鳯 還 巢
喜樂的心，乃是良葯。
说的是我那一百零一件旗袍。
这几天为京剧之花年度演出的主持工作做准备，翻到几年前和一色蓝衣制服的乐队成员的合照，心有所感。23年前，为一年后的研究生毕业晚会置装，我在上海长乐路某旗袍店量身定做了这件旗袍。重磅真絲面料，浓艳的大红，黄绿花纹镶边，花费人民币780元。晚會时穿在身上，一位同学当场评论说，看你穿这一身交通灯！我对这个比喻印象深刻，22年之后，这句话在记忆里一点不模糊。
旗袍初次穿上身，正是千禧年，众人担心的电脑“千年虫”问题，笑话一般无风而散，这足见以讹传讹力量的强大。当时聪明或不聪明的人，都在传讲着并相信着千年虫的危害。那时，美国是世界各地人民向往的理想国度，谁能料到有一天，这里的治国精英们会让吸毒变成合法、抢劫一千美金以下不需入罪？学校一位同事说，我去欧洲旅游，羞于告诉别人我是美国人，只说是加拿大来的。
这件旗袍千禧年穿了一次，不久我就生孩子，孩子又多病，生活上种种身疲心累，旗袍在衣柜里冷落寂寞地闲挂了几年。转入教育界之后，每天在课堂搏斗中操练生存技能，遍体鳞伤就是日常。八年里，我只在某一年学校的国际文化夜活动上，穿过这件旗袍。在走廊和大堂展示一圈，引来不少学生注视的目光。那时，学生考试的及格线是70%，相等于C。几年后我换了county，进入新学校。很快，学生考试的及格线调整到60%，相等于D。而我所在的州，教育水平据说是全美排在很前面的。总部规定老师年年暑假参加培训，熟悉各种新政策，回答各种问题。比如Mary向来是个女孩，现在她觉得自己其实是个男孩，她说要用男厕所，你应该要求她继续用女厕所吗？正确答案：不能，Mary有权进入男厕所。我是答对的。
但我常常因为在课堂上没说对话而滑入困境。一个男生要求坐在教室后排他朋友身边，两人经常讲话，我要求他换位到前排，他不愿意，几次推却。我说，坐在前排有利于注意力集中，学习得好。第二天接到其母邮件，指责我说话不当，让她的孩子在全班面前觉得自己很蠢，我就和学校领导一起，满脸堆笑、极其谦卑地和那个学生的父母开会沟通。一个叫Isabel的女生上课常用手机，屡教不改，终于有一次我让她把手机放在我桌子上，告诉她下课后我打电话让她父母来取。她烦躁沮丧，我怒气未消。电脑偏偏在下课后瘫痪，我问她要妈妈电话。她说没有，我要她爸爸电话，她说不知道。我质问：妈爸电话你都没有，谁信？她嚷嚷：我没有妈妈，我只有两个爸爸！我脱口而问：你怎么会有两个爸爸？但马上就意识到自己遇上了麻烦。果然，第二天正在讲课，校长就派来了代课的人，让我马上到会议室。一进门，一排四人等着我：校长、副校长、counselor，还有我数学系的头，都面容严肃。校长说：我们接到Isabel家长的投诉，你昨天的话，让Isabel深感伤害，你可能不知道她家里的情况，我们需要你详细交代一下事情的经过。。。
当我这件旗袍还是簇新的时候，没有人会想到教师这行业，会被要求只能在课堂上用有限的词汇，会被要求不能对学生说“不”，而且有一天竟然会被列入如警察一类的高危行业名单，时时可能陷入生死险境。我的一位同事，她的妈妈是退休老师，常常提醒她：今时不同往日，千万不要惹学生生气，千万不要管束他们，说不定哪天就有学生掏出一支手枪，对着你“砰”一声，你死了还不明白是为什么。我的同事说，枪只是一种器械，一种武器；使用武器的人，才是关键。这个国家离弃上帝，人心无所敬畏，自己想怎样就怎样，社会就成了这样的状态。
而学生在这儿真是容易混。每个学季末在电脑系统敲入学生的成绩时，校长会不厌其烦地提醒，对学生要有足够的同理心，即便他们不交作业、考试全错，也须要体谅他们在家里有各种状况，致令成绩不理想，那你怎么能够、怎么忍心给他们一个E呢？至于输入电脑的考试成绩，政策规定，即便得了零分，只要学生尝试着回答问题了，就不能给零分，必须给一半分数。校长很直接又隐晦地说，你们在给分时不妨creative一点。这creative，说白了就是送分，把所有的E推到D，所有的学生都及格，就显出老师在教学以外的创造能力了。学生的感觉，必须被放置在重要位置，要让他们感觉舒服良好，只让他们听正面肯定的评语，要让他们相信自己无所不能，就是不让他们知道自己在现实世界的真实水平，或许他们并不需要知道。我有一次领一个惯于捣乱不做功课的黑人女生Madison去counselor办公室，counselor是个有了些年纪的白人，她十分恳切十分坦率地说了这番话：“Madison，你知道吗？你有很好的将来，你申请大学的时候，只要你成绩不是太差，很多好大学都会要你；而如果我在你的位置，我就不会有这样的幸运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是黑人女孩。”
我已经在学校十六年了。这旗袍从红州穿到蓝州，一年至多穿三四次，一般也是在做主持人时才穿，因为还没有明显发胖 -- 即便有时胖了，临时饿两天，身体还塞得进去 -- 所以一直有利用价值，而且这颜色二十几年没有一点褪色，当年这780元人民币算是花得十分值得。我仿佛是深海般蔚蓝的教师队伍中一点很不协调的暗红，不合时宜地对美国教育系统施行的教育理念，频感愤怒和无力。这个国家还是精英治国，但我教室里坐的，难道不是国家的未来？他们在这样的教育理念和政策中，圈在井底，仰望碗口大的天空，十分无知十分自信，让我无法不对这个国家的将来灰心。伍子胥临死留言，死后把他的眼睛挖出来，挂在城门，他要亲眼看着越国军队杀入吴国城门。我一介草民，只能在心里说，我看来会继续穿着这件大红旗袍，不必到地老天荒，在这身红色还是浓重鲜明的时候，就能看到美国这块神赐福地，如何在离弃神之后，因为一众自以为公平、正义、先进人物的带领，走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