、交待、写不完的历史材料,至止越交待越交待不清楚了,要让他从自己交待一直上升交待他已去了台湾的堂兄,交待他在北方的家庭、祖上、祖祖上……后来又发现他的妻子也是出生大地主,情况越来越复杂了……

      人们仇恨着又不知道拿他们怎么办,只好让他们下放到山区,让他和妻子去护林。家里留下三个半大的孩子,没人照料,中学毕业就没有书读了,再长大些就各自被分配着下乡去了……一家人全都自身难保……

       八十年代初他们才重新回到省城,工作安排在政协和统战部,直到退休。孩子们才陆续回城工作,孩子们结婚的时候全都是青一色的大龄青年。家庭出身牵连的孩子们不能招工、招干、上学、入伍、谈爱情……

      老人给遥遥讲述这一切的时候,他很平静,他就像在讲别人的故事。没有抱怨,没有叹息,没有仇恨,没有忏悔,没有激愤。老人只是在回忆往事,无论堪与不堪都只是平静地讲给遥遥听。老人赋闲在家的最后生命时期,需要回首往事,需要在回忆中整理自己的一生历程,而这种蓦年的回忆需要一个忠实的听众,遥遥的到来正是巧的不能再巧了。而遥遥对与自己家族中一无所知的人物们丰厚的历程,以及家族的辉煌史却也是恰如其分地在她个人经历最落泊的时候意外地有了了解。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命运使然?

       遥遥从来没听过这些事情,遥遥甚至于都不知道自己家族中还有读过黄浦军校的国民党的高级军官,至今也许还有在台湾的人。

       他们还在吗?

       老人说,从此没有联系过了。活着还是死了也是一个未知数。

       谈话在停顿的片刻里,遥遥望着这个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实在难以想像他一生中曾经的辉煌和曾经的失意。他居然还能够生活到了今天。他在那些绝望的大山里的日子是怎么挺过来的?遥遥想到自己的现在,遥遥的眼泪很不争气地就流淌出来了。可是遥遥心里却充满了宽慰,她面前坐着的老人是她家族中的人,他们是从一个祖上分支出来的,遥遥的曾祖父是老人的祖父,他们的身上流着一个祖宗的血液。怎么会在这里见到了呢?命运就是如此无情而有情,命运就是如此乖张而有序。遥遥觉得自己在这个城市里再也不孤单了,她有亲属,她可以面对任何一个人而不感到自己的飘泊无依了,她的心安定下来了。

      老人又说,你叫遥遥?你怎么叫个遥遥?嗯。从遥远的地方来了,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我到黄浦读书的时候,你父亲还不会说话的年龄呢!正是我那个漂亮婶娘的心肝宝贝呢!我穿着军装回去的时候,你父亲又有了几个弟妹,他们全都不认识我了。我下放农村前回去过一次,那个大宅院子都没收了,几个家都分的七零八落,我只见到我父亲那一支的亲属们。

      老人半闭着眼睛,他的思绪早已飞向半个多世纪前的时光。

      他的脑海里出现的是什么?是家族中鼎盛的辉煌?还是他少年时的非分之想?他母亲那只箱子将他留在了大陆对了还是错了?他二十年里山区护林员平静的生涯在他的生命史上是一场恶梦还是一次躲避世界纷乱的意外?倘若他没有去山区做那个护林员,那么在以后的历次运动中又将会充当什么样的角色?他还会生存到今天吗?人生到底是什么呢?遥遥在看着老人布满了皱纹的面孔上半闭着的眼睛时,自己先就对老人的一生中起起伏伏,大喜大悲的曲折经历困惑不已。

       这一切究竟是谁在指使着每个人命运的规迹?是自己吗?显然不是。那么是谁?

       老人好像从回忆的一个地方走到了另一个地方,他似乎醒来,他似乎在看遥遥,他似乎在某种幻想中,他在幻想中笑了。他想到了什么?他想到了谁?

       老人不等遥遥回答自顾自地说,哎呀,你真的像极了我的婶娘,像极了我的年轻婶娘,那个我们家族里最漂亮的媳妇。你看你这眉眼,你这气味,你这嘴巴,你这身子骨……像极了她。

      老人说起遥遥的祖母初嫁来的情景。自从祖父订了亲事,家里人就都知道了新娘子长着一双三寸金莲的小脚。其实大家更想知道的是新娘子漂亮不漂亮,可那个媒人不说长相要说脚,媒人天天强调着新娘子的一双小脚,似乎是脚比脸更美,这一点给众人印象深刻。新娘子婚前来过一次家里,是跟着她的父母,还有媒人一起来的。来的时候,家里的男丁全要躲避,可是家里的男丁全都看到了新娘子的小脚。新娘子的绣花鞋底上抹了一层厚厚的白粉,新娘子出了轿子,一路上将那小脚印如同一朵朵小花瓣似地留在了那条青石板上。家里的男丁跑去看新娘子的小脚印,有人拿了尺子真的量出了不多不少三寸金莲来。大家知道了小脚可是大家不知道小脸怎么样,长相就成了大家唯一要猜测的东西了。

       人们以为新娘子是因为脸不漂亮,所以才把脚弄漂亮了。这话也不知怎么传来传去的,传到了祖父耳朵里,祖父发劳骚说,光长个小脚有什么用处。言下之意大有不光要脚漂亮而是要脸漂亮的意思。

       可是新娘子嫁过来那天,红盖头一揭开,天哪,惊得满堂人说不出话来了。

       新娘子就像那戏里的人儿。

       再以后,大人们开玩笑,就对男孩子们说,你听话,以后给你也娶一个三奶奶那样漂亮的新娘子。

       看来遥遥的祖母给老人的少年回忆中是增添了许多浪漫成份的。

       遥遥突然想起她小时候看过一张家族中的全家福照片,祖母的两侧站着两人长相近乎一对双胞胎的男人,年幼的遥遥总是弄不清楚哪一个是自己的祖父,她一会儿指着左边的男人说这是爷爷,一会儿指着右边的男人说这是爷爷。那时候,他们全都多么年轻啊!黑发光溜溜地帖在头皮上,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那么严肃。他们的年轻让遥遥不可思议,在遥遥幼小的模糊感觉中是多么不真实。此刻那张照片中的情景又在她的脑子中再现了。她忍不住地想到:这位堂伯父是不是爱慕过他的小婶娘?估算起来,他们年龄是相仿的。那时候叔侄同岁或者辈份与年龄成反比的家庭多的是了。

       他们有过爱情吧?(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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