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我,我需要一些东西。”
“你最好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涿呈闽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指了指墙角,“您看到隔空取物阵法了么?”
整间屋子都被深红色的郁菲太阳光充满,桌椅板凳、甚至连人的脸和头发都散发着暗红色的光芒。墙角的那一堆让涿道士引以自豪的地阙法器之间虽然有着一道道颜色各异的阳光相互勾通、连接、流转,但从他们坐着的桌子望过去却是看不到的。虞中桓顺着道士手指的方向随便看了一眼:“那几块破石头?”
破石头?不但不为如此伟大、震惊世界的发明而折服,反而说那是几块破石头?涿呈闽的心中涌起一股悲愤:“对对对,不值钱的,不值钱的。”
冷漠的目光在涿道士的脸上扫视着。屋子里一时间安静下来,只有飘浮在空中的红宝石碎屑上上下下地翻飞。窗外的雨依旧是瓢泼般地倾泻,但听得惯了之后,反而像是催眠的背景音似的平稳、安详。虞中桓渐渐的听出些门道来,嗄啦啦、嗄啦啦,轻微的、静电窜连般的声响。脸上的表情慢慢严肃起来,他站起身来走过去。在地阙石阵前方停住,弯腰看了很久才又蹲下去认真仔细地看:“秋儿。”
召唤的声音并不大,在这漫天暴雨中几乎很难听到。但虞秋却纵身跳进来。
虞中桓指着地阙石阵问:“看到了么?”
虞秋撇着嘴连连摇头:“变态道士用恶心的脏手摸来摸去的,还用嘴亲。哎~呦~,啧啧啧啧。”
虞中桓眯着眼睛看了许久:“被擀成面片的花岗岩?”他又眯着眼睛看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地抬起一只手来伸向岩石。果然,指尖触碰到的地砖犹如一个大大的面团,随着手指的转动而转动。
“哦!能伸到石头里面去!”虞秋的小丹凤眼随之发光,小包子脸也红扑扑起来,跟着伸手进去转来转去,但又立刻收了回来,“黏黏糊糊的,好恶心。”
虞中桓慢慢地站直身体,然后回头望向涿呈闽发问:“这几块花岗岩并不是天石,为什么可以飘浮在空中?”
“地面上的那个是风阙,正上方的是云阙。”涿道士的声音时而骄傲、时而怯懦,有些不知道该怎样跟这一大一小两个凶残的魔头说话。是该装得比他们更牛逼展现出胸中乾坤呢?还是应该低三下四免得刺激到丹凤眼再次被五花大绑地吊在天蓬上?“左边那个是明火阙,右边那个是海阙。本来还有雨阙和水阙,是、是消耗品。您伸手的那个是白土阙,施法之后有些、有些像白面团。”
虞中桓微微点头,站起身来回到桌边:“羽族的星象师算命的时候会把天穹分成东西南北,各有七宿。你这个是从羽族那里学来的么?”
“这个,雷同,哈哈,雷同。”涿呈闽解释,“东南西北到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们称之为火土水空。当然,羽族星象师比较、比较注重这个,万物均衡。我们这个来自民间不太讲究,没有七七七,是六九八五。”
“天纵奇才马屁精。”虞秋小声嘟囔一句。
“语言艺术,只是略懂一些语言艺术而已。”涿道士陪着笑脸回答。
白眼横他:“又是风又是海的听起来吓人,具体都是什么呀?”
“地火、星火、冰寒火、明火、三味真火、毖火,这是六火阙。黑土、红土、黄土、蓝土、白土、绿土、紫土、青土、天土,这是九土阙……。”
“怎么没有棕色的土?”
“这个、这个……”
“还有啊,什么叫冰寒火?”
“冰寒火就是冰里面着火么,很容易找到的。”
“必火呢?这世界上哪有必火的?”
“毖火又名火山火,基于地心为九州运行之内核。”
虞秋横了横眼睛:“故弄玄虚,烧死你!”
“我这不是答应停台风了么?”
“装神弄鬼,烧死你!”
涿道士最恨别人说要烧死自己,每次有人说了这话,他都一整夜一整夜地失眠,不敢合眼。这时候有些恼羞成怒,愤愤不平地抗议:“我们现在是一个团队,要有合作精神。”
虞中桓点头:“秋儿,你毕竟是个女孩子。不要总想着烧死人。”
“我就是喜欢闻皮肤被烧得焦臭的味道。”虞秋恶狠狠地瞪着涿呈闽。
涿道士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尴尬地张了张嘴,又合上。
“涿仙人请继续,秋儿的本性还是很温柔的。”虞中桓生性豁达、万事无拘,但这句话还是说得有些不自然。也是没有办法,此时的涿道士需要这样或多或少的安抚。
涿道士低下头不再看虞秋,继续介绍:“八水阙是雨、水、冰、雹、海、云、雪、灵晶,五空阙是风、雷、电、气、真。”
“真什么?”虞秋的声音里充满着气势汹汹,明显是吃定了涿呈闽。
涿道士实在忍不住了,壮着胆子提高声音反击:“真就是什么都没有!”
“没有装有、不懂装懂、停不了台风装能停。”虞秋冷笑,“不愧为真教弟子。”
“你你你不能侮辱我的信仰。”
“真就是无,无就是有?停台风就是不停台风,不懂就去装懂。”虞中桓却为这句话感慨万千,“还是让秋儿烧死你吧。”
涿道士慌忙起立作揖打拱:“真的能停真的能停。”
看到两个魔头还是不相信,便快步走近地阙阵去解释:“您看看这直角云纹中的阳光,看看这流转的速度,再看看这颜色的纯度。天海台风,说起来只是名头吓人。天海是哪儿来的呀?”
说到这里,停了停。看到虞中桓和虞秋的注意力被自己吸引,才继续说下去:“就是孕育星辰能量的海水。当初,九州大爆炸。从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点,轰隆隆就炸出十个太阳、两个月亮、九州七海,人羽河洛夸父鲛?怎么可能吗?”
故意留个问题,果然,小丹凤眼咪咪咪咪的没有反驳。
“但,我们就是活生生地站在这儿呀。”涿道士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虞中桓。但在手指转向虞秋的时候却迟疑片刻,怕这个小魔头跳起来便避开了她,指向窗外或骑在马上、或站在地面的风衣人,“这就是从无到有!这就是真真切切!”
“这跟天海有什么关系?”
涿呈闽弯下腰,伸手抄起飘浮在空中的云阙。随着云阙脱离了风阙的能量场,啪!啪!啪!几道明亮的闪电在狭小的屋子中央一闪而过,左边的明火阙和右边的海阙竟然都消失了。
虞中桓诸事缠身,见多识广,很少有什么事情能真的触动内心。他虽然不避讳逢场作戏地装模作样,但这一次却真是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过了好久才问:“这些花岗岩,到哪里去了?”
“不愧是虞氏家族的掌门人!一眼就看出了关键。”此时的涿呈闽并没有忘记溜须拍马,假意兴奋地快速举起手指点了点,“化物幻光!物质与光是同源的。只要把握重点,不但可以幻光化物,更可以化物幻光!”
“无中生有有似无?”虞中桓猛抬头望向道人,“天海的本质,就是能量?”
涿道人见他终于听懂了,心中才长长地松了口气。面带微笑地背起双手来自豪无比地摇头晃脑:“我们不关心什么天海地海。我真正要说的是,台风也是能量。只要把这满天飞舞的风暴化作太阳的光芒,就可以让您如愿以偿!”
十四
大魔头沉稳端庄,小魔头蹦蹦跳跳哼着语调轻快、内容雄壮的歌谣,一前一后地走了。
干柴烹烈火,煮酒烧英豪。却问台风潇潇,焦臭又几何?举头望苍穹,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那臭道士啊,灰飞烟灭。
门外,依旧有幢幢的风衣人影在走来走去,怕自己跑掉。
涿道人只觉得浑身上下黏黏腻腻的,全是湿透了又干,干透了又湿的汗水。这一个上午的心惊肉跳比这一辈子的心惊肉跳还要多。
停台风?停天海台风?
你们当我是谁呀?
涿道人瘫坐在石头床上,失去生命价值的双眼死气沉沉地盯着依旧飘浮在空中的、星星点点的郁菲阳光,久久不动。
都说祖坟上能冒青烟,谁知道命中注定被青烟烧死?
他翻了个身,侧脸望向地面上仅剩的风阙石呆呆地发愣。做人呀,是要脚踏实地的。弯道超车的都翻了。他想起不辞辛苦,千里迢迢找到自己苦口婆心好言相劝的两位顶级法师:大太阳祭司岑国师和密罗太阳祭司无为法师,眼角不由得湿润,落下一滴泪来。涿呈闽抬起手来用手指沾下泪滴放在眼前看。泪滴反射着满屋子深红色的光芒,在泪水的中心聚成一个闪光的亮点。
弯道超车?
涿呈闽呼啦一下从床上翻身坐起,擎着那滴闪光的泪水久久、久久地思考。他也许生性怯懦,也许备受欺凌,也许世事艰辛本应如此。但在几次差一点被烧死的危急关头,却从未曾坐以待毙。
冯广来已经有两天一夜没合眼了。这时才和衣躺下,回想着从海中被救起的一刻,脑中想的是无论如何都要辞职不干了。太吓人了。
但是,真的就能辞职么?
没有手令擅自调派黄龙战舰,二十四门大炮、百余发太阳弹。几乎是龙云港码头的全部家当。主母要是真的拐了少爷拐了船,可不是自己一条命就赔得起的。
不想死。真的不想死。大楚帝国海港众多,自己所处的龙云港是最南端、最小、最不起眼的一座。虞氏家族的财产数不胜数,根本就不在乎这一点点东西。根本就不需要自己去赔偿,根本就不值得要赔上一条活生生的生命!但冯广来知道,虞家的财产、八大家族的财产、乃至整个儿大楚帝国的财产,都是赔上一条又一条原本是鲜活的生命、榨干一个又一个原本是幸福的家庭,在过去的三百年中积累来的。穷人是畜牲,管事儿的是狗,护卫打手是剥皮的工具,法师是控制资源的手段。
当几百万、几千万、乃至上亿的百姓每天都被压榨出一枚铜板的时候,才有了帝国的辉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是三百六十五亿枚铜板的财富积累。
然后……。
冯广来在薄薄的睡毯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
然后,就有了衣着光鲜、出入体面、谈吐文雅的显贵。口口声声地说着聪明、进取、努力、拼搏,实际上只是转动轮盘的游戏规则。适合规则的人玩弄不适合规则的人。你的劳动,构建了别人的万间广厦。聪明到可以调派船只、进取到可以管一方之事,可无论在这漂摇风雨中经历多少潮湿难耐的不眠之夜,依旧是用命都抵不上别人的一纸手令。
冯广来感觉到心在抽搐,只觉得这单薄的睡毯外并非是寒冷潮湿的空气,而是汹涌澎湃的黑色的海洋。随时都会把人吞下去、尸骨无存。
乓当当乓当当乓当当。桥板震动起来。
冯广来一骨碌爬起来抓过太阳灯打开仓门透过飞舞的风雨向栈桥张望。雨滴密集,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什么都看不到。于是,又取出另一盏灯的宝石加上去,让灯光射的更远。
两匹重逾千斤的战马,马上气宇轩昂的骑士。两个人世间的精英。
冯广来恭恭敬敬地弯腰屈背,恭恭敬敬地举灯迎接。
世间精英并没有下马说话的时间,只是冷冷地发问:“去找二十八艘能抵御台风的大船。”
冯广来的心一下子变得冰凉。二十八艘?
微微的迟疑片刻,缓缓地伸展腰背,站直了身体,扬起了头:“虞家只有六艘。”
对方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小管事姿态的变化,也没有在意话语中的决绝与冰冷:“去借。”
“我们跟鲛族有生意来往,是唯一有远洋船的家族。其他人只有近海船,做做沿岸港口的生意。”
虞秋向南方指了指:“那是什么?”
隐隐约约的,可以看到直冲云霄的光柱。
“那是龙云港海军。”
“有海船么?”
“三十几艘百人战船。”
虞中桓掉转马头向着军港驰去。
望山跑死马。看着不是很远,但真跑起来要绕过海湾的内角。军队的船只有意选择与民用船各占一边,当然是出于安全考虑,以免被海盗化妆成商人用太阳弹把船都炸了。龙云港附近虽然没有矿产、也没有发达的农业、渔业,但却是最靠近雷州的港口。不辞辛劳的海客从内陆搜集些文玩字画倒卖到雷州,再把那里的锌、铜、铁、铅运回来。文化互补与资源互补,利润相当丰厚。也就吸引到形形色色的海盗。有些是铤而走险的凶徒、有些是反抗失败的义士、有些是敌视岸上民族的鲛人、还有些时候甚至是化妆成抢匪想要大捞一笔的世家纨绔子弟。最可怕的,也就是这些败家仔。他们怕被日后认出,往往一个活口都不留,杀光所有人再一把火烧个精光。
同样,如果被龙云港督军李梅抓到了,也是杀光所有的纨绔子弟再一把火烧光他们的船。
李梅与郑绍贤一样,因不肯溜须拍马、攀附权贵,而被困在这小小池塘中的失意人。与那个依旧对虞中桓心存幻想的龙云港布政司不同的是,这位女将军根本就不买世家大族的账。
她冷冷地把虞中桓出示的军需调令推回去:“若是其他的日子,末将自然是毫无半点迟疑便会按令播船。但如此大的台风,还请大人理解。”
对世家大族不买帐的,或者是心怀仇恨的,又或者是拼的一身刮也要把皇帝拉下马的,虞中桓都见过。这位叱刹朝堂的三品大员并没有生气,反而笑得很温和、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谄媚:“李将军为国家镇守南疆,当然要有自己的考量。自古英雄豪情在,虞某是佩服的。”
李梅虽然不认识虞中桓,但昨天晚上却是救了被踢下海的冯管事。见这个人突然间换了一副嘴脸,便知道虞氏家族的掌门人不是吃干饭就能随便做得的。这时候不敢掉以轻心,也是笑着站起身来抱拳还礼:“虞大人过誉,末将愧不敢当。”
“只是,实在是有急事,关乎国家命运。”虞中桓回头看了一眼虞秋。
虞秋知道叔叔这是要送礼,不过,随身携带的家当都留给涿道士了。于是乎,瞪。
虞中桓稍一沉默,便读懂了丹凤眼。转头对李梅笑笑:“这次来除了有关国家兴亡的大事,还有奉圣上之命犒劳龙云港的诸将士。远离家乡镇守边陲,朝廷是知道的。每位士兵五两银子。校官十两起,每级加五两。李将军有黄金千两。”
“虞大人怕是打错了算盘。”李梅微微一笑,“当然,这主要还是末将没说清楚立场。那我就重说一次,虞大人也认真听清楚。将在外,军令,嗤之以鼻。”
十五
虞秋跟在叔叔的身后沉默无声地走了好久才开口发问:“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能停止台风么?”
虞中桓从风衣中伸出一只手来,手掌向天。脱离亘白阳光的保护,瓢泼的大雨很快在掌心聚集成小小的一汪积水。他抬头看看天空中密布的乌云,终于开口:“我们只有六艘船啊。”
“您认为可以?”
“还需要二十二艘。”虞中桓纵身上马,挥鞭疾驰。
虞秋跳上枣红马呼啸着跟上去。
叔侄二人一路狂奔来到布政司府衙翻身下马。看门的衙役昨晚都是被吓得不轻的,这时候便不敢阻拦,只是一路小跑着赶在前面去报信。
郑绍贤正气鼓鼓地坐着。听说是虞中桓来了,连帽子也没有戴便冲出来质问:“你怎么又要烧死涿呈闽?我就不该跟你说话,我就知道不该跟你说话。也不知道哪一句就被你利用,当成了杀人的工具!”
“我的绍贤弟,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对,给你赔礼了。”虞中桓满面春风地笑,深深地鞠躬。
郑绍贤的委屈全被这虚伪无比的鞠躬憋在了嗓子眼里,气愤地跺了跺脚:“我说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
虞中桓爽朗地大笑起来:“那你算是人,还算是鬼呀?”
“我说不过你。你是朝堂上的三品大员,官级比我大多少,算计就比我多多少。我给你鞠躬。”说着话,郑绍贤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才问,“你又有什么诡计要拿来陷害我?”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说话?”
“怎么说,都是真话。”
“真话?真你个大头鬼。”虞中桓重重的敲了一下老同学的脑门,“你有什么值得我陷害的?”
郑绍贤为之语塞。
“我需要你帮忙。”
“我有什么能帮上你的?”
虞中桓不爽地看了看他,迈步进屋:“我需要二十二艘战舰。李梅见了调令却不给发船,你想办法帮我沟通一下。”说完话,掏出盖着朝廷大印的军需调令,乒!拍在了桌子上,“你要搞搞清楚,这可不是我求她,也不是我求你。今天下午不给我发船,我就砍了她的脑袋。”
郑绍贤惊讶地看了看虞中桓,又拿起桌上的调令上上下下读了两遍,才又放下:“你这个调令怎么用的是玉玺?”
“我是三品文官,盖了章也不好使啊。”
郑绍贤抬手指着虞中桓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最终愤怒地跺了跺脚:“大楚帝国呀,大楚帝国。我热爱的母亲国。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你们八大家族的每个人都有这么一份空白圣旨,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填什么就填什么?”
“胡说八道。圣旨是圣上的旨意,我怎么能自己填。”
“国家这么搞就完了呀,国家这么搞,你让我们这些下级官员多么的心寒哪?这还是个国家么?还让老百姓活么?”
“啊呀别激动别激动。”虞中桓连忙站起身来扶着老同学的胳膊让他坐下,“这是我路过京城请来的圣旨。这么大的事儿,不能出叉子呀。”
听了这句话,郑绍贤火冒三丈地又蹦了起来:“什么大事什么大事?追老婆追孩子都追出圣旨来了?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别,你看你,什么你们我们的?”
“你,那样一个贤明的人,怎么就被这大染缸染透了呢?这才几年啊?你的雄心壮志、你的理想抱负、你的……”
“别说了!”虞中桓轰然站起,座椅被带倒,摔在地上。
“我不怕你!我要说!”郑绍贤寸步不让,愤怒地挥舞着袖子,“砍李梅的脑袋,就连我的脑袋也一并砍了吧!我不会给你要战船!追老婆追孩子,不是国家大事!”
“哈!”虞中桓走近一步,“不是国家大事?你知道这个国家,什么才是大事么?八大家族权利失衡、四大宗教相互指骂、五王觊觎大楚皇位,逐鹿天下争霸九州不是大事么?”
大厦将倾、王朝末路,这种话从郑绍贤出生就开始听人挂在嘴边。虽然知道是必然的趋势,但热血沸腾时,总是想着扭转乾坤。当然,雕刻朽木,要徐徐图之。见虞中桓的神态并非作伪,愣了愣才问:“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已经?你的聪明才智都被狗吃了么?这样的朝堂这样的尔虞我诈这样的草菅人命这样的勾心斗角,这样不顾一切地剥削百姓整整三百年,难道就真当那些老百姓都是猪都是狗,没有活路就不知道拼命?李梅不是在跟我拼命么?你不是在跟我拼命么?”
郑绍贤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过了好久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你口口声声追问,我到底怎么了?我来告诉你我到底怎么了。我父亲病倒了,七大家族吃相丑陋地要瓜分虞家产业!你以为我是来追老婆、追孩子的么?一个区区家丑,我至于把冯管事踢进海里,把涿呈闽吊起来烧死?”
虞中桓深吸一口气压压胸中的愤怒,这才缓缓地挪开两步:“不至于的。绍贤,不至于的。”
他脚步略微踉跄,弯腰扶起倒在地上的椅子,缓慢地坐在上面喘了几口气才继续说下去:“明针是苍山山脉飘浮峰印池太阳大祭司。别说追不上她,就算追上了又能怎么样?我带来的百余号法师会听我的,还是会听太阳大祭司的?我带来的勇士又有谁,敢违抗天命去围攻明针?她不要跟我留在人族,她要带走小卿卿去山林中享受自然,难道不是好事么?我是虞家长子,要担负起整个家族。我的儿子是长房长孙,是不是又要给这个腐朽的家庭、腐朽的国家卖一辈子的命?”
郑绍贤沉默许久才喃喃开口:“原来为国为民,就是同流合污?”
“你的意思是,要战乱不要合流?”
“谁也没说要战乱。”郑绍贤认真地抬起头来反驳,“我们当年不是没有讨论过,改革不能以牺牲人命为代价。滴水穿石、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要徐徐图之。可,可也不能什么也不图啊?你不是要打通蓝淮河、郁河、都江、岷江,建一条从北到南纵贯千里的运河水道,促进民生么?在一个物质匮乏的世界,只能从别人的嘴里抢粮。在一个物质极大丰富的世界,才可以帮助别人多产粮。”
“只有人人为己,才能己为人人?”虞中桓失声大笑,越笑越是不能自已,他从椅子上跌下来摔坐在地面,又是扶着头笑了好久、好久、好久。
郑绍贤冷冷地望着他,直到虞中桓大笑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终停下。才发问:“难道不是么?”
“不是的。因为我不是你。我也不是李梅。更不是涿道士、冯管事。我不知道你们想要什么,更不知道怎样做事,才算对你们好。”虞中桓摇了摇头,用手扶住椅子站起身来,又摇了摇头。这一次摇得很用力,“我以为打通南北运河商路畅通就可以振兴商业,可沿途的农民们起来反抗。他们说,粮食的产量要靠天吃饭。而那些商人,只是把他们种的粮食从南边卖到北边,就可以赚取十倍的利润。所以,不肯出工挖运河。我去找矿山的工人,帮他们多卖矿,总是好的吧?不。不。不。”
虞中桓连说了三个不字,才又摇了摇头:“物以稀为贵。出十吨铜还不如出一吨赚的多。要没日没夜地干,他们说我是变着法地剥削他们。于是,我去找伐木工人。开运河是要跑船的,造船是需要木材的。他们可以多多地伐木,过更好的生活。他们说,不。赚得越多被官府盘剥的就越多,引来山匪路霸抢他们的钱,引来纨绔子弟更可怕会抢他们的妻儿烧他们的山。山中无甲子,岁月不知年。悠哉悠哉的生活惬意自由,为什么要多劳动多赚钱去吸引那些恶人的眼光?”
“竟然……竟然……是如此的自私?”
虞中桓又摇了摇头:“是信任。”
“信任?”
“你我同窗,你是信我的。但他们,还是相信宿佬乡绅更多一些。毕竟,空口白牙地说你的未来会如何如何,那些一辈子割麦子、挖矿山、砍树林的人,他们看不到啊。八大家族各有近亲千户、外戚万家。这里面包藏着多少个心眼,多少个算盘?四大教派为了彰显法术,多打粮、炸矿石、空中浮木搬运,他们不想让老百姓富起来。他们只想要百姓跪下来求他们救救命,雪中送炭成万家生佛。五王,就更不用说了。等着全国各地揭竿而起,改朝换代。”说到这里,虞中桓停顿一下,转头望向郑绍贤:“人人为己,便永无己为人人。就算是我自己出所有的钱来雇人打通运河,过不了几天也会遭到破坏。因为,动了其他势力的奶酪。”
“就是没办法了?”
“有办法。”虞中桓微微一笑,“烽烟滚滚英雄四起,打破这盘根错节的势力,打碎那些让人无法呼吸的利益勾连。”
郑绍贤没有接话。
虞中桓缓缓地站起身来,向着郑绍贤踏出一步、又是一步:“我已经闻到了烽烟的气息。大楚帝国到了崩溃的边缘,随时都会坍塌。”
郑绍贤面色铁青,徐徐垂下头去喃喃自语:“你这是在丧尽天良地推波助澜咯?”
“一个腐朽的朝庭站上了崩塌的悬崖,没人能把它拉回来。”虞中桓轻轻拍了拍郑绍贤的肩膀,“革命是要死人的。我这是强大自身,别被这股波澜壮阔的洪流吞没下去。”
“罔顾国法、草菅人命,便能挡住那波澜壮阔的洪流?”郑绍贤连连摇头,“自欺欺人。”
“挡住洪流?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绍贤弟,你还是不明白。我们也只是芸芸众生,被可怕的滔天巨浪卷入万丈深渊的受害者、梦想着被英雄拯救的可怜人。”虞中桓抖了抖风衣上的水滴,大步走向厅门,“人不狠、站不稳。有两百精英在握,冯管事、涿道人、还有李梅的人头我要定了。七大家族底蕴丰厚,我只是个临危受命的年轻小子。我狠不过他们,但我疯得过他们。二十八艘战舰不能出海去摆出毁天灭地的地阙阵法,我就杀了所有人。”
原来,他也不过是在挣扎求活。在另一个台面上,面对着另一个层级的对手。直到虞中桓走了很久以后,郑绍贤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备马。”
毁天灭地?二十八地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万一涿道人顶不住,会不会波及到龙云港?
他缓缓地站起身来走到后堂去换衣服。看着反光镜中的自己像是突然间衰老了十岁,不由得苦笑。笑过后,换衣服的动作竟然不知不觉地轻快起来,嘴里也不咸不淡地哼唱着乡村里调:“大家都是那泥胚草秆,生在这凡俗的红尘。每日里为一口吃食,忙忙碌碌跑东奔西。都说那众生好度,也知道佛祖难求。纵有那万贯的家财,谁又能讨来半日的悠闲。”
十六
看守涿道人的护卫都见过这位主人的同学。既然没有禁止会客的命令,也就没人多管闲事来阻拦。郑绍贤推开房门,便看到满屋子飘浮红宝石的粉尘中光芒闪烁的郁菲阳光。
从黑漆漆的瓢泼大雨中骤然走入阳光明媚的小屋,眼睛还是很不适合的。郑绍贤没能看到涿道士,但涿道士却是看到了他。若是平日里见到了这位收留自己的地方大员,说不得是要巴结巴结的。但在此时的涿呈闽从表面上看去,似乎并没有多余的心情和精力来应答,只是瘫坐在床头用被子裹着身子呆呆地不说话。
郑绍贤看到模模糊糊的桌子椅子,便试探着用手扶着坐下来。看到桌上还放着茶壶,也无所谓是凉茶残杯,自顾自地倒上一碗便喝下去。
慢慢的,眼睛也就适应了这红色。察言观色,见涿呈闽还是很颓废的,便采取了怀柔政策:“听说你被吊起来了,想想,挺可怕的。”
涿道士缩了缩身子,被子裹得更紧了。
“还好。他只是吓唬吓唬你。”
“吓唬吓唬?”涿道人悲从中来,带着哭腔抗议:“你是没亲眼看见那个女孩子。她就喜欢闻皮肤被烧焦的味道。”
郑绍贤并没有亲眼见到整个过程,派出来的衙役也只是爬到街对面的屋顶上偷偷地看了一眼,怕被这里的一众高手察觉,根本就不敢多看便跑回去禀报了。这时候看到涿道人的情绪很激动,也不好再追问详情:“是啊是啊。不太好。”
“要被烧死的可不是大人您呀。您没看到她那副认真的样子,一点儿潮湿的木柴都不肯放过。这已经是一屋子的干柴了,她还是认认真真地洒太阳粉。生怕哪里点不着。那就是一点骨头渣都没打算给我剩下。”
郑绍贤悲愤地表示同意:“太过分了。”
“我跟您说,我这辈子就是被我们家祖坟上的那股青烟给害了。自从我爹娶了我娘,就没过过好日子。真教,哪里有真?这滔滔乱世、汹汹人间,人和人之间的感情都是假的。反正我也想通了,天崩地裂地陷天塌,可不是我造孽。是那个小丹凤眼造的孽。下十八层地狱,我也要扯着她的脚!”
终于引出了正题。郑绍贤笑着在另一只碗里倒满了茶水,端着走过去递给涿道人:“喝点茶吧,压压惊。”
涿道人扭头转向一边:“你喝吧,算我请客。”
看到涿呈闽用很不高兴的眼角不断地瞥自己,郑绍贤也觉得借茶压惊不够讲究,于是笑着道歉:“等会儿派人来给你送一包铁观音。”
“铁佛祖也没命喝了。”
“人逢决处必有路。总会有办法的。”郑绍贤用深沉、扎实的嗓音鼓励他,“不要怕。有我在,有督军李梅在,有三千海军在,不会让那些世家大族胡作非为。”
“踩死我就像踩死一只蚂蚁,还用得着三千海军?”官官相护何时了?红脸唱罢白脸登场,又能安哪门子的好心?
“我们是来保护你的。”郑绍贤故作从容地在床边坐下,微微向前倾身,拍了拍涿道士藏在被子里的腿,“地阙阵法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用一下怎么还要下十八层地狱?”
涿道人明显对他拍自己的腿有些抗拒,但只是脸色阴一阵晴一阵的,并没有躲开。有些担心被识破了暗中的小动作,便开口透漏点吸引人的线索,牵制对手的注意力:“您知不知道什么是地阙阵法?”
“你来的时候我的确是派人打听过的。有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谣言,倒是不可全信。总的来说,地阙阵法就是在地面做一个类似与十二天宫的笼子,把从天上散下来的阳光或者拉长、或者转向,积累成蓄水池似的能量库,从而达到类似于宝石、珍珠、钻石、翡翠之类的效果,施展法术。”
涿道士沉默了片刻才问:“您这是读了《二十八地阙基础理论》吧?我师傅杨树皮写的。”
“哦,杨树皮是你的师傅?”
涿道士连连摇手并坐直了身体:“他那是被生活所迫,不得不套用十二天宫的理论。毕竟人家传承了三千年,是有群众基础的。地阙阵法零零散散断断续续的,稍微有点造诣的法师基本上都被烧死了。”
“你不要太偏激,我可没听说有宗教迫害呀。”
“法师么,你不烧他他不死。天宫法师也得烧死呀。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呀,地阙阵法就没有出过我这样的天纵奇才来研究。但凡有我这样才华的法师,只要打倒地阙独宠天宫,都能上到七级大法师。要钱有钱要权有权。”涿道士说到激动处,忍不住举手拍了拍胸口,“我要不是司马N代,但凡有个朝堂上说话的关系,至于抱着杨树皮写的什么《二十八地阙基础理论》宁肯被人家烧死也不放手么?我就是个俗人,吃口饭。没有什么远大的……”
说到这里,涿呈闽发现郑绍贤盯着棉被下面在看。一低头,看到一直小心翼翼藏在棉被下面的黑宝石露了出来,脸上稍微尴尬了一下才笑着解释:“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寻思着万一被烧死了陪葬。”
看这道士手忙脚乱地用棉被再次盖住那颗黑色的谷玄宝石,心中知道他在隐瞒着什么,却也没必要点破:“三千儿郎,放心,绝不让恶人逞凶狂。”
自夸自雷的情绪稍减,涿呈闽便说起地阙阵法来:“地阙阵法就是拆了东墙补西墙。把本来应该在东面的能量挪到西边来。但它既不能生产能量,也不能把天海台风平白无故地变没了。天宫法术可以说这台风是红白蓝三个太阳能量构成的,我们用绿黄黑三种宝石的能量去中和、最终人畜无害。但地阙不行啊。红白蓝就是红白蓝,摧毁了风眼,三个太阳的能量还是要有去处的。”
郑绍贤觉得听懂了,但似乎又没听懂:“就是,太阳光并没有被宝石的能量综合?”
涿道人一拍大腿:“对呀,还是要祸害人间的。这么大面积的台风,这么大范围的能量变化,万一引起太阳的共振,谁知道会发生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无论是天宫移位、还是太阳移位,不在原有的轨道上运行。您说,这人要是出轨了,可以哭爹喊娘求原谅发誓再也不犯。太阳要是出轨了,可怎么办?哭爹喊娘求月亮?没这个道理吧?”
郑绍贤被这种粗鄙的形容噎得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他妈的粗鄙。你是道士。”
您不粗鄙?真是官字两个口,说什么是什么。涿道人注意到刚刚拍大腿,一不小心又把黑宝石漏出来一个角,便用手指头偷偷地捅鼓,试图不为察觉地按回被子里去,嘴上继续危言耸听地吸引对方的注意力:“您说的对,您说的对。道士不能说粗话。不过,有两件事情您一定要转达给虞大人和贵小姐,第一,我需要二十八艘船才能做法。第二,我需要白纸黑字,任何后果,无论是山崩海啸火山爆发地陷天塌,都是他虞中桓要负全责的。要烧就烧死他家那个小丹凤眼,我不奉陪。”
“放心吧,一定转告!”郑绍贤笑着拍了拍他的腿,“好好休息。我派人给你送茶来。”
离开阳光明媚的小屋回到风雨中,郑绍贤的心中一直回荡着虞中桓的那句话:难道就真当那些老百姓都是猪都是狗,没有活路就不知道拼命?
拼命的时代来临了。虞中桓也好、自己也好、涿道士也好,都只是平凡无奇的芸芸众生,在即将涌起的大潮中人人为己、奋力求存。
看着郑绍贤大踏步地走出院子,蹲在墙角里嘻嘻哈哈聊天的小虞秋斜了斜丹凤眼,又透过敞开的窗口看蜷缩在床上装傻充萌的涿道士,低声地骂了一句:“该死不死臭道士。该死不死臭同学。”
“女孩子家家长得漂漂亮亮,不要学那些武人讲这种粗话。”一个面目慈祥的高级法师捋着下巴上长长的白胡子看着她笑。
“别惹我,惹得火起烧死你。”
高级法师愣了愣,又哈哈笑起来:“你的丹凤眼瞪起来挺吓人的么,还真有股烧死人的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