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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离离缘》下阙 2

(2022-12-22 06:03:49) 下一个

长篇小说:作者马儿

 

离离缘 (下阙)

 

2

       又是它们。一根根,一丝丝,一条条的头发。它们紊乱的有序,长发、短发、飘荡的和不飘荡的、服帖的和不服帖的,它们飘逸出快感,飘逸出瞬间的纠缠与狂欢……它们的根基来自一只额头上的眼睛……

       额头,眼睛,头发。

 

       遥遥的工作总是在深夜里结束的。

       这不符合人类动物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的本能习性,但长期养成的习惯让遥遥每到深夜总是精神倍增,容光焕发,思路敏捷,头脑反应迅速,并且感情细腻。新加坡的曾先生有一次偶然在深夜里打来电话,遥遥的情绪额外地好,他们在电话里聊了很多,很久,相互感受到不曾有过的柔情通过电波在传递,平时不可能说的事情他们也轻易地就做了交流。再以后,曾先生就会在深夜里打来电话,他发现遥遥这个女人只有在深夜才更像个女人,她一定是因为寂寞。可是对于这个寂寞的女人应该怎么样做才能够让她与自己更能深入许多?却又是无法把握的事情。这个女人如今是这个沿海城市里少有的优秀女人,优秀的单身女人总让更多的男人有意无意间就充满无穷无尽的幻想,不管这些男人是否有资格他们都充满幻想。

       因为他们是男人,他们就有权力对女人充满幻想。

       当公司里只剩下遥遥的时候,她才会感觉到在这样的夜晚,自己是没有人思念着的,没有人会牵挂她,也没有人会在某个地方为她守夜并等候她。在人们的眼里,她是一个强有力的女人,女强人,她并不需要别人的问候和安慰,她也没有什么软弱和哭泣可以让别人同情,她什么都有了,她还会缺少什么吗?但是,只有遥遥自己明白,只有自己知道,孤家寡人的她内心里缺少太多别人的关怀,她缺少一个比她更强有力的男人的肩膀,她真想在孤独无依的时候走上去靠一靠啊!

       遥遥陷进办公室的大椅子中,她在听刘索拉的爵士乐。遥遥现在非常喜欢刘索拉的民乐与爵士乐。《蓝调在东方》《中国拼贴》《缠》《六月雪》《形非形》《无名无意》全是遥遥在深夜里放给自己听的,会让自己进入某种久违的情感,进入某种魔术般无法自拔的原始本能,进入某种悲剧性的境界,产生特别有力的震憾性。这种极致的艺术感受让人产生一种具有迷惑人的生理特点的追寻,如同性爱的追寻,迷幻、剌激并且震动心灵,难以忘怀。这不就是万物之本吗?这不就是世界上生命最初的声音吗?刘索拉的音乐非常奔放地进入你的大脑,即刻让你在无法掩蔽与隐藏中释放自己,奔放自己,爱自己。就像刘索拉自己认为的那样,是披头散发的巫师、长袖轻拂的游吟诗人、聪明透顶的狐狸精和大智大慧的佛祖对你说,对你喊,对你叫……

      什么感觉?

       这样的音乐能让遥遥回到自己的内心世界。她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每每听到这种任性的音乐,每每发现自己还喜欢这种音乐,遥遥就很自慰,她想到:我还没老嘛,我居然还能喜欢这种能够点燃青春烈火的音乐,说明我的心态还很年轻,说明我的心理年龄还处于能够激动的阶段,我依然是活生生的女人,我要认真地再爱一个人的能力没有消失……刘索拉整个的人都让遥遥觉出了全部张牙无爪逼人的巫性,这是一个满世界转了一圈的女人,她把什么都看透了,她把什么也都感受到了。这个小说写到一流的女人,也将音乐做到了一流,她是什么前世转生?她居然还非常漂亮。

       遥遥喜欢刘索拉。

       遥遥喜欢漂亮聪明有才华的女人。

       如今的遥遥什么也不缺少,唯独没有能让她倾情倾心地愿意付出的感情。她不知道如何释然那段爱情,那段爱情其实已经死了,变成了灰,变成了泥,变成了遥远的回忆,可是至今都在影响遥遥接受其他的人选。真正是成了琼瑶人物,曾经沧海难为水。

       如今的遥遥身边各种各样的男人女人川流不息,他们有很多商务方面的联系,他们一起吃饭喝茶,他们一起看画展听音乐会,他们打高尔夫球,他们参加企业家联谊会的各种募捐活动,他们跟许多跨国财团进行商务交流……世界早在他们眼里变得不足轻重了……每当在这种时候,遥遥发现自己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自己还是女人,自己已经变得像一个中性人一样,不需要男人也不需要女人。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变成了刚硬女子的?

       遥遥在这个深夜里,坐在她公司的办公室,听刘索拉的爵士乐。

       音乐让遥遥的思路逆行而上,一点点回到多年前,回到她年轻的时候,回到她为爱情而爱情的时代。那时候,遥遥是一个爱情至上者。

       遥遥是怎么认识他的?所有的男人如流星似地划过,匆匆而去不见踪影,而这一个却留了下来,驻守在她心的领地里,并时常在夜晚来到遥遥的思维中。

       那一年暑季遥遥结束了医科大的学习,离开那个南方城市,回到她刚刚报到却没有上过一天班的单位。遥遥现在已经记不得那个地区那个单位里同事们的面孔了,甚至连名字也都记不得了。恐怕别人也不记得遥遥了,那样短短的岁月里匆匆地像过客似地就不见了,谁还会记得你?就是工作了半辈子的同事,只要你死了,只要开过了追悼会,人们立马三刻就会将你忘掉。人们健忘的记忆力是人们活下去的本能,人们只有遗忘掉一切生活中不再需要的东西,人们才能给自身输入生活中必须的东西。也许人们并非是忘恩负义,而是某种本能的驱逐使然。

       就是遥遥都甚至对那个办公楼的记忆都模糊了。遥遥很多年的时间里都没有想起过那个地方,连一个梦都没有做到过,完全的遗忘了。她偶然想起一点什么来,简直就像晃若隔世。她想我怎么到了那个地方的?那简直就是体验生活嘛。遥遥对于中国农村的全部了解,对于中国农民的全部认识,彻底地来自那个地区。

       想起那个冬天,好寒冷的冬天。遥遥坐在办公室里心神不定心思全无,她的心早已不在这个地方,她的心飞去了那个城市那个男人身上,她不厌其烦地回忆着每一个细节直到让自己的头脑发痛。南方的天气怎么可以这么冷法,遥遥穿了厚毛衣厚毛裤穿了呢子大衣穿了棉皮鞋和厚袜子,遥遥还用毛围巾包起了自己的头和脖子,遥遥坐在一只很大的火盆前,她机械地往里面添加着木炭。

       黑黑的木炭让她想起小时候读过的《卖炭翁》。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这个冬天她随着往火盆中添加木炭的每时每刻里,她把《卖炭翁》的句子像个小学生似地背的滚瓜烂熟倒背如流。冬天到来的时候,单位里分炭。山民用拖拉机将木炭送到单位门口,大声吆喝着并对门卫好说歹说放他进来,单位里管后勤的人便下楼去与山民讲价钱,几个回合下来,木炭就比先前便宜了。山民将拖拉机上的一筐筐木炭卸了下来,堆放得院子里一片黑乎乎。山民用黑乎乎的手指数着钱,开着拖拉机走了,他心里是高兴的,因为他已在初冬刚临的时候就买出了烧好的第一批木炭,他有钱了。遥遥深深地体会出了山里农民的艰辛。然后大家分炭。平均每人几筐往家里搬,摆放的楼道里全是木炭,人若要经过总是嗑嗑拌拌的一不小心就要撞到木炭筐子了。遥遥第一次见到木炭的时候,居然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被同事们善意地笑话了一番。遥遥第一次点燃木炭的时候,死活点燃不了,只是被烟薰火燎的眼泪鼻子直流。伐薪烧炭的句子很有诗意,但是若要伐薪烧炭十指黑地让自己在严寒的冬天里为此而取暖,遥遥觉出了一阵阵的悲凉,这一点儿也不好玩,这里的人们怎么还在过这样千百年前的原始生活?

       遥遥怎么突然就变成了一个南方山区的干部了?遥遥不明白命运让她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遥遥烤着手和脚,烤到通红。可是后背后腰却是冷的,她学着当地人们的样子烤了前面烤后面,依然是冷。又不知道这冷是从哪里来的,这湿湿的冷气是渗透着进入人全身的,无处不入,让你在不知不觉中就冷透了,让你的耳朵就冻得红肿了,让你的脚就长出了冻疮了,你知道它们从哪里来的?而且下雨,而且不停地下雨,下毛毛细雨,下捉摸不定的阴阴的菲菲细雨,你看不到下还是不下,你也感觉不到停了还是没停,可是你站在外面会湿了衣服,你得打着伞穿着雨鞋,你站在屋内却只是觉得出湿和冷。外面的路又变成了稀泥的路,一脚脚走过去,脚下发出叽叽的声响,你的脚印留下了,稀呢被挤到了脚印的外围,你回头去看,方才留下的脚印慢慢地又被稀泥覆盖了、淹没了,消失的全无踪影了。这就是遥遥工作过的那个地区的马路,泥马路。很多人走在这样的路上,有机关干部、教师、学生,还有更多的农民,他们挑着担子,担子里装着青菜、鲜鱼、大米、水果、山货、土产品、还有一些可以变成现钱的小玩意儿,他们的眼里是对机关干部们的羡慕和嫉妒,他们嫉妒那些人穿着漂亮干净坐在办公室里喝茶聊天看报纸,他们的嫉妒当然会在必定的时刻里暴发出来……很可怕的就是在中国基数颇大的无产阶级,全都带有流氓无产者的特征……他们什么都没有,他们什么也不怕,他们怕什么?他们最敢于玩的就是一条命……

       长见识。

       这南方的湿冷比北方的干冷还要冷不知多少倍,南方人比北方人还要有抗严寒抗炎热的免疫力。可是南方人却依然会说,北方才冷呢,北方人怎么那么不怕冷?

       给遥遥更为深刻影响的还是要数南方的炎热。那是内陆气候的热,在那个丘陵地带,那个山区,炎热一层层地聚拢就不容易散开了,它们氤氲着、纠缠着、凝合着形成厚实的阻碍,空气无法流通,不能交汇,温度不断上升。遥遥在房间里泼水,一盆水泼下去,都能听到地上滋滋的响声便被吸收了去,一盆水只留下一片湿润,然后就干了,就蒸发了,就不见了踪影,它们去了哪里?一杯开水泡了茶叶,你等吧,且烫着呢,存心不让你喝似地,一碗饭你就凉吧,你就对着电扇吹吧,烫着呢!

       那年夏天,遥遥乘火车再转汽车回到地区。

       一路上所见让人心灰意冷。火车站真不是人来的地方。

       遥遥心里厌厌的,看到火车站一派杂乱的景象,心里就生出塞满了烂棉花喉咙长出了鸡毛似的感觉,让人焦燥不安,让人堵塞的慌。好像满世界晃动着莫明其妙的人,那些拖泥带水扛着衣被的民工、那些骗术炉火纯青的小商小贩、那些神色鬼鬼祟祟充满了阴谋诡计的另类人、那些有人摇旗呐喊的旅游大巴车、那些牵儿带女一家人睁着茫然的眼睛也不知道要奔腾到哪里才是家园的夫妻、那些摇头摆尾哀哀求讨的乞丐、还有那些让人偷了这样让人偷了那样正悲愤着哭骂不止的男人女人……人海茫茫一片混乱,这真让人活像见了一幅地狱图似的,烦。讨厌!讨厌!遥遥差不多是要让他们逼着喊出来了。

       因为是一辆慢车,逢小车站必停,车上更乱得没有章法,做生意的,看亲戚的,走街窜巷的,手里提着鸡鸭牵着小狗的,甚至还有用尿素袋子装着活小猪的……车厢里鸡飞狗叫……人们大声地说着话,说话的声音底气十足,说话的音调也是一路走一路不同,变得越来越难听,人们放肆地大笑,笑声振耳欲聋。人们随意地吐着痰,擤着鼻涕,丢着香蕉皮,以及板粟壳、瓜子皮、咀嚼后的甘蔗渣子。火车上的厕所里简直像几百年没有清洗过了,臭气醺天甚至连下脚的地方也没有了,人们大声地骂着,可是人们还是要进去再给增加一些什么。

       车厢里空气已经混浊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而车厢里的温度就更是节节上升。遥遥一阵阵的烦躁,遥遥的头一阵阵地发晕。遥遥身边坐了一位看不出年龄的男人,也看不出是乡下人还是城里人,看不出读过书还是没读过书,身份不清令人疑惑,令人猜测,令人禁不住想知道究竟。他穿着一件白色纯棉布的衬衫,宽宽大大的,看起来很舒服。他举着一把扇子,不急不躁左右煽动着,一下一下的,周围的一切都不能影响他的状态。他从上车起就一直看着窗外,偶尔回过眼看一下遥遥也像是看见了等于没看见一样。这个男人良好的自我感觉吸引了遥遥的注意力,她受到感染也慢慢地在火车车厢嘈杂的环境中平静起来,不再焦躁和厌烦。因为遥遥心静了,自然也觉得可以忍受炎热。所谓心静自然凉。遥遥也去看车窗外面的风景,车窗外的风是热的,吹起遥遥的头发在她的双肩飞扬,头发们姿意地在一个能张扬的空间里兴奋。车窗外的风吹在遥遥脸上,感觉比她的面部皮肤温度要高,汗津津的湿润着。依然出汗,遥遥的手帕已是一块块的汗渍,发黑,沾乎乎的。遥遥已不好意思用它擦拭自己的面孔了,对面这个男人让遥遥感觉到了自己的狼狈相,遥遥什么时候有过这样不堪的感觉?

      其实遥遥的存在也引起了那个男人的注意,只是他的注意更显得随意而已。

      他们面对面坐着。

       他们没有在火车上交谈。

       他们间或地相互看一眼。

       想不到他们的终点站竟是同一个地方。到站了,遥遥站起来,收拾东西。那个男人也站起来,遥遥看他也站了起来,好像有点高兴,很想问一下他是不是也在这里下车,但遥遥看他低下了头没有要交谈的样子,就觉得不好意思先开口了,其实也不过就是个萍水相逢,是千千万万萍水相逢者之一,这个世界上擦肩而过的人多了去了,就算是曾经交往者也都在以后的日子里忘得一干二净了,一个萍水相逢没有交谈过一句话的人又算什么?遥遥心里想着这些,却不料自己要拿的包从行李架上西哩哗啦跌落在地,李医生帮遥遥捆起来的那包书散了架,那根什么鬼绳子原本就是李医生对付着给遥遥用的,只怕是经过梅雨季节有些发糟,变得一点也不结实,这会儿就断成了几截,遥遥的书散落在小桌上、椅子上、地上。遥遥心里都快急得不行都要哭了,火车不会停很久的,火车不会等你收拾好了才走啊。遥遥一急,边收拾边嘴里就不停地说这怎么办?这怎么办?

       那个男人本来已经是跨出了一步的,这会儿又退回来了,他弯腰替遥遥一本一本地捡起来,又将那根断了的绳子接好,再给她捆扎好,还很细心地提着拎了拎。

      他说,没事了。男人讲的是方言。

      遥遥说,谢谢!

       那个男人惊奇地看着遥遥说,不用谢。男人又讲的是普通话。

      遥遥又惊又喜,她很久时间都没有听过什么人讲这么好听的普通话了。这种语言真是亲切极了,遥遥有久违了的感觉,在内地南方音的普通话中听到这么纯正的声音,遥遥先就把这个男人认同为自己人。而遥遥声音甜美,纯正的普通话同样让那个男人感觉惊奇,在这个地区还会有一个讲纯正普通话的女子?遥遥对他笑了笑,表示再次的谢意。男人也笑了笑,表示再次的不用谢。遥遥下车,男人也下车。车站上人群混乱,他们一下了车就即刻被淹没了、被冲散了,踪影全无。

       遥遥走出火车站,遥遥去乘长途汽车。(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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