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平静的海面和风拂煦。一艘漆成黄色,三层五帆的巨大海船乘风破浪地驶向鲛族圣地,太宇礁。船头上迎风飘扬着一面淡蓝色绣有丹顶鹤图案的旗帜。刺绣用的白色亮线反射着太阳的光芒,远远看去便如一只神鸟,在海天一色中展翅飞翔。这只展翅飞翔的白色丹顶鹤图案是大楚帝国八大世家中虞氏家族的族徽。家族下一代继承人虞中桓的妻子,来自苍山山脉漂浮峰的羽族法师鸣针,正抱着两岁的儿子虞子卿站在船头,指着远处地平线上骤然聚集的乌云为他讲解一年一度的海祭。
海祭是七海鲛族共同祭祀天海的重大节日。
天海在七海上空漂移的路线每年都在变,但每年都会经过位于西海、北海、和澄海交汇处的太宇礁。很多法师认为这是因为组成太宇礁的珊瑚与九州天空上的十个太阳息息相关而导致的。
这个数百里长的珊瑚礁成环状分布,鬼斧神工般地分成十组不同颜色的珊瑚:红珊瑚对应天空中红色的郁菲太阳、蓝珊瑚对应印池太阳、紫珊瑚对应裂章太阳、绿珊瑚对应密罗、青珊瑚对应岁正、橙珊瑚对应寰化、褐珊瑚对应填盍。除了常见的七色珊瑚,这里还有另外三种九州七海绝对见不到的颜色:纯白色对应亘白太阳的白珊瑚,纯黑色对应谷玄太阳的黑珊瑚,以及唯一没有名字,只是被人族、羽族、河洛、夸父、以及鲛族尊称为“太阳”的最大最亮没有任何颜色的、比其他主星至少大出一个层级的大太阳。组成太宇礁的第十种珊瑚,也就是无色透明、却可以发光的亮珊瑚。
天海对太宇礁每年一度的光临自然而然地促成了每年一次的天海节。与九州七海所有其他的民俗一样,天海节被赋予了神圣的寓意:十个太阳神和两个月亮神会在最幸运的某一年选中最纯洁的灵魂飞升,在天海中央的十色岛上去修行。若得成正果,则可以为十二个神明管理十二神兽。虽然只是一个动物饲养员,却也可以与天地同辉、与日月同寿。
不满两岁的虞子卿还没有立志,自然不会对动物饲养员这个职位有过多的兴趣。这个身高不足三尺的孩子唯一感兴趣的,是追逐船尾浪花的几只白色的海鸥。小卿卿用一只手拉着母亲高雅华丽的裙摆,用另一只手指着最大最肥的那只海鸥不断地重复着一个字:“吃。”
很不幸,羽族祭祀鸣针对鸟类是打心眼里爱护的:“鸟类是我们的朋友。”
“红烧。”小卿卿说出了更具体的请求。
鸣针笑着蹲下身体,慈爱地握住儿子的双手。随着这位羽族祭祀额头上悬挂着的蓝宝石开始发光,高高悬挂在天空中、由四颗同样是深蓝色的恒星组成的印池太阳向着鸣针的后背射下一束犹如蓝宝石般深邃的蓝色光芒。
嘭!
随着一声犹如空气爆炸般的巨大的响声,一对深蓝色、犹如雄鹰般伟岸的翅膀穿透特制的双夹层坎肩在鸣针的身后展开。鸣针指着自己的翅膀笑容不减地教导儿子:“看,妈妈也有翅膀。等你长到七岁的时候也会生出翅膀。所以呀……”
小卿卿兴奋地跳起来,用一句完整的话打断了母亲:“吃什么补什么!”
鸣针犹豫片刻,终于点头:“那,我们中午吃飞鱼?”
小卿卿明显不高兴起来。他伸出幼小无助的双手遗憾地抓住船舷,满脸期盼地对那只最大、最肥的海鸥叹气:“再见海鸥,明天吃。”
“乖。”鸣针笑着抱起儿子,“小卿卿真是个好孩子。”
“夫人!”船长吴大勇站在最高层的甲板上叫她。
鸣针回头,顺着吴大勇指的西北方向望去,只见位于天海交接处的太宇礁方向绽放起黑色的谷玄太阳光以及白色的亘白太阳光。远远地望过去,两蓬巨大的光芒犹如遮天蔽日的扇面,在蔚蓝的天空下、碧绿的海水中,照耀出幻化迷离的光景。
鸣针的嘴角浮现出开心的笑容来,那是她多年不见的好友,鲛族法师容千千最拿手的法术:幻光化物。
强大到照亮半个天、半个海的幻光化物也只有在七海鲛族上百个部落共同朝贺的海祭才能看到。惊天动地的法术所消耗的珍珠、宝石、珊瑚心、玄冰数以千计。
容千千按照太宇礁上方十个太阳在十二天宫中不同的位置布下色泽各异、形状不同的珊瑚之心。扭转乾坤,让白珊瑚吸收黑色的谷玄阳光,让黑珊瑚吸收白色的亘白阳光,阴阳互换,改变海水温度,使得原本温暖的海面骤然结冰,释放出大量的海盐来,迫使潜伏在珊瑚礁底部的那只比须鲸还要大两倍的六壳扇贝完全打开。容千千将要取出其中最大、最圆、色泽最亮的一颗光核宝珠作为今年的祭海神珠。
操船的近百名海员、以及鸣针,都站在船头仰望着白光与黑光的奇迹。但是,两岁的虞子卿却蹒跚着脚步走向了船尾。这个小小的孩童的双眼也在注视着另一边天空中出现的,比那人类施展的幻光化物要大百倍、甚至千倍的一白、一黑。白色的,是在九州七海上空漂浮了三千年之久的天海;黑色的,是永远跟随在天海之后的超级台风。
所有的美丽,都伴随着灾难。
二
这是一只硕大无朋的扇贝,几乎占据整个环形礁的底部。受到不断下落的盐冰的刺激暂时休克,张开里外三层贝壳。最外层的贝壳上布满藤壶、海葵等寄生体。好在这些小生物的寿命并不长,死后钙化,久而久之便也成为外壳的一部分。第二层的两片贝壳是半灰质、半蛋白质的伪足层,是六壳扇贝用来移动和捕食的触角,在海水中游动如电鳗,若是受惊跃出水面,甚至可以像翅膀一样扇动飞翔。只是,随着扇贝年龄的增大,其外壳以及附着在外壳上的藤壶、海葵、甚至珊瑚等附加重量太大,超过百岁尚能飞行的扇贝几乎没有。第三层壳,便是最危险的一层。这一层壳的边缘生着锋利的倒刺,不但可以切断人的手臂,甚至可以毫不费力地将硕大的鲨鱼一切两段。远远地看过去,便如苍白的嘴唇后面漏出的森森牙齿。
容千千仔细地观察着扇贝的第二层贝壳,也就是灰质与蛋白质组成的伪足层。伪足犹如失去知觉的舌头,软弱无力地耷拉在茂盛的珊瑚上随着海涛的波浪起起伏伏地移动。扇贝的内部散布着成千上万颗色泽各异、形状不同、大如椰子、小如鸡蛋的珍珠。有些珍珠的内核是随波逐流的砂石,有些则是误吞某个倒霉鲛人带下水的、无法消化的工具。这些含有杂质的珍珠看起来虽然又大又美,但并不适合用来献祭。
适合献祭的,是在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中,偶然间被巨浪拍击入海的阳光。十种阳光呈现着赤橙黄绿青蓝紫白黑亮,十种截然不同,却美轮美奂的光芒。
这种由纯脆的太阳能量形成的光核对任何一种海洋生物来说都是巨大的诱惑,无论是鲨鱼还是蓝鲸,都会从数十里、上百里之外扑过去,吞噬光核。但纯粹的光核,又绝非是任何生物都能消化的。往往沉淀在沙鱼或者蓝鲸的胃里,终年不散。而这只千年扇贝则盘踞于此、守株待兔,将吞噬光核的大鱼一口吞下。鱼骨鱼肉自然被消化殆尽,但光核却成为珍珠的内核,被一层层地包裹着珠粉、打磨成晶莹剔透的镇海神珠。
光核珍珠与其他珍珠最明显的区别就是有光芒散放而出。千年扇贝虽然有半个身子埋藏在珊瑚礁里,但距离海面也有着几百米的距离,光线并不充足。在这种光线下很容易看到埋藏在颜色各异的珍珠中的成百上千颗光珠。容千千看中了一颗密罗光珠,其核翠绿,放射出来的光芒几乎要将整片海水都照成祖母绿的颜色,美丽异常。当然,最重要的,是获取那颗光珠的路线也相对安全。
容千千张大嘴巴吞下一口海水,用隐藏在美丽、光滑的下颌中的腮过滤出足够的氧份。她可不想在潜入六壳扇贝的体内还要呼吸。任何一丝轻微的波动都有可能将这个可以咬断鲨鱼的庞然大物骤然惊醒,把自己吞没、消化成一颗不能发光的、普通的、可怜的珍珠内核。
容千千有着巨大的鱼尾,深红色、反射着郁菲太阳光芒的鱼尾。这条尾巴一旦摆动起来,甚至可以帮助她产生比海豚更加强大的推力,能够让她在瞬间摆脱绝大部分猎手的追击。但很遗憾,这个千年扇贝并非绝大部分猎手,而是属于能够在她有机会摆动鱼尾之前便合拢外壳的绝小部分海中霸王。她不能冒然地游入其中,而是只能用手小心翼翼地扶着一颗颗的珍珠波澜不惊地爬进去。
再次确认扇贝的伪足依旧处于瘫痪状态之后,容千千便小心翼翼地爬了进去。
对一个好的鲛人猎手来说,爬行是必须掌握的生存技能。他们的瞬间爆发力虽然能够超过大部分鱼类、虾类、或者是奇奇怪怪的海兽、海龙,但两栖的特质却使得他们的腮并不能像其他海洋生物那样过滤出足够在剧烈运动时所消耗的氧气。长时间的深海追逐中,鲛人很容易便会落入下风。或者被猎物甩开,或者被沙鱼追上。所以,爬行隐藏,是长时间潜伏深海的重要手段之一。
容千千小心翼翼地扶住最靠近的一颗珍珠,轻轻按下。珍珠下面压着的另外两颗珍珠没有动,在不对扇贝产生任何触觉的情况下,潜入其中。就这样小心翼翼地向扇贝深处爬行,她的身体也渐渐被巨大贝壳的阴影吞没下去。在这样的环境中,甚至连一丝轻微的颤动都有可能惊醒沉睡的巨兽,被一口吞没。容千千当然不会犯这种错误,既然能被选中来做如此危险的任务,自然因为她是九州七海、上百鲛族部落中最杰出的少数几个鲛人中的一员。
她可以做到控制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肤,甚至是巨大、美丽的尾巴上的每一个鳞片,以及从鳞片上滑过的每一滴海水。
她已经不是游在水中的鱼,而是这一片清澈明净的海洋。
终于爬到六壳扇贝的深处,她看中的那颗宛若绿宝石雕刻而成的、美丽、浑圆、没有半点杂质的光珠前。容千千秀美清丽的面容被珠光映照,宛若仙女的脸。她小心翼翼地用五根手指捏住,轻轻的、不震动一丝水波地衔起光珠,正要放进嘴里,却看到下面又一颗从未见过的宝珠。
那颗宝珠竟然是由十二种颜色的光核构成的。不但有十个太阳的光芒,甚至还有深灰色、亮灰色,双月的光芒。容千千被惊呆了。三千年鲛族的历史中,从没有任何一个鲛人见过三种以上颜色的光珠。
十二颗主宰九州命运的星辰曾经聚集在同一个天宫中?那是怎样的一种星象?又曾经引发过怎样的地裂天崩?
容千千犹如被催眠的大鱼,呆若木鸡地松开五指,刚刚得到的密罗宝珠无声地滑落。
绿色的宝珠缓慢地在水中坠落,犹如一颗深绿色的定时炸弹,必将惊起沉睡的凶兽。
容千千骤然醒悟,但为时已晚。任何迅捷快速、试图阻止密罗光珠下坠的动作都会产生同样的后果,惊醒身边一切的杀机。唯一的一线生机,就是转身逃遁,用她那硕大的鱼尾激起超越任何海洋生物的推力骤然挣脱。但她没有那样做。相反,她向着更深处冲过去,向着主星聚会的光珠猛冲过去,一口咬住!
忽悠。
身边的海水不为察觉地震动。
巨兽苏醒了。
容千千疯狂地摆尾,整个身体犹如倒卷的珠帘,一百八十度大回旋向着上方的海面毫不犹豫地冲锋。她从未见过这只扇贝合拢外壳的情景,但她相信,任何贝壳的合拢都必须挤压出内部的海水。
她赌上了自己的生命。
噗。
扇贝内的海水被挤压而出,海啸般的水流骤然轰出,裹挟着容千千的身体咆哮着盘旋。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犹如无形的大手将她的尾巴握住、旋转、掷出。
容千千的身体犹如愤怒的炮弹直冲海面,她的头颅向着坚硬、厚重的冰层狠狠地撞击而去。
哪里来的冰?容千千的头脑早已混乱,她甚至忘记了那冰层正是自己幻光化物、扭转乾坤的产物。
会死的。
这是容千千脑海中唯一能够闪过的念头。她下意识地举起双手,试图护住自己的头。但海啸般汹涌的暗潮席卷而来的力量超越人力抵抗的极限,牢牢地抓紧着她脆弱的身躯,狠狠地砸向坚利的冰层。
嘭!
容千千口中含着的、包含着十二主星光芒的宝珠绽放出足以照亮整个天地的光华。
吞天噬地的光芒犹如光明重锤,将封冻海面的冰层一击粉碎。容千千从千万碎冰中被巨大的海啸抛起、又失去控制地、翻滚着坠落。
容千千低下头,看到被惊醒的、愤怒的六壳扇贝张开两扇巨大的伪足,犹如铺开双翼的电鳗、又如愤怒无比的秃鹰,向着她一跃而起,咆哮冲锋。
她试图抓住些什么,可身边只有粉碎的白色浪花。
她试图摆动游水,但巨浪中蕴含的那股足以毁天灭地的能量却让她无从抵抗。
完了。
容千千这样想。
她看着六壳扇贝张开的、几乎铺满整个海面的锯齿大口,无助地坠落下去。
呼。
头顶上,被炽烈的阳光照耀得温暖的空气如喧嚣的晨雾被轻柔地卷动。
容千千下意识地抬头,看到鸣针展开着一对比苍鹰更加雄劲、比宝石更加璀璨的光芒之翼,向自己伸出坚定的双手。
容千千奋力挺身,在那一瞬间,化鱼尾成双腿,踩踏着翻滚咆哮的浪花向着鸣针纵身跃起,牢牢地抓住她的双手。
轰隆!
犹如小山般庞大的六壳扇贝的那对犹如巨齿鲨鱼般的内壳徒劳无功地撕咬在空气中。沉重的外壳在失去海水浮力依托的瞬间化作沉重的拖累,拉扯着愤怒的凶兽坠回到蔚蓝的海水里,不甘、却又无奈地缓缓下坠。
鸣针带着容千千飞向太宇礁上搭建完工的天海祭坛。
三
鲛族的天海祭坛极尽奢华。不但有巧夺天工的海底火山岩、钙化石笋、以及美丽无双的各色珊瑚,更有珍珠、玛瑙、水晶、玄冰等光华四射的珠宝。这些人间难得一见的珍宝如同小孩子的玩具般随意地丢置、堆砌,建成一座华丽无比、却又随性洒脱的天海祭坛,便如同最具才华的意识流大师用不经意落下的思想,构建出足以引发全人类共鸣的艺术品。
那是人与天的交流。只要你将目光投过去,就会产生最深刻的内涵。
当然,小卿卿并不属于任何深刻、或肤浅的内涵。他步履蹒跚、却又肆无忌惮地踩踏着每一件价值连城的海中瑰宝,甚至用不大的小手猖狂无比地抓起珍珠、玛瑙、水晶、玄冰等小物件随意乱丢,并咯嘣嘣、咯嘣嘣踩碎红珊瑚、蓝珊瑚、白珊瑚,甚至是举世无双的黑珊瑚和亮色珊瑚,完全无视他人的愤怒、只是恬不知耻地满足着自我。好在,他身边没有任何一个鲛人为此感到愤怒。这并非鲛族生性好客、无节操地显摆大度。而是因为虞子卿的母亲救下了容千千,并且让他们看到连做梦都不敢想象的旷世至宝。他们愿意用整个海洋,甚至于自己的生命,去换取哪怕只是看上一眼的荣耀。
容千千,西海郁菲太阳祭司;杜宇淮,澄海阗阖太阳祭司;王启,北海亘白太阳祭司;刘孟然,东海岁正太阳祭司;左徕,赤海裂章太阳祭司;程玉昭,棕海寰化太阳祭司;以及绿淼淼,地海谷玄太阳祭司。
七海鲛族最具影响力的天海祭司团围坐在这颗神奇的十二主星宝珠的周围沉默不语。同他们一样诧异到无话可说的,还有漂浮峰羽族印池太阳大祭祀鸣针。九州世界上屈指可数的顶流祭祀们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够解释,甚至是敢于猜测这颗宝珠的来历。
九州七海,顾名思义。
十个太阳、两个月亮,顾名思义。
但十个太阳和两个月亮同时出现在十二天宫中的同一宫中,甚至于落下光核到九州七海,则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众人抬头看看晴朗的、蔚蓝的天空。
十二天宫,是人类文明集合之大成。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观察太阳运行的祭司们注意到十个太阳和两个月亮的运行是有规律可循的。它们忠实地从一个空域移动到下一个空域。在不同的空域中,太阳的光芒、颜色、以及温度,会发生肉眼难以察觉的变化,但在顶级法师运用法术的过程中,却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其能量强弱的变化。不同的天宫对不同的太阳有着或增强、或减弱的影响。比如,蓝色的印池进入蝤芮宫,光波就会被拉长偏红,速度减慢、强度变弱,但热量会增强。相反,红色的郁菲太阳进入蝤芮宫的话,所有的属性都会得到倍量的增强。
十个太阳在十二天宫中的运行流转似乎是庞大的星辰约好的规定,只有在极度偶然的情况下会出现两颗太阳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天宫中的异常现象。
双阳宫对法师的影响近乎是灾难性的。若是蓝色的印池和红色的郁菲同时进入蝤芮宫,那么,印池太阳大祭司鸣针的法力会降低到连生出翅膀都很困难;而郁菲太阳大祭司容千千也没什么好日子过,她的体内会积蓄自身无法控制的强大法力,一不小心就会像人肉炸弹那样炸得尸骨无存。
过去的三千年中,只有三次,三个太阳出现在同一天宫。大地震动、海水沸腾、云聚风涌、生灵涂炭。没有任何法师能够描述那是怎样的灾难,只是给出一个天文界公认的名称:千年劫。
那么,十个太阳和两个月亮不分昼夜地集中在同一个天宫里,其热量、光度相互影响,光波重叠相互干扰。又是怎样的灾难?
“荒谬的传说也许并不荒谬。”
年纪最老、资历最深的亘白祭祀,北海王启不得不打破沉默。他伸手指了指摆放在正中的十二主星明珠开口说话,“北海冰封大陆上的夸父族中流传着九州世界在三千年前曾经毁灭过一次的说法。现在看来,也许是真的。”
众人无语。
其实,并不是仅仅夸父族才有这样的传说。鲛族、羽族、河洛、以及人族中都有人类不洁、天神震怒,山崩海啸、火山爆发、地陷天塌的故事。其目的无非是劝人向善,宣扬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用来解释不是不报日子未到,这一类愚弄百姓的宗教说法。但恶有善报、善行恶报的例子比比皆是,久而久之便没有人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的荒谬传说,百分之八十的人类都开开心心地做恶去了。比如虞子卿,此时便在足以撼动九州七海的八位太阳大祭司的身边张扬跋扈地踩珊瑚砸珍珠,拾起水晶打海鸟,甚至想要抓来红烧。小霸王也似,横行霸道面漏凶光。
鸣针叹了口气:“卿乖乖,到台子下面去玩好不好?”
不肯听话的小霸王张开双手咯咯咯笑着向母亲扑过来,鸣针只好伸手抱住,搂进怀里。人心黑暗如斯,坐在母亲怀里的虞子卿非但没有安分守己,反而是变本加厉肆无忌惮地向着十二主星明珠伸出黑黢黢、没洗过的脏手引得十二星核震动似乎是要对其怒降天罚。被鸣针没好气地打了一巴掌,这个不争气的熊孩子并没有就此收敛,而是心有不甘地采取迂回政策:装睡潜伏、伺机而动。
识多见广的东海岁正太阳祭司刘孟然看穿了小卿卿的鬼把戏,不由得长叹,在心中感慨着人之初性本恶这一至理名言。当然,这是不能当着孩子母亲说的评语。他伸手挠了挠颌下的鱼鳍,才开口说话:“夸父族的确传说九州世界曾经毁灭的说法。但追根溯源,似乎是来自冰封大陆的火山喷发。大火山喷发了足足千年,将他们从美丽富饶的祁耶拉嘉赶到寸草不生的澄海海峡。那一次是因为大太阳、亘白、谷玄三星齐聚炳骅宫,双阳长、压一阴。很多法师甚至说那是每万年才能遇上一次的灾星祸乱。”
“咦,可不能说太阳神是灾星。”杜宇淮,澄海阗阖太阳祭司连忙打断了刘孟然。
刘孟然也感觉不妥,尴尬地笑了笑,试图解释:“是夸父族的萨满们这样说的。”
生活在北极冰原中的夸父族很难感受到阳光的温暖,所依靠的能源大多来自那个被称为“祁耶拉嘉”的大火山。祁耶拉嘉在夸父语中指父亲的身躯、或者是父亲的爱。夸父族的萨满也能使用法力,但并非来源与太阳,而是从火山中喷发出来的宝石、或者冰原上巨大的豺狼虎豹。所以,夸父族是大地荒神的崇拜者,他们认为十个太阳和两个月亮不断向九州七海辐射能量是邪恶的虚神为了在人间制造混乱,从而阻止万宗归原、万物归一。只有抵御太阳能量的诱惑才能重新回到“太一”的完美状态,无阴阳、无反复。
但鲛族是两栖生活的,上了岸虽然可以幻化出角质层来保护体温,但来自太阳的温暖还是必不可少的。所以,鲛族和羽族一样,是太阳神的崇拜者。
杜宇淮自然也知道夸父族信仰大地荒神是因为他们的生活环境以及生活方式所决定的,虽然信仰不同,但尚不至于互相仇视。见刘孟然醒悟,便不再追究:“还是要到夸父族去问问。鸣针大祭司来自苍山山脉,不知道居住在那里的河洛族有没有相关的传说?”
河洛族生活在苍山山脉的原始森林之中,与在天上飞来飞去的漂浮峰上生活的羽族相比,能够穿透茂盛枝叶覆盖的阳光少之又少,最浓密处甚至比夜晚更加黑暗。河洛族同样依赖树木、河流、以及矿脉中孕藏的能量,而非太阳。鸣针微微摇头:“没听说过。但也不能说没有。要回去问问。”
王启把目光转向赤海裂章太阳祭司左徕:“左法师跟人族似乎有些交往,他们怎么说?”
赤海位于殇州、阑州、越州之间,东、西各有一条狭窄的海道,与东海和棕海相连接。这三个州再加上南端的宛州都属于人族统治的大楚帝国,故而又被人族看成是自己的内海。当然,大楚帝国并没有狂妄到组建海军征服赤海鲛族的地步。虽然隔三差五地劝说赤海鲛称臣,并玩着幼稚的文字游戏试图把“赤海”称为“池海”,但总的来说,对鲛族依旧处于指指点点的骚扰状态,并不敢真正去下海玩水。
“人族贪婪成性,遭天谴也是常有的事情!”左徕脾气比较暴躁,此时气呼呼、却是答非所问地下着结论,边把偷偷从母亲怀里溜出来,爬到十二主星明珠前并果断伸出黑手的小卿卿抱回来。嘤嗡嘤嗡,十二星核旋转。
“啊!”虞子卿愤怒地抗议。
左徕伯伯笑眯眯地把他丢向空中再接住:“飞飞飞飞飞。飞飞飞飞。”
“啊!”虞子卿再次抗议。
容千千连忙走过去解救可怜的孩子。但她显然有着自己的目的,揭开虞子卿的衣服查看后背上有没有翅膀生出来:“如果十二主星都集中在同一个天宫里,能量和光波相互干扰,说不定会爆炸。”
绿淼淼,地海谷玄太阳大祭司也好奇地探过头来看虞子卿是否长出了翅膀。她有些近视,看不太清楚,便把可怜的孩子从容千千的怀里抱到自己的怀里,一边查看有没有翅膀生出的迹象,比如肩胛骨是不是很锐利、肋骨是不是很鸡胸、手脚是不是有没剪掉的长指甲等等。细细搜索无果,便用食指拨弄虞子卿的小鼻子:“卿乖乖。卿乖乖。小卿小卿乖乖乖。”
虞子卿一边努力挣扎着尝试着挣脱绿淼淼的魔爪,一边无视距离过远,坚持不懈地向十二主星明珠伸手。小小的手掌和焦急的脸蛋映照在光珠上,呈现出哈哈镜的效果。光珠中的十二个光核随着虞子卿脸部的表情发生着奇怪的变化,似乎想要复制这个两岁小孩的五官。
鸣针不得不用比阳光更加灿烂的笑容掩饰儿子惨遭玩弄的不满,充满友情却又迫不及待地从绿淼淼的手里解救了可怜的儿子边转移话题:“人族的全一教、息教、芏教、和真教都有违反神谕引发末世的预言,或许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珊瑚礁旁边跃起的一群飞鱼使得虞子卿暂时失去对十二主星明珠的好奇心。他伸出嫩嫩的小手指着逃避海豚围猎、此起彼伏的飞鱼发出清脆的、充满童真的欢笑声:“咯咯咯,啊,哈哈。清蒸!”
七位鲛族太阳祭司的脸同时沉了下来:“卿乖乖,鱼是我们最好的朋友。”
虞子卿的小脑袋有些发懵。
容千千笑着指向远处飞翔的一只胖胖的海鸥:“吃什么补什么。阿姨给你做红烧海鸥,早日长出翅膀来好不好?”
相比与同龄的孩子,虞子卿本来还算是聪明的。但此时却彻底犯了傻,他把下意识中握紧的小拳头整个儿塞进了嘴里,一双善良且无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看法力无边的郁菲太阳大祭司容千千,又回头看看同样是法力无边的印池大祭司母亲鸣针,不敢回答。
四
清蒸飞鱼、红烧海鸥。伟大的鲛族和同样伟大的羽族在欢声笑语中很容易地达成了共识。但在是不是要用十二主星明珠祭祀天海的问题上却各执一词。
“会不会,给人间带来灾祸?”刘孟然显然没有从思想上认清灾星与福星之间的区别。
杜宇淮当场反对:“十二主星齐聚,如此盛会难道不值得用生命来庆祝么?”
左徕随声附和:“我们怕什么?大不了躲在深海里。什么山崩海啸、火山爆发、地陷天塌的,难不成还能把大海煮沸了?若是能消灭人族,岂不是一举两得?”
虽然还不到两岁,但对父亲是人族还是有明确概念的。小卿卿愤怒地挣脱母亲,颠颠地跑过去踢了左徕一脚并强烈抗议:“啊!”
左徕脸一红,连忙道歉:“伯伯有上好的鲨鱼鳔,吹起来像气球一样。安装一块珊瑚套在头上可以过滤氧气,下海避难。”
“不要乱教孩子。”根本没心情讨论灭绝人类的世纪惨祸,绿淼淼再次抓住机会,抱起虞子卿尽情地玩弄,“淼淼姐姐有上好的珊瑚,踩上去咯嘣嘣咯嘣嘣,比吃鸟骨头还要脆,你喜不喜欢?”
“啊。”小卿卿兴奋地叫。
于是,绿淼淼把他放在最最最珍贵的黑珊瑚上,一手扶着他走路:“姐姐是谷玄太阳祭司哟,所有的黑珊瑚都是姐姐的。踩光了姐姐再变给你。”
虞子卿立即高举双手,迎风奔跑,甚至发出歇斯底里的呐喊。犹如纵横驰骋的大将军,肆无忌惮地征伐。
王启等老成持重的大祭司笑呵呵地出声制止,却没有人注意到十二主星明珠中的十二粒太阳光芒追随着奔跑的孩子移动、转动、甚至跳动着。
王启一把抱起虞子卿,把他搂在怀里。顺手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个色彩斑斓的太阳海螺塞进孩子的嘴里。果然,虞子卿开始努力地嘬海螺。王启抱着小卿卿悠来悠去,心怀叵测地加入海浪扑沙滩的宁静与祥和的韵律。两岁的孩子哪里能是北海大祭司的对手?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王启把孩子递给绿淼淼。绿淼淼对不能玩的虞子卿没有太多的兴趣,抱在怀里假情假意地忽悠几下,便传给容千千。容千千看也不看,顺手交还给孩子的母亲,一直在担惊受怕的鸣针。终于把儿子抱回来的鸣针暗中松了一口长长的气,边听着鲛族祭司们之间的争论,边走近十二主星明珠去仔细地观察。
这一次却与刚刚救起容千千时看到的十二星核大有不同,也不知道是上次没有仔细看,还是这明珠自己发生了什么变化。鸣针惊讶地发现这颗明珠中包含的竟然不仅仅是十二种不同颜色的星光,而且是缩小版的星辰影像。十二主星不仅仅是颜色不同,其形状、大小、运行规律都是不同的。
大太阳最大、圆形、亮。岁正大约有太阳的四分之三,不但内核大,外围还有一道浅蓝色的晕环。郁非火红色约为岁正的一半,时而浑圆、时而又似火焰般地跳动。亘白纯白色,直径与郁非相仿。印池是由四颗深蓝色的小太阳组成,犹如锥体的四个角不停地转动。填盖是椭圆形的土黄色。密罗绿色沿着一个轴心快速自转。裂章犹如紫色风火轮,核小环大。寰化明黄色流星状。谷玄黑色、犹如一团流动的墨不断地变换着形状。双月一个亮灰一个暗灰,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
鸣针回头叫大家:“这个好像不是光核。”
在她回头的刹那,十二主星似乎要从明珠中挣脱出来似也,扑向正在熟睡的虞子卿。
“什么?”容千千靠的最近,一步便走过来。
明珠中的异动沉寂下来,十二星缓慢地旋转,回复宁静安详。
程玉昭,棕海寰化太阳祭司闻声而动。他喜欢保持鲛族的体态,即使在陆地上依旧没有把巨大的鱼尾幻化成双腿。这时候犹如一条搁浅的大鱼,嘭?嘭?地蹦过来眯着眼睛看:“哦。也许不是十二主星盘踞在同一个天宫里落下的光核?”
其他人并没有呼应。这个可能性不是空穴来风。七海鲛族历史悠久,双星同宫的光珠虽未亲眼见过,但还是有记录可循的。若是双星光核与单星不同,不但有色彩斑斓的光核,而且真实地反应着太阳的形状,那么历代祭司应该是有记录的。
很遗憾,屈指可数的几次双星光核、以及仅有的一次三星光核镇海珠祭天海的仪式中并没有着重记录这一点。
当然,也不能因为没有记录就认定多核光珠像单核一样,只能收敛阳光、不能收敛太阳的形状以及真实的大小比例。
“还是用这颗明珠来祭海吧。”经过一段漫长的思考,王启还是率先发言,“毕竟,再次下到六壳贝神里去取光珠太冒险了。”
左徕当然立即表示同意。
刘孟然还是有些犹豫:“这个,还是再谨慎一些吧?”
左徕翻白眼:“怎么谨慎?”
“反正咱们人多,这上百个部落,近千名法师。分头讨论一下,也许有谁在什么书籍中读过,或者在哪里听过相关的奇闻。”
左徕虽然更想要给人族一点教训尝尝,但毕竟没有把握就敢说十二主星聚会不能煮沸了大海。万一真的煮沸了,怕是自己族人的日子也好过不到哪儿去。在座的几位大祭司未必都是法力高,但学识都是顶级的,治学态度也相对严谨。离天海过境还有一段时间,多问问并不是坏事。于是各自散开。
容千千与鸣针漫步在珊瑚礁上,谈论着即将到来的海祭,也叙述着多年不见的离情。
“你还是嫁给虞中桓了。”容千千的嗓音中有着些许感慨。
大楚帝国虞氏家族中出过三位皇后、五任宰辅、四位大将军、上大夫无数。无论是在中央王朝还是地方五国的政坛上都是举足轻重的一股力量。但是,这些政治、军事、经济力量,对于神权至上的九州世界来说并无法占据灵魂和道德的制高点。无论多么杰出,跟法师、祭司比起来都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但是,鸣针竟然嫁给了他。
看到鸣针微笑不语,容千千也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补充一句:“虞中桓的确与其他人不同。”
虞中桓是不同的。人中龙凤、洒脱不羁、灵武双修、心志高远。他与那些世俗之人有着看似灵魂上的区别。他虽然也被俗物牵绊,但却是心怀百姓,胸有乾坤。
让容千千感到奇怪的是,这位如胶似漆、形影不离的爱人怎么会没有同来。太阳大祭司毕竟还是要讲求风度的,自然不可能八卦到当面打探闺蜜的家私。一时间断了话题便远眺平静安详的天海,以及紧随其后,黑漆漆遮天蔽日般的天海台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