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光洁的额头,发亮,有一条淡淡的黑线,在变粗,在变大,在变得弯曲。额头上的黑线睁开了,却是一只眼睛,一只人的眼睛,它一闭一合地眨巴着,一只人的眼睛。额头上怎么长出眼睛来了?眼睛里的瞳仁黑漆漆地往外冒着丝丝冷气,那些气体飘荡着离开瞳孔,放肆而张扬地飞了出来,它们是一根根的头发,人的头发,飘荡、飞扬着变多、变长。永无止境地飘舞。真想如同这些头发一样飘飞呵,可它们怎么会长在眼睛里?
那个夏天里炎热的暑期到来的时候,遥遥结束了在医科大的学习。
在那段时间里,遥遥一直都没再去找过李医生,虽然李医生是来过几次的,而且每次来找遥遥都会在手里提点香蕉之类的水果送给遥遥,而且说,遥遥,这是你们北方没有的东西,你快尝尝。
开始遥遥还说谢谢,可是后来遥遥从他的话语中感觉出了不快。就李医生这种提不起来的男人早就是让遥遥失望了的,可他别扭的热情还在增长,而且那话里话外还似乎认为遥遥是连香蕉之类的东西也吃不到的,在遥遥生长的那个西域北方里,一定是一片荒芜,一片悲凉,一片没有人气的阴沉。李医生坐在遥遥的寝室里,不断地提些关于西域北方的问题,可是又因为他对那个遥远的地方一无所知,甚至连常识也没有,问题就提得让人不屑一顾,遥遥只是笑笑,实在不想回答他。
但遥遥心里想到的是:就这种除了职业的常识以外,简直就是个文盲似的人居然也是这个城市里的知识分子?每天带着大口罩在病人面前装神弄鬼摆出菩萨模样,一板一眼地让病人听得点头哈腰。千万不要迷信医生,其实面对病人的时候,他们心里其实是根本没什么底的,治病也不过是摸着石头过河。
所以遥遥听李医生对她说一些类似儿童语言什么的时候,心里禁不住要发出一声:嘁!
那个夏天里最热季节到来的时候,遥遥准备回她刚刚报到还没上过一天班的新单位里去了。但遥遥对于内地南方的夏季尚缺少应有的心理准备,她并不知道她要面对一个怎么样的季节。就像很多年以后,遥遥又到了更南端的沿海城市,遥遥事业有成,她每年所得是父母一辈子也没有过的钱数时,有一年她父亲来小住,但是那种炎热却让老人家吃尽了苦头。他说,孩子(父亲老了才突然对遥遥称起孩子来,好像父亲老了才发现遥遥是一个孩子,父亲年轻的时候总是淡淡地不疼不痒地叫遥遥,就像叫随便一个什么人),我怎么总是感觉头脑昏沉沉的发晕?也不像是生病。天气太热了。
遥遥家里的立式空调二十四小时地开着。
可是父亲说,空气不好,热是不热了,可是空气不好。父亲变得絮絮叨叨变得比母亲更像个老太婆了。他一边开窗一边开空调一边不停地说太热了。父亲是寂寞的,越老越寂寞了。父亲一辈子没有朋友,他也不善于交朋友,他没老的时候只会安排下属们工作,只会开会讲话,那时候他忙碌,他生活中的所有时间里都是来来往往的人,他受人们尊重、敬意、仰视,他感觉不到孤独是什么东西。现在他老了,在他一辈子工作过的地方人们知道他但没有人再来找他,没有什么人还会时时想起他,虽然很多历史资料里出现他的名字,但已经变成了历史的尘土。现在他才明白,那些曾对他尊重、敬意、仰视的人们早已将笑脸面对了他的后任。这有什么奇怪的?毕竟那些人也只有一张笑脸,他们顾不了那么许多,他们只能让他们那张虚假并且焦虑着的笑脸面对他们目前能够顾得上的人。父亲直到老了直到受了冷落才明白其中的道理,而母亲是早已明白了的,可是母亲一辈子也说服不了固执的父亲。
父亲现在更不容易交到真心诚意的朋友,他每天的内容只有看报纸,看全国各地的报纸,然后还试图评价一些什么,可是,如今的江山是需要他来指点的吗?他同母亲更加无话可说了,母亲如今热衷于太极拳,她每天早晨白发、白衣、白裤地与她的几个老朋友们在公园里慢悠悠地调整着自我性情,母亲老年时的生活反倒丰富起来了,甚至还有几个外国人也都拜她为师,又傻又笨地学习太极拳,在他们的眼里,这个中国老太太周身放射着东方人专有的那种慈祥和文明,超然和度外,这一定是与东方八卦图、中国太极拳有关联。
母亲被那几个中国通的外国人给夸的飘飘然起来了,她在电话里对遥遥说,我啊,都想办一所学校了,专教外国人打太极拳,把我们的国萃介绍给世界。
母亲老了老了还想成为国际文化交流的亲善者呢。
所以现在父亲与母亲再也没有共同的目标了,自己想自己的事情,自己干自己的事情,甚至都不愿意两人一同来看望遥遥,这个来那个一定不来,最后老了的父亲只剩下了遥遥还可以说些絮絮叨叨毫无意义的话。他住在遥遥现在生活的这个城市里,他说他简直就像一个聋子,他听不懂一句这种曲里拐弯抹角的话,他不能交流。他说我头晕。他每天上下午几次地给自己量血压,还带个本子记录测量的血压情况,简直比专职的护士还懂护理。他说这是我身体状况的文件档案,将来留给医生看是有相当价值的。那个夏天,父亲的精神、心理都会无缘由地无比紧张。最后搞得遥遥说,爸爸,我干脆请保姆来家里吧,边照顾你边跟你说说话什么的,好不好?
父亲摇头,不要,我受不了陌生人在身边转来转去,我头晕。
最后父亲说,孩子,我实在受不了这种炎热,我头晕,我要回北方去了。
遥遥送父亲上飞机的时候,想起自己当年在内地遭受到的夏季酷暑折磨。
当年,遥遥结束了医科大学卫生管理的学习。期间的课程密集,内容博大,授课速度极快,很多学员跟不上,常常有人上课打嗑睡,考试不及格。可是很奇怪地遥遥的记忆力出奇地好,只要她看过一回没有记不住的东西,这种感觉好像回到了她的中学时代。很长时间没有这样的好记性了。遥遥后来为自己解释,因为内地空气含氧量高,远比青藏高原缺氧造成人的大脑记忆力减弱是有着巨大的差异。又因为遥遥原本对一些学科的历史发展史极有兴趣,还在课余翻阅了大量藏书。那些藏书枯黄、古旧,落满了灰尘,据图书馆理员说很少有人愿意借阅,很多的医科学生只愿意读专业的书籍,因为那些更实际,也更能为他们解决面临的职业难题。而遥遥却迷上了西方早期管理的萌芽到古典学派的形成,再到行为科学学派的兴起,再到当代管理科学学派整个发展史。当初她对于这些东西的痴迷也许是无意识的喜欢而已,就像她喜欢那些剑桥艺术史一样,可是她却不知道这些东西对她将来管理自己的公司却是奠定了怎样的基础。遥遥还远不知道未来的一切会发生什么。亚当.斯密论分工、小詹姆斯.瓦特和马修.鲁滨逊.博尔顿的管理制度、罗伯特.欧文的人事试验、查尔斯.巴贝奇提出的作业研究和报酬制度、亨利.瓦农.普尔的组织和领导方式与思想、韦伯的组织理论、霍桑试验的启发……
遥遥觉得自己在读史书。
遥遥只是在按照她命运中的指定轨道做着该做的事情,只是她不能明白这些旨意来自何方。她以为只是自己喜欢,可是一个人凭空地为什么喜欢这样而不是喜欢那样?喜欢这个人而不是喜欢那个人?喜欢这些事情而不是喜欢那些事情?这里面总是有个什么玄机、天意之类的成份!
可是,哪些都是什么呢?
遥遥在痴于读书的时候忘记了交朋友,所以遥遥在这个南方城市里没有一个朋友,以致她后来与这个城市里的一个男人有了那么多的纠葛的时候,在她伤心绝望走不出自己感情泥沼的时候,遥遥才悲哀地发现自己居然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倾诉……遥遥只有再次远离,出逃……遥遥去了更南端的沿海城市,却不想成就了自己的事业。
这一切谁能知道?
学习结束,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遥遥很平静,因为在这个城市停留时间短,尚未产生更深刻的认识也谈不到什么感情。李医生坚持送她到火车站,李医生为她提着一包很沉的书籍,这些是遥遥目前在这个南方城市里唯一的收获。
天气已经很热了,遥遥穿着很少的衣服却依然出汗不止,她不停地擦拭头上冒出来的汗水,那些被蚊子咬过的皮肤上红肿着的小丘陵经过汗水浸泡生生地痛,又痒又痛,叫人忍不住地要去抓抠它们。遥遥腿上手臂上的许多处地方已经抓破了,那些地方结成生硬的痂,让遥遥看上去很影响整体美观,漂亮都要大受折扣了。大概这也是遥遥在这个南方城市里没有交朋友的唯一心理障碍,这一障碍让遥遥的自信不曾有过地大受打击。所有人奇怪地看着她的皮肤疙疙瘩瘩长满了疤痕,人人都要问一下,你怎么搞的?
遥遥说,是蚊子咬的。
蚊子怎么会咬成这样子?
遥遥说,我也不知道。
人们的眼光很奇怪,他们说蚊子也咬我们,可我们都不会这样子?
遥遥说,我从小没被蚊子咬过,一咬就过敏。
人们奇怪你怎么就从小没被蚊子咬过?
遥遥说,我生长在高原,高原城市没有蚊子。
没有蚊子是什么意思?人们无法理解。地域造成的理解差异让遥遥第一次感觉出与人交往的因难。
李医生送遥遥前往火车站。从第一次认识李医生就没有的好感,就在李医生坚持送她去火车站的路上出现了。遥遥满面汗水,衣服都湿了,她不认识这个城市的道路,她说我们坐出租车吧?李医生坚持走一站路就能乘坐直达火车站的公共汽车了,不用转车不用多费车钱。这让遥遥很无奈,为什么一定要省下来那么一点车钱却让人累得半死呢?遥遥是不知道这个城市里的人们全都这样斤斤计较着过生活的,没有人认为这有什么奇怪的。遥遥已经是头重脚轻了。李医生看着行走的遥遥很疲惫,李医生却没心没肺地说,你怎么会这么热呢?你怎么连这么一段路都走不得呢?你很娇气呀!
遥遥的泪水一下子全溢了上来。(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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