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从宛州龙云港的方向望过去,已经看不到洁白无瑕的天海,只有那翻滚咆哮的台风。
云层被闪电撕裂,暴雨和雷鸣交加。
虞中桓纵马扬鞭冲向被倾盆大雨淹没的海港。密集的雨点打在马背上、手臂上、以及披风的蒙头上,再如晶莹的水帘瀑布一般地顺着帽檐洒落,让骑手根本无法看清奔行的道路。
但虞中桓毫不在意。
“驾!驾!驾!”
他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一手持缰,另一只手将马鞭轮成转动不息的风轮拼命地抽打青鬃马的臀部。这匹雄壮的快马此时已经是鼻口大张,轰隆轰隆地喷吐着热气,似乎在榨干着即将耗尽的生命。
一匹枣红马从身后蹿上来,瘦小的骑士猛地扯住虞中桓手中的马缰拼命地大喊:“叔叔!危险!”
那是年仅十岁的虞秋。尚属孩子的她天生神勇,虽然只用了一只手,却让素来勇武的虞中桓很难挣脱。两匹马并行着、不时间相互冲撞着,不知不觉间慢了下来。
待到完全停下,竟然已是在栈桥的桥头。虞中桓这才意识到,稍晚一步就会连人带马冲入咆哮的、黑暗的、台风肆虐下的大海之中。
两百匹战马以及马上的骑士在他们的身后停下来。那是跟随而来的护卫。若非是久经沙场的宿将,便是灵力无边的法师。虞氏家族的精英全部被他召集到这里。连续四天四夜的奔跑,每人换乘十六匹快马,跨阑州、越州、宛州,来到九州东陆的西南角,他们已经疲惫不堪。
从马上跳下来的时候,虞中桓的双脚几乎无法站稳。这当然不仅仅是因为一路狂奔,更多的,是心力憔悴。虞秋的肩膀靠过来,给他扶住。这是他的堂侄女,堂叔曾经是与父亲同样精明能干的家族精英,却因为在旷野中遭遇一次意想不到的天文现象:密罗日珥。膝盖骨被骤然爆发的太阳冲击波残存的、最后的一丝余威扫中、粉碎再也无法站起。不成材的堂弟在失去管束中纵欲享乐,家败人亡。
虞秋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她架起堂叔,顶着瓢泼的暴雨向巨浪翻滚的码头大步前行。这是虞氏家族专属码头。深入海中的栈桥上镶嵌着展翅飞翔的丹顶鹤。
藏在船坞中避雨的码头管事冯广来看到黑压压的人群快速地靠近,一时间慌了神。台风肆虐、暴雨倾盆,莫不是传说中的海盗上岸,杀人放火?来不及细想,起身跑到灯塔旁边用力地搬动岔口,发出报警信号。
但随着人群的靠近,每一个黑色的斗篷上都用能够吸收、并释放亘白太阳光芒的蚕丝绣制的丹顶鹤图案便逐渐地清晰起来。自家人。冯广来长舒一口气,扳回岔口、并亲自跑到门前去迎接。
船坞的大门敞开着,咆哮的风雨在门外犹如怒卷的狂潮肆虐在天与地之间,却无法冲入悬挂着两盏镇风灯的船坞。这两枚专门用来抵御台风的巨型石灯上雕刻着十二天宫镇风图,以及十二神兽:炳骅宫四翼龙鸟;窭浼宫八爪金钱豹;愆徽宫六蹄青马;耋芮宫独角金牛;朐鼐宫人面草;锎兴宫灵魈;蠹酉宫冰蟒;蓿甄宫铁栗鼠;蝤芮宫玉白象;裰旎宫盲鹰;鎏儇宫驮霸下;韪慝宫亮翅虎。
镇风的能量当然不会来自这些传说中的图腾,而是来源于镶嵌在十二神兽兽眼中的十二主星宝石。这些在九州七海精挑细选得来的、价值不菲的宝石中散发出来的能量沿着天宫图川流不息地转动,辐射出的能量罩将屋外瓢泼的大雨和屋内温暖的火光分割成两个毫不相干的世界。
船坞中不但温暖如春,并且阳光明媚。
那同样是只有富可敌国的权贵家庭才能支付得起的,散发着太阳光芒的十色明灯。赤橙黄绿青蓝紫白黑亮,十色阳光被十面镜子反射、集中,又透过上方的凸面天窗放大、再聚焦,犹如光芒万丈的灯塔拔地而起穿破雨幕照耀在黑压压翻滚不休的黑云下方。
相互挤压的云层终于摩擦出张牙舞爪的闪电,随着轰鸣震响的惊雷犹如被创世之神一把撕裂的残破光网似也布满天空。
虞中桓踉跄着疲惫的脚步走到冯广来的面前,伸出颤抖的手抓住他的领口沙哑着声音愤怒地吼叫:“鸣针在哪里!”
他们,曾经是大楚帝国千万子民为之敬仰的神仙伴侣。
他和她的第一次相识,是在风景如画的江南。
可如今,虞中桓的手臂颤抖着,撕裂着叫喊着:“我的儿子在哪里?!”
冯广来被主人爆如雷霆般的怒吼吓破了胆,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六
“主母、主母带着大少爷,出、出海了。”
虞中桓的脸色瞬间变得比天空中的乌云更加黑暗,双膝微微颤抖似乎无法承担身体的重量,踉踉跄跄,竟然一屁股坐倒在湿漉漉的桥板上。他没有试图爬起来,而是盘起腿,就那样坐着。
虞秋默然无声地转身,合拢两扇巨大的仓门,将狂虐的台风尽可能地隔离在外。
火盆里的光忽明忽暗照映着虞中桓的沮丧与颓唐,过了好久才抬起头来有气无力地发问:“你不知道天海过境?还是,你不知道天海过境会有台风?”
“主、主母启程的时候,台风还、还在很远很远。”
虞中桓的脸色稍好一些,但目光依旧是呆滞着死气沉沉。
虞秋问:“走了几天?”
“四天,四天前。”
四天前。印池主星日。鸣针是印池太阳祭司,那么她的确应该离这台风很远很远了。虞中桓感觉到双脚冰凉,小腿抽筋,身上的每一寸骨头似乎都被这番疾驰震碎了。他勉强扶着桥板想要站起来,却是听到轰隆一声,桥板下方的海水被台风卷起一股巨浪正打在手心下方,震得手臂发麻。
虞中桓对着想要过来搀扶的虞秋摆了摆手。这只是紧张的心情骤然松懈而带来的巨大的疲惫。稍微喘息,便能够自己站起来。走到火炉边把冰凉的双脚靠在瓦罩上面。瓦罩上有十二道红泥线,将柴火的热量嘤嗡嘤嗡地放大着,但却柔和、温暖,并不激烈。
冯广来的心稍稍平静了些,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见虞中桓依旧望着火炉发呆,试图靠近几步。虞秋用毫无表情的目光望了他几眼。冯广来有些疑惑,却没能理解小女孩内中的深意。虽然没有继续靠近,但还是说出了不该说的话:“小人给主母调了黄龙战舰,不但又大又稳,还安装着二十四尊天星战炮,带了几百颗太阳火弹。有咱们虞家的丹顶鹤旗帜,就算是雄踞七海的海盗也知道绕着咱们走。”
被冻僵的脚趾渐渐有了知觉,虞中桓用双手蒙住脸,试图恢复思考能力。
冯广来侧头看了看虞秋,见女孩子对自己已经失去了任何形式的交流兴趣,便大着胆子向主人靠近了两步,但依旧保持着万分尊重的距离。压低了声音才继续拍马屁:“大少爷天资聪颖、眉清目秀、举世无双、英、英明神武,一看就是温文尔雅气吞山河如虎的旷、旷世奇才。小人、小人有兴得见小主人,真是三生有幸祖宗八代积来的福分……”
“黄龙战舰、印池主星日出海。”虞中桓缓缓开口,“就是没人能追得上了。”
冯广来微微愣了一下:“只有第一天是印池主星日,然后是寰化、亘白、裂章。当然,只要不是郁菲印池双星压白象,就是,就是玉白象、蝤芮宫,那这个世界上谁又能追上苍山山脉漂浮峰印池太阳大祭司驾驶的黄龙战船?没有任何危险的。小人用项上人头担保,绝对没有问题。”
脚掌依旧冰凉,但总算恢复了知觉。小腿肚子的抽筋依旧带来难言的阵痛。虞中桓努力挺了挺腰,强撑着最大的精力用最具威严的姿态豁然站起身来面对冯广来:“调动黄龙战舰的手令,在哪里?”
“手、手、手令?”冯广来的心咯噔一下,几乎停止了跳动。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他仓惶地四下里张望,试图找到任何形式的线索,以便对应这句并不凶狠、却足以致命的问话。
虞秋以爱莫能助的冷笑回应冯管事求救的目光,似乎是在说:我警告过你不要乱说话。
冯广来此时才理解了这小女孩那毫无表情的注视中的含义,可惜,已经晚了。他下意识地退开半步张口结舌地找着可能脱罪的借口:“主、主母就是,就是……小人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质疑主母……”
他再次回头望向虞秋。虞秋已经完全不打算在他的身上浪费任何一点时间,而是带着好奇的目光打量这座巨大的木制船坞。
冯广来只觉得就算是胸中的最后一丝力气也已经不翼而飞了,噗通一声跪在桥板上拼命地磕头:“主母是印池法师,她老人家就算是拔下一根头发,也能将小人化作齑粉。她是主母啊,主人。她可是、小人的主母啊。”
虞中桓并没有精力去说更多的话,他只能感觉到心如死灰的绝望:“没有我的手令擅自调动黄龙战舰,自己投海去吧。”
冯广来呆磕磕地跪着,双手颤抖着微微伸向虞中桓,似乎是想要求饶。但最终,只是无力地拍击在了湿漉漉、被海浪不停拍击的桥板上。
虞中桓,虞氏家族名义上的继承人,实际上的掌权人。在他的父亲虞平君病倒的两年里,已经成为跺一下脚,就可以震动三万里山河的帝国基石。
天海台风落下的暴雨虽然被镇风灯隔绝在仓外,但卷起的滔天海浪却毫不停息地击打着脆弱的桥板,似乎随时都能将这座貌似伟岸的丹顶鹤船坞从下而上一举掀翻。
那绝不是一个管事的力量可以对抗的。他只是附着在参天大树根部的一只菌,随时都会被折断、枯萎、毫不起眼地生存和死去。
“我会,照顾好你的家人。”虞中桓并非不能体谅冯管事的心思,毕竟是好不容易才能遇到的巴结主母的机会。
虞氏家族的势力纵贯南北,这个级别的管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他需要惩罚一个人,一个让自己难堪的替死鬼。所以,他冷冷地站着,背起双手,抬头望向闪烁的十色阳光,以及被这犹如灯塔一般明亮的光芒所照亮的乌云、和纷飞的雨。
冯广来无声无息地磕了三个头,艰难地爬起来走向仓门。靠近仓门的两名骑士推开那巨大的门板,外面咆哮如奔雷的风雨声瞬间便充斥了这平静的船坞。
冯广来回过头,最后看一眼那炉火,也最后看一眼虞中桓。地中央的炉火依旧温暖。站立着的虞中桓冷漠如冰。冯广来犹如被吸干了生命的躯壳,呆若木鸡地移动着双脚走进漫天飞舞的瓢泼大雨之中。
二百余名跟随虞中桓驰骋四天四夜的武者和法师并不是都有资格进入船坞避雨的。此刻,还有一百七十余人只能牵着战马矗立桥头,看着从船坞中走出的管事。从那僵硬的姿态中,他们已经猜到即将发生的事情。这群人来自天南地北,平素并不相识。只是接到命令从各个需要负责的地区出发,一路汇合而来的。他们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对冯管事即将发生的遭遇便也有着各自不同的想法。或怜悯、或悲伤、或庆幸、或鄙夷。有的人能感觉到难以言明的兔死狐悲;另外还有人则是澎湃不息的热血沸腾,以为主人赏罚分明,是难得一见的天纵奇才值得用生命去捍卫、去追随。
在虞秋的眼中看来,那只是一条无助的生命,走到了泯灭的尽头。小女孩抬起头看了看台风呼啸的天空,乌云和暴雨、电闪雷鸣,看不到一颗星辰。但也许,有一颗毫不起眼、甚至在过去的千年万年中甚至没有任何一位法师或者是天文学家肯为之命名的小星星,即将在九州的天穹殒灭。
如果真如法师们描述的那样,每一个出生在世界上的人,都对应夜空中的一颗星,有着自己运行的轨迹,也有着自己陨灭时划破苍穹的绚丽无比的燃烧。
今夜,或许有流星。
年仅十岁的虞秋这样想着。
但她想错了。
“停!停!停下来!”
一片喧嚣声中,龙云港布政司郑绍贤率领几个衙役顶着狂风暴雨向着码头急奔。
七
郑绍贤是看到冯广来仓皇失措中发出的报警信号而匆忙出了府邸的。刚开始的时候,他并不能确定示警的内容。毕竟,没有任何光语,只是刹那的警报便又恢复到正常信号了。
这也是让他最担心的:警报光芒是很难错发的,那是需要一个壮汉用大力气才能搬动的岔口。舰船被台风掀翻?码头被海浪冲垮?失火是不可能的,当然这么大的雨,就算失火了也无所谓。唯一的解释,就是海盗抓住每次天海过境必有台风的规律铤而走险,上岸后再次搬动岔口,停止了警报。
这么大的台风,人手都被派到城市各个角落里去了。衙门里只留下一个十人小组应急。他一面派人去通知督军李梅,一面领着人过来查看。他本来是打算偷偷查看的。一船海盗少说二三十人,多则上百人。一个文官带着九个衙役,就算是把十个人的血放干了,也还不够祭旗用。
但到了码头看得清楚,胆子却也就大了起来。丹顶鹤!黑压压的一大群人,骑着黑压压一大群健壮的马,袍子上绣着即使天地一片漆黑、狂风夹杂暴雨,依旧能看清楚的、散发着亘白太阳光芒的丹顶鹤图案的,也就只有与自己同一届赶考的虞氏家族第一继承人虞中桓才驱使得起的。
老同学么!
来了竟然不先到自己的衙门口打声招呼!
见外!太见外了。
但立刻,郑绍贤就看出了不对。
舱门被轰然推开,冯管事犹如行尸走肉般磕磕绊绊地走出来,直奔栈桥桥头就要跳海。
“停!停!停下来!”郑绍贤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想要冲过去。左右双肩却被两个人两只大手分别按住了。
狗眼看人低!
郑绍贤虽然是个文官,但还是英勇无比、神圣不可侵犯地震动双肩:“松手!我是朝廷命官!龙云港布政司郑绍贤!”
听到这句话,按住他肩膀的两只手不但不松开,反而大大的增加了力度,试图要把他按得跪倒在栈桥上。
“我是虞中桓的同窗!”
立即,两只手便如同被铁水烫到似也,骤然松开。郑绍贤抿了抿嘴唇。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效果。
大楚帝国,名字响当当的,但骨子里早已腐朽生蛆。所谓一个帝国,无外乎是数不清的利益集团之间相互平衡、相互妥协、相互拆台或者站台的表演场。最大的利益集团一共有八个:虞、谢、孔、方,曲、刘、司马、姜。这八个世家的若干分支以及各个分支衍生而出的无数个堂表叔侄、娘姨舅妈遍布东西南北。他们贪得无厌地搜刮着民脂民膏,再把这些血汗钱集中起来支持着大楚皇帝、五王,统领军队镇压着无路可走敢于反抗的英雄志士。
但虞中桓是不同的。他是人中龙凤,为人洒脱不羁,心志高远、灵武双修。在京城的时候,他立志扫除弊端、清除腐败、为亿万百姓争一片晴朗的天空,还世人一个明净的朝堂!
虞中桓,是他们那一批学子的领袖,是他们的榜样。他的手下人,不应该在蔑视朝庭的同时去对什么主人的同窗网开一面。法礼不分、亲疏不明。
郑绍贤奋力地推搡着挡在前面的人、挡在前面的马,向着栈桥桥头努力地推进:“让开!你们让开!”
没有人主动给他让路。但很显然,也没有人故意不给他让路。这个瘦弱的文官气喘吁吁、踉踉跄跄地推开最后一匹重于千斤的战马,走到了船坞的门前。然后,透过瓢泼大雨,他看到站在火炉前方的虞中桓。
“虞中桓!你给我出来!”郑绍贤的胸口如同被憋屈的大石压住一般,喘不上气来。因为在看到虞中桓那被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的面容的一瞬,残留在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便完全的、彻底的泯灭了。
虞中桓的表情木然,但他的眼底却闪烁着不可质疑的杀机。
他要私设公堂,草菅人命。
看清郑绍贤的脸,虞中桓转过身来向着大开的仓门走过来。
郑绍贤孤零零地一个人面对着仓门。跟随他的衙役无一例外地被百余名高手拦在外面。
虞中桓的脚步停在仓门的门槛之内,镇风灯拦阻了外面的风雨。他冷漠地开口:“郑绍贤?”
“冯管事为什么要跳海?”郑绍贤心中的血虽然如惊涛骇浪般地澎湃不已,但他并没有失去理智。因为他知道,对那个曾经的虞中桓的期冀,是属于那个曾经年轻的自己的天真。而面前的这个人,却是足以撼动整个国家的实力代表。
虞中桓没有回答他。而是陷入一段难堪的沉默。
随着他的沉默,郑绍贤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大楚帝国三品以上的所有职位,都是由八大家族把持的。以白丁出身,做到五品布政司,已经接近任何一个没有身家背景的人的极限了。他对这位权倾朝野的老同学,并没有更进一步的私人欲求。于是,他稍稍地退后了半步:“中桓兄,好久不见。有什么话可以到我那里慢慢说。”
虞中桓望着他,静静地望了片刻,然后抬腿迈过门槛。借着龙云港布政司偶然的半步退让,虞家掌门走出安逸温暖的船坞踏入了满天的风雨,向着对方压迫过去。
郑绍贤没想到,但也应该早就想到,虞中桓从来都不是退缩之人。
虞中桓大步而出,劈风踏雨,走到冯管事的面前当胸一脚将他踹入汹涌咆哮的大海。
郑绍贤的头脑似乎一下子僵住了。他当着自己的面杀人?他怎么能当着自己的面杀人?!
“魔鬼!”失去理智的郑绍贤扑了过去,用平日里无力缚鸡的手指死命地揪住虞中桓的衣领,“你被魔鬼吞噬了!”
他拼尽全身的力量,摇撼着虞中桓,似乎是想要把这位老同学从噩梦中摇醒。他已经完全忘记,虞中桓天纵奇才、灵武双修。也许没有忘记,只是完全不在乎了而已。
虞中桓倒下去。在郑绍贤的摇动中摔倒、晕厥。
郑绍贤被那沉重的身躯拉得跟着倒下去,跌在瓢泼的暴雨中连续翻滚了两个圈子。他爬起来,有些无法置信地望着一动不动的虞中桓。
“救人!”高亢、且嘹亮的喊声响起。龙云港督军李梅率领三千兵马踏雨而来。
八、酒
他和她的第一次相识,是在风景如画的江南。山清水秀、绿草如茵。蔚之静,汨汨兮。潺箬子辉、潺箬子兮。蔚之静,娆娆兮。振振若雨、刁刁若鞠。蔚之静,茵茵兮。蛰伏由圭、蛰伏兮。她为他吹奏的那一曲羽族古风而停留。山风静、大如娆。
虞中桓的脸色犹如从地狱中爬出来的孤魂野鬼,两眼通红地望着郑绍贤在烛光下为面前的空杯满酒。
“然后呢?”郑绍贤知道他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尽量地压低声音,免得刺激他。
虞中桓没有回答。呆磕磕地望着眼前的酒杯。在酒杯斟满的一瞬间,甚至没等郑绍贤撤回酒壶,便迫不及待地一饮而尽。然后,把空杯放到壶边。
郑绍贤呆了一呆,抬起眼皮来扫了扫虞中桓,复又垂下,斟满第二杯酒。就这样连喝了五杯。
郑绍贤终于放下酒壶连连摇头:“不能喝了。你这样只能喝死自己。”
虞中桓十分诚恳地把空杯向酒壶的方向推了推。
郑绍贤双手扶着膝盖,盯着酒杯看了良久。最终还是长长叹了口气,提起酒壶来欲斟还停,抬起头来诚恳万分地叮嘱:“给你满上可以。喝,也可以。但不能再一口喝干了。”
虞中桓立即点头。
郑绍贤又是犹豫良久:“一小口。只能一小口。”
又点头。
于是,郑绍贤斟了半杯酒给他。
半杯酒?虞中桓不肯相信似的抬起头来盯着他看。
“看我干什么?你都这样了我还能轻信么。”郑绍贤的语音急促,也是有些急了。
虞中桓垂眼看杯,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又点了点头。他并没有伸手去拿那半杯酒,而是把双手按在了膝盖上开口说话:“不怕你笑话。我老婆带着儿子跑了。”
郑绍贤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便又抓起酒壶来把半个杯子斟满。顿了顿,还是忍不住自己的直脾气,出声责怪:“肯定是你的错。”
虞中桓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我从阑州渡过池海,四天里跑了六千二百里路。”
“是。你有钱。跑死马。”
“没有。一路上换了十六匹。”
“你有权,能调动驿站。”
“我、我、”虞中桓有些生气,“我在你的眼中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么?”
“啊,我是调不动十六匹马的。一匹马也调不动啊。那是官马、驿马。不是老婆马、儿子马。你总得有个紧急军情、旱灾水涝的吧?千万黎民人命关天,千里传书还指着那些马呢。追老婆找儿子,也说的出口?”说到这里,郑绍贤却忍不住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又连倒了两杯,杯杯见底。
看他又要倒第四杯,虞中桓忍不住起身夺过酒壶:“哎呀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自己。还有脸说我呢。”
郑绍贤抬起袖子来擦了擦嘴唇上的残酒,才气鼓鼓地说道:“我就是不想说你,才用酒堵住自己的嘴。”
“说就说吧,反正也追不上了。”虞中桓微微侧头,伸直手臂隔着桌子给郑绍贤斟酒,“她已经有了四天的海程,黄龙战舰。就算这里所有的法师都上了船去做法,也追不上了。何况,又遇到这台风。”
“哼哼。”郑绍贤冷笑,“虞大掌门有钱有势,呼风唤雨对你来说可不是什么难事。”
“呵呵,呵呵呵。”虞中桓干涩地苦笑,“天海台风,岂是区区法师就能平息的?当然,我这里百十个中高级法师,到不是不能尝试。只可惜没带那许多宝石来。除了法师,还要有足够的法宝。”
郑绍贤是看过法师做法止雨的。但无论是大雨还是小雨,都需要人、需要法宝、需要时间。法师、法宝、与时间之间到底是个什么关系他并不清楚。出身白丁,即使是对法术有兴趣却也根本没机会。在大楚国,当法师比当官还要难。当官,三品以下,还是准许寒门子弟上任的。但法师,却必须是八大家族的子弟。农耕牧渔,从下苗插秧、耕地施肥、到灌溉浇种、直到最后的打麦收割。只要接引到额外的太阳能量,总是能多产出的。通过控制法师来控制最终资源的分配,是八大家族用来维持世家地位的重要手段之一。总不能剥削剥削农民,起义了就杀,对吧?把人杀光了还剥削谁去?当然是一手提着统治阶级的大棒,一手提着法师宗教的怀柔,才能左右逢缘、名利双收。
想起多年前意气风发的少年们试图改变世界的梦想,再看看眼前昏黄的孤灯、浑浊的残酒,郑绍贤忍不住拿起筷子来敲击杯盘唱了一句阑曲:“都说那金殿高堂上的清风明月,都说这窄街矮巷中是狗苟蝇营。谁知道清风要喝着狗血活、明月要围着苍蝇转?”
虞中桓听出他的曲外之声,不满地哼了一声:“宝石都是从苍山山脉河洛手里买的,又不是从你家地里挖来的。”
“我家的地都被你抢走了。”郑绍贤口中抱怨,但还是提起酒壶来为老同学斟酒。数百年的积弊,不是热血沸腾地一拍脑门就能改的。数百代的学子,也并不是只有他们这一代意气风发。要改变世道首先要改变世界。增加粮食产量、增加牛羊的数量、增加捕鱼的速度、增加伐木的范围进到更深的山里运出更多的木材。在一个物质匮乏的世界,只能从别人的嘴里抢粮。在一个物质极大丰富的世界,才可以帮助别人多产粮。
“只有人人为己,才能己为人人。”郑绍贤轻声地叹息。这是虞中桓的父亲虞平君那一代人提出来的施政纲领。为了能够让人人懂得如何才能为己,他们在全国各地开办官学。郑绍贤便是其中的受益者。
虞中桓抬起眼皮来很不满意地撩他一眼。拾起一颗五香花生丢进嘴里,吱咯咯吱咯咯地嚼碎了。又抬起眼皮来撩了他一眼。
“人变坏了的一个重要标准就是有话不说。”郑绍贤小声嘟囔着提起酒壶来满酒,却只听到嘀嗒嘀嗒两声,竟然已经空了。他不甘心地摇了摇,听不到任何酒水流动的声音便叹了口气,“我去拿酒。”
“不用了。”虞中桓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冰糖似的酒丕丢进壶里,拿起酒壶来找到宝石座把中指戒指上镶嵌的黄钻对准了按下去。敞开的窗外的瓢泼大雨似乎晃动了一下。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随着手臂的摇动,酒壶慢慢注满了酒水,但戒指上的黄钻也逐渐失去了光芒,变成一块毫不起眼的黄色玻璃。
郑绍贤忍不住眯起眼睛来羡慕嫉妒恨地骂了一句:“我操,真他妈的败家。”
“五品布政司,”虞中桓伸直手臂为他倒酒,“你可别让外人听见。”
郑绍贤端起酒杯,手指竟然是控制不住的颤巍巍、颤巍巍,差一点洒了。
“高了?那就别喝了。”
郑绍贤摆了摆手示意没关系,却是盯着杯中的酒小心翼翼地凑到唇边咂了咂,伸出舌头舔舔嘴唇又品了品:“这,这不就是高粱酒么?”
“其他的酒暂时还不能提炼。你这人,都喝成这样了还能尝出是什么酒?”
“我一个月才几锭银子?只买得起高粱酒。刚刚喝的阑州大曲还是李猴子前年来看我留下的。”
“我送你酒我送你酒。冯管事的命不是你救的么?我让他天天给你送阑州大曲。”
“一颗钻石也不过酿了壶高粱酒,还是免了吧。”郑绍贤从鼻子里冷哼,“一天一壶钻石,我还是喝得起的。”
“穷鬼事儿多。赶明儿给你拿一箱酒丕,一箱钻石。让你喝个够。”
郑绍贤觉得这个礼物听起来多少还算有虞氏掌门的诚意,摇了摇头:“无功不受禄。不过呀,那个不值钱的高粱酒丕你可以给我一箱。”
“酒、酒丕比钻石贵!”
“别跟我说那些没用的,一壶高粱酒到那里都是一壶高粱酒。但是呀,我不需要钻石。”
虞中桓怔了怔,略一思索才问:“龙云港附近没有能量矿石呀。你不用钻石,总得用水晶、玛瑙、珍珠、宝石吧?就连珊瑚你也没有啊。”
“我这儿,我这儿穷得底吊儿的……”
“你这个,你这个,你说话太不讲究了。读书人,读书人。”
“我从小就这么说,在京城也这么说,到了龙云港不能跟其他人这么说,但你,李猴子,我就这么说。”
“行行行行。看把你这脏嘴给憋的。你这样的人,不让你入朝堂真不是因为你是寒门子弟。就你这张嘴,到了金殿上第一天都过不了就得被拔舌头。”
“这事儿就是拔舌头我也得跟你说。”郑绍贤故作神秘地左右看看,“涿道人,在我这儿。”
伸在半空的手指刚刚碰到酒壶便停了下来。虞中桓抬起头来用血红的双眼盯着郑绍贤一字一顿地问:“真教下等法师,涿呈闽,涿道人?”
郑绍贤忍不住地笑,笑得双肩抽搐:“涿呈闽,涿道人。你们,你们这群不是东西的玩意儿,给人家一个三级法师的头衔。他比你老婆差不到哪儿去。太阳法师的水准!”
虞中桓的手指终于前伸,抓起酒壶来给老同学满酒。
郑绍贤有些喝多了,一只手扶着额头,一只手敲着桌子轻声地吟唱:“故馆高堂雨,墟桓柳下阴。诚起过往皆难是,慢与求,不得闲。乘风归,归去路上井中月。天高远,非人间。”
他唱的是大楚帝国三百年中唯一一位出身寒门的宰相,纪元放的词作《非人间》。当时朝廷内斗激烈,八大家族各不相让,最终推出了一位寒门宰相。但那能有什么用?一品、二品、三品制定国策方针的大员哪里会听他的?只做了两个半月的宰相,各方达成和解后便被罢了。
堂外暴雨堂前风。
郑绍贤望着漂摇的风雨想着漂摇的世界,感觉像是驾着一只孤舟在世家大族构建的海浪中奋力拼搏,却只能保持着不被倾覆、下沉、同流合污。
“我不要你的钻石,也不要你的酒丕,更不要你的阑州大曲。”郑绍贤举起酒杯来敬他,“我只要那个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虞中桓。我的大哥,虞中桓。”
虞中桓沉默地望着自己面前的酒杯,没有端起来与他碰。
郑绍贤举着酒杯停在空中,好久、好久、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